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小朋友一樣,小七哭累了就靠在我肩頭睡,他昨晚一定擔心得整夜沒闔眼。
我輕拍小寶貝的腦袋,有一下沒一下哄著,不管他是什麼人,我都沒有辦法不憐惜這個孩子。
小七休息沒多久就醒了,趴在床邊自我厭惡好一會,對於獨自跑來撒嬌把他大哥丟在家裡(我的看法),深感罪惡。
反省中的小七好像冬眠的兔子,頭跟腳蜷成一個白色的半圓體,我忍不住戳了又戳,最後被他嚴峻地扭住右手。
「恁娘咧,妳哪裡不戳,為什麼一定要戳我屁股!」
不,請看著媽媽澄澈的雙眼,我不是故意的。
「那腰給我捏……」
「也不可以,變態老查某!」
哎哎,蘇老師沒教過你嗎?當你老母想玩兒子的時候,你就要貼過來讓她玩個痛快,這可是孔老夫子的教誨。
「不要扭曲聖賢的意思!」小七總是太認真了,所以我才會覺得不捉弄他對不起自己。
「好啦,你看媽媽不是好多了嗎?」雙手順著我的意識,一左一右捧住小七的臉,我無比滿足看著小寶貝,為了他,我會堅強。
不管大兒子小兒子,哪邊我都放心不下,但如果他們兩個加一隻熊乖乖待在家裡,相信到我出院那天,事情總會雨過天晴。
勸了好久好久,小七才肯回家去照顧阿夕。離開之前,為了哄我安眠,跟我講了一個走瘟的故事。
那要回溯到幾百年前,有座別稱「蓬萊」的島嶼,原本雨水充沛的富庶土地卻因為前一年無大風,大旱,農田幾乎沒有收成,而這種時候,瘟疫來了,島上的三名道者因此放下各方成見,聚集在白派道觀議事──
「這塊土地的百姓實在無法再承受另一個打擊,有沒有能保住人民性命的法子?」
「事關重大,上天要人死要人活總有祂的考量,況且,這不是一兩個村子,而是整個臺員,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
「阿七,我想喝茶。」
嚴肅的話題被某個混帳陸姓道士中斷,身為地主的白派掌門只好生氣地去沏壺藥草茶過來。
三人中,年紀最長的張姓法師接過茶水,一喝,忍不住讚嘆。
「哇,真不愧是小白點,你是我惟一認識親手泡茶的道者喔,好了不起,其他的都只會指使茶具幹活,法術的氣味都蓋過茶香了。」張姓法師拍拍那頭白髮。「好純粹的味道。」
「我現在是白派的傳人,不再是過去無知的孩子了。」
白派掌門的義正辭嚴卻換來張道長慈愛的笑容。
「我知道,小七已經長大了呢!」張道長繼續拍拍那顆柔軟的白腦袋瓜。
「對啊,阿七,你已經長得和我一樣大了呢!」年輕的陸姓道士也端著笑臉湊過去,張道長空著的左手竟受到不知名的力量,被逼著輕揉那個他只想扭斷的陸家人頭。
「你這個妖孽,還好意思和七仙相提並論!」張道長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被凌辱的左手收回來。
「阿七你看啦,張兄都欺負我,快幫我砍一刀過去。」瞇著愉快的琉璃眼眸,現居道界首席的陸姓道士發出輕軟的求救聲。
「…哭爸啦,我們不是要談瘟疫的事?」白派掌門哀莫大於心死把張陸兩家的心結拉回主題。
張道長眼珠一轉,用道貌岸然的姿態,將話鋒切入他此行的重點之一。
「這規模何其之大,但所謂眾志成城,我們必須先將島上散沙似的道士全都統整起來,依各人的能力進行細部分配,如此不僅可以消弭道派間的嫌隙,還能鞏固道界的力量,抵抗野心勃勃的佛門和西洋的獨神教派,我們需要一個組織,簡稱為『公會』,沒錯,我要成立道教公會!」
陸姓道士正好打了嗝出來,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心地破壞張道長說得血脈賁張的雄心壯志,張道長瞪了眼過去,決定不理會那個天地間的雜質,導回前言,熱切地看著新一任的白派掌門。
「七仙,加入公會吧,我會將大位留給白派一門。」
「白派謹遵中行之道。」面對左右勢鈞力敵的兩人,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偏向哪一方。
「我明白你的難處,可是張大哥需要你的力量啊!」張道長搭緊白派掌門的肩膀,眼中的真誠令人不忍拒絕。
正當白派感到為難,陸家悠閒地把人從張氏那邊拉過來。
「張兄,你怎麼沒問過我?」陸姓道士笑瞇瞇地插嘴。
「你會守我的規矩嗎?」張道長原本火熱的心,對上姓陸的東西,便冷卻成冬日。
「呵呵,陸某闖蕩江湖多年,從來不知道『規矩』為何物!」陸姓道士微微挺正散漫的坐姿,一副得意的死德性。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斷崖在那邊,你直接去死吧!」張道長相信,再過幾個物是人非的百年,陸家風水師也一定是道教公會永遠的污點。
白派掌門摀著額頭,竟然讓兩個冤家在清靜的道觀裡會面,還在那邊掐脖子互搖,實在愧對先師。
他拔開刀,把音場切成兩半,等兩人吵到發現聲音不見了,他才把空間拼回去。
「會死很多人,你們不要鬧了。」白掌門沉重表示。
「非常抱歉…喂,姓陸的,你也表示一下。」
陸姓道士微笑安靜一陣,然後冒出不連貫的一句話:
「你們聽過諸藥之國嗎?」
「是那個藥草元魂聚集的異世吧?」
陸姓道士再輕嚐一口百草茶,發出滿意的咂舌聲。
「阿七,平常不容易到那兒去呢,但只要你手上那把刀輕輕一劃,我就能夠把足以抵消瘟神力的藥之主帶來人世。」
「說的比唱的好聽,你要怎麼做?靠你那張臉和那張嘴?」張道長深深皺起濃眉,陸姓道士卻真的笑著點頭。「小白點,你千萬別學這個小白臉,他每件事都愛拿命下去賭,總有一天會賠上自己。」
「很冒險嗎?」白派掌門盯著充滿鬼點子,師父交代千萬不可走近的陸姓風水師。
陸姓道士沒回答,只在三人眼前用手畫出一個大圈,代表他的願景。
「以後的人世啊,瘟疫不過是傷在內腑的鐵打損傷,大夫下點藥便治得好。」
「不行,真正的良醫有多少?那些江湖郎中多不可信,他們沒學過本草就敢聲稱自己治百病,治死人便推托給妖魔鬼怪,無法可治。」
張道長有他的擔憂,而陸姓道士眼中閃過微光。
「放心,蓬萊仙島以後會有很多好大夫。」陸姓道士總戲稱比這塊比中原小多了的島嶼做仙島,聽起來就像這兒的人都沒有煩惱似的。「疾病和飄渺的神再也沒有瓜葛,只是virus、pathogen實際存在的東西。既然疾病的根本是『有』,那一定能使其『無』。」
「陸瘋子,你又在說什麼鬼話?」張道長知道陸姓道士的大意,但又難以避免被他話裡那些像符咒的字詞混淆視聽。
「這是洋文,我無數可能的未來其中一條會被一個不可違逆的人拖去唸生命科學,過著牢獄般的生活。」陸姓道士難得斂起笑容,慘澹洩露出他的夢魘。「那人說:快點醒來,今天期中考,你生合成路徑背完了沒?你這個笨蛋傻笑什麼,沒有是吧?書沒看完還敢十二點前就寢,早知道我就連人帶被把你掛在宿舍窗邊當做失敗者的白旗,讓大伙們警惕一下什麼是不成功便成仁!(大好青年的口氣)…哎,再讓我睡十分鐘嘛(耍賴的口氣)…然後我就差點被扳成兩半了。」
雖然大半都聽不懂,但白派掌門看得出來陸姓道士深為他的預知能力所苦。
「我有辦法讓你別再夢上惡夢。」
「阿七,你真好,可是我想多夢個幾次,未來要是真遇上,我就能把那些話當耳邊風了。」
「所以說,你根本不打算準時起床就是了。」張道長巧妙地點出結論。「陸瘋子,你『看見』了,所以說,這事可行對吧?不用再誠惶誠恐地求,也不會再被嫌棄人死不足惜,不需要再安慰說人難免一死,人生病給人治就行了,對不對!」
道者,求道之人,追求天地間的道理,尋尋覓覓到最後,卻懷疑起上蒼。給予我們的,埋葬我們的,都是天,那就算祂收回一切也無可怨尤。
「阿七,怎麼猶疑起來了呢?天上放幾個病人在你的大道上,難道你想踢開他們呀?」
「七仙,別理他,這瘋子又犯病了。」張道長搔著一絲不苟的髮髻,多少反省一下剛才大逆不道的言行。「陸妖孽,你跟天上有仇,別拉著人家攪和下去,他已經有記號了,這是多麼不容易的事。」
「可惡,弄髒我的七七。」陸姓道士往白派掌門臉上吹口氣,白派掌門終於忍不住扭住那張扭曲黑白的嘴,但還是停止不了那動聽的笑語。「我想到了,該怎麼把你那個賣身印洗掉──阿七,陪我去抓風仙子!」
「拜託,拜託你一次對付一位神祉就好,我不想人世太早消失。」張道長怎麼也料想不到他得低頭請求人間的混世魔頭收住他的鬼主意。
「可是追根究柢,會鬧旱災都是無風的緣故,我們囚住風仙,蓬萊就能風調雨順,而且把錯全推給阿七,天上就不會帶他走了。」陸姓道士綻開笑顏,白派掌門一時之間還真以為他說了什麼體貼的話。
「小白點,馬上和這個妖孽斷絕來往!」張道長覆述了前白派掌門的遺言。
「我……」白派掌門深吸口氣。「無論如何都不能見死不救,麻煩你們找藥和保護人們,而瘟,我自會擋下。」
「七仙,這部分最危險,你再多想想。」張道長不太同意他的決定。
「也是我最拿手的一項。」白掌門握緊腰間的大刀。
「阿七,很久很久的以後,會被報私仇喔,你還不如乾脆殺了祂。」陸姓道士瞇起一雙眼。「仔細想想,這還蠻有意思的,我們交換……」
「楓梓,你身體不好,我去。」白派掌門堅定地按住對方的手,換得一個不帶任何算計的笑容。
「那我寫平安符給你。」陸姓道士抽出一張黃紙,在紙上開心鬼畫符。「請保佑阿七健康,永遠都不會生病。」
「之後,張大哥動員他麾下所有術者,在陸在海進行各種驅除瘟的儀醮。我找到瘟的時候,祂已經衰弱得不像橫行千萬年的神祉,因為藥之主已經被請到人世…真正的走瘟,需要這麼多力量才行。」
小七似乎沒發現他做了一件多了不起的事,把救世主的工作當做分內的事,而且功勞都是別人家的。
而我明白到這個事實,身為仙島的子民,就要滿懷母愛來感謝他。
「小白點,你真是個好孩子。」我摸摸那顆白光腦袋。
小七睜大眼,終於知道他說溜了什麼不可告人的過去,再次把頭埋到枕頭邊,成為一個大白點,如此過了十來秒。
「大姐,我要回家看今夕哥了。」
哦哦,小白點振作起來了。
「這個可以防瘟,給妳。」小七從懷裡掏出一張爛紙,感覺有三百年以上的歷史了。「大姐,妳要快點好起來,快點好起來,快點好起來喔!」
我得一直笑,笑個不停才能掩飾含淚的眼角。
其實我用不著這張寶貴的平安符,你就是我最好的護身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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