睜開眼,眼中盡是白得蒼白的天花板,真不像我房間。我呆了好一陣子才想起發生什麼事,如此這般,林之萍得到了一間隔離病房,十分寬敞,太寬敞了但只有自己,所以我醒來後就再也睡不著了。


  從窗外夜色看來,現在應該是好寶寶上床的深夜時分。口很渴,可是身體比鉛重,意識倒是清楚得很,我想回家。


  我小時候愛玩又不怕黑,晚上在外頭逗留都是被老母揪回來打,她老人家預言我以後一定是個放蕩女子,貪圖熱鬧,不戀家。


  只是人都會變,契機是個幽深的夜,沒有星光也沒有月色,我流浪到一處荒廢的墓地,遠遠地就注意到那塊隆起的土堆。那時,我真的想不到其他原由,一股直覺讓我脫下身上的大衣,拼了命地把那堆土扒開。


  我挖了將近一公尺深,挖出一個黑箱子,上面貼滿密密麻麻的符咒,我撕了一道又一道,好不容易才能揭開上頭的鐵蓋,打開,血腥味從裡頭滿出。


  箱子裡盛滿鮮血,爺爺說過的驚悚故事活生生呈現在我面前,血中浮起幾絲黑髮,我顫抖伸下手探去,那觸感是個孩子,還是溫熱的,我用盡全力把他抱出來。


  真的是小孩子,好小好小,不到我腰身。我趕緊拿出溺水急救那一套,把他扳向正面。即便情況緊急,我還是不禁呆了下。


  他的五官全被紅色線頭縫起來…不是鬼或妖怪,我相信這麼好的女紅,絕對是人幹的,對一個不足齡的孩童。


  受到那麼重的創傷,導致我兒子童年拖著一副破身體過活,三不五時發燒打點滴,偏偏我這個不中用的監護人沒幾兩銀子,不去工作母子倆就只能喝西北風,回到家都已經三更半夜。


  可偏偏林今夕是個死心眼的孩子,我再怎麼輕聲開關門,他總是能從病床上爬起來。


  (媽媽,妳回來了。)


  虛弱的他為了讓門口的我能聽見,硬是大聲說話,因而咳嗽不止。


  心就一顆肉做的,看著他,我在心底發誓,一定要往上爬,爬到可以推掉所有交際應酬也沒人敢說話的位子,把時間省下來照顧他長大。


  如今,想到阿夕生病,我也莫名其妙躺在醫院。老媽不在家,真不知道家裡三個小的該怎麼辦?


  「碰!」


  我把眼角往窗邊拉去,看看是什麼撞上玻璃,緊接著又一陣聲響,連病房也晃動起來。


  膽大包天絕對不是說我這種人,英勇的母親形象只有兒子在才成立,我眼神四處亂瞄有沒有呼叫鈴…有了,就在我頭頂上,可是老娘手抬不起來。


  我看到窗戶貼著一張臉,比平常人大上兩倍,烏漆抹黑,眼睛和鼻子部位都是中空的,但「它」正看著我,我感覺得出來它投注的視線,還愉快地咧嘴笑著。


  「碰!」


  它一點都不怕自己變成白癡,用腦袋猛烈地撞擊玻璃,留下黑稠的痕跡。


  我合上眼,在心底開朗地說:林之萍,嘖嘖嘖,這一切都是幻覺,不要被擊倒了,那傢伙絕對不可能撞破窗子進來的,絕對不可能…嗚嗚嗚,怎麼不快點天亮,好可怕,嚇死人了,醫生啊,可愛的護士小姐啦,快點來救我!


  我掙扎到清晨才撐不下去睡了,醒來還是很累,床邊有一個太空人,長得像是敝人上司,王秘書大人。


  「妳今年犯太歲是吧?」老王把太空裝撐成一團球,好好笑喔,但這個時機我還是安分點比較好。


  我的嘴被罩著,只好用手語跟老王溝通。我比了二根手指,又一個OK手勢。


  「我去看過妳那兩個寶貝了,他們還過得去…妳都自身難保了,多為自己想想吧!」老王擰著眉頭,看來我今天蹺班帶給他不少的工作量。


  問題是,大嬸我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最近流行感冒很嚴重,死了幾個人,衛生單位沒有對策,抓妳當靶子。會挑到妳身上,其中還有許多環節,我會去查清楚,總經理叫妳養好病,別的不用想。」


  我很感動,本公司重情重義,到這個田地依然對我不離不棄。


  (老王,你能不能收留我的孩子?)我努力眨眼眨出摩斯密碼,用以交代遺言。


  「妳去死一死比較乾脆。」包大人狠狠拒絕民婦的請求。「目前還查不出妳的病因,人家說是變種的病株,而妳小兒子堅持說是陰陽兩氣相沖,被當成愚民趕出去。」


  小七一定急壞了,他今天還要上學,希望蘇老師能多關心他幾句。


  「這一年和妳過去十二年發生的意外次數對照,妳撿到的不是什麼稀世珍寶,應該是掃把星才對。」


  我瞪過去,說這啥鬼話,被我小兒子聽到還得了,小七這孩子會自責到下輩子都還在討厭自己,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他養得會自發性撒嬌了,在他願意撲到媽媽懷裡之前,我絕對不會放手。


  「妳看妳,把全副心力放在他們身上有什麼用?都還得靠妳過日子,根本沒法照顧妳!」老王的碎碎念持續不斷。他這樣一球光棍,怎麼能明白林媽媽的心情。「妳好自為之,我要回去工作了…妳抓著我幹嘛?一級病毒。」


  (快日落了嘛!)我擠出嘴型回應。


  「妳…是不是又遇到什麼?」


  我想點頭,拔開氧氣罩把半夜的事嘩啦啦告訴老王,但總經理沒老王不行,公司沒老王會倒,而我沒他…還是可以咬牙撐下去。


  (沒事啦,拜拜~)到頭來,我擠出鬼臉,發出像哭的笑聲。


  別露出那種放心不下的好男人眼神,我林之萍,福大命大,隨便都能活過一百年。


  等胖子走了,我盡力把自己縮成一團增加安全感,照電影模式看來,應該有醫護人員來巡房,把我當作全民公敵,我則和他們展開對決,可惜連隻貓也沒有。


  我知道整件事有諸多疑點,包括人為方面和非人層面,但我想得不多,寧可就是一個很可惡的瘟神害我生病,而不是我那兩個兒子的緣故。


  我家從爺爺起頭,一家子都對醫院反感,聽說阿奶得了一種折磨人的病,在醫院住了半輩子,最後也是在醫院撒手人寰。雖然知道是病不好,不是醫院的錯,但那個不開心的印象總是留在心頭。


  爺爺也是,起初以為只是小感冒,結果卻變成什麼肝衰竭,莫名奇妙,一整個違反公平正義原則。


  我每天都在病床旁怨天尤人,罵完老天爺又到處去拜拜,求神問佛,走遍大小寺廟,其間不知遇上多少想騙財騙色的神棍。


  後來,爺爺以「想多看看孫女」阻止我瘋狂的行徑,他老爺子看得開,可是我放不下,他是我最後一個親人了。


  我說,爺,小萍子決定鎮守在床頭,趕走害您生病的瘟神。


  爺爺只是笑著,反握住我的手,我把臉貼上他乾枯的手背,軟弱地做出祈願。


  (你會好起來,不會有事的……)

 

 

 


  嘖,醫院果然是個討厭的地方,害我想到難過的事了,好想回家看小孩。


  「大姐。」


  唔啊,我竟然想念小兒子想到幻聽,自從把兔子認領回家以後,我人生的寄託就從「調侃阿夕和花花的戀情」轉為「戳小七吃飯鼓起來的臉頰,看小兒子氣撲撲和他笑瞇瞇的大哥告狀」,一天沒做,就會少塊肉似的。


  「妳這個人真是無聊到浪費地球的氧氣。」


  唔啊,聽起來還真像小七的不孝子攻擊。


  白光亮起,穿著一襲白衣的七仙就坐在我床邊,瀏海和衣擺半懸浮著,翩然像個仙子。


  只是爺爺故事的神仙都很快活,小七卻始終滿臉憂愁。


  他把手伸過來,似乎想撥開黏在我臉上的髮絲,我大驚,連忙閃開兔子爪。


  「妳幹嘛!一整天待在這個鬼地方,都快臭掉了!」小七無視他母親的掙扎,壓住我的肩膀。


  「我是特級病毒,保持距離,以策安全!」要是傳染給小寶貝,我這輩子就再也不敢自稱為母親。


  「大姐,說話小聲點,監視器看不到我,他們會以為妳發神經,雖然妳本來就不正常。」小七輕手輕腳把我扶起來,從懷裡掏出一瓶水給我喝。「妳不要扭啦,我不會生病,瞎操心。」


  我鬆了一大口氣,乾涸的喉嚨也受到滋潤,當機立斷,趕緊趁這個姿勢給小七蹭兩下。哦哦,我的小寶貝。


  「阿夕還好嗎?」我非常小聲說著,小七一定聽得到,可是他沒回答我。


  這表示,阿夕很不好,我得快點想辦法出院,不然大兒子可要抱病來劫囚了。


  「大姐,妳現在陰陽失調,今夕哥關不住他自身的氣息,還先請妳委屈留在這兒。」


  「沒什麼委屈不委屈,你要看好你大哥啊,當他對著角落冷笑的時候,就是正在計劃歹事,如果他下一秒溫柔望著你,你就先離家出走好了。」大兒子一生病,就會大增壞掉的機率。


  「他不可能定下心,我去查過了,妳在瘟的名單上。」


  「什麼名單?」


  「死掉的名單。」


  沒想到真的有那種東西,早知道爺爺生病那時候,我就去把那本名冊撕爛。


  「臨時改的,因為今夕哥惹火祂,祂要拖走他最親近的人。」


  「這是私怨。」我抗議司法不公。


  「對,這樣是破壞規定,不許知法犯法,明白了嗎?」


  小七轉向窗頭說話,那顆大頭正緊密貼在玻璃上,朝他齜牙咧嘴,還像昨天一樣亂撞這個病房,傳來嘎嘎聲響。


  (不許知法犯法,明白了嗎!白仙大人!)


  對方竟然用小七的話反嗆,小七已經一副死人臉了,又讓他更加哀悽。


  (是那女人擾亂綱常,該死該死該死該死!)


  小七低著頭,無力地做出彎弓的手勢,咻地往窗戶射出一道白光,「啪!」,大頭應聲而倒,這裡應該三層樓以上。


  「這樣好嗎?那顆頭不是你未來的同事?」有私怨以後就很難培養出合作默契,我忍不住擔心。


  「沒關係。」小七逞強說道。「我會試著把祂勸離這塊土地。」


  他光是看我難受就快哭出來了,那我死了他會哭成什麼德性?


  「兒子,雖說人各有志,你以後還是別做這種苦差事,去保佑山川農田什麼的比較好。」我由衷建議,小七那麼喜歡人,絕對不能當瘟神,一定會被討厭。


  小七抿起脣,抓住我的右手,把臉貼在手背上。明明如此莊嚴神聖的存在,我看起來卻顯得脆弱無助。


  「我是…天帝的繼承人。」


  哇,換句話說就是神的少東耶,小開七!


  「必須平等看待萬物的死亡,妳的死和他人的死並沒有不同,人都會死,都是一樣的…一樣的……」


  爺爺也拿過「人類渺小論」來開導我,我小時候聽了覺得爺爺好厲害,而在他快過世的時候切身體認到,理論就是理論。


  我動了動指節,去頂小七的臉頰,代替該說出口的「好啦、好了啦,眼睛紅紅小兔子~」,希望好歹能讓他少掉幾顆淚。


  小七還是把臉埋在我手裡,害怕我右手會像電視劇一樣垂下來,再也不能抱著他了。他那些說服自己的口條到頭來變成只有一句話,像咒語般反覆唸著。


  「妳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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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