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上班去,老王說我臉色很差,我說都是假日加班害的,我這個可憐的小助理要控訴王大秘書虐待員工,老王踢了我一腳,就沒再問下去。


  下班後,我繞到車站附近,去拿洗好的照片。寡言的老闆娘認識我,比向照片中穿圍裙正在試口味的大帥哥,我說,這是長大的小夕;她又比向抱著熊擺出勝利手勢男孩的特寫照,我先不講明,只反問老闆娘的想法。


  她比出大姆指,我回給她另一根大姆指。


  我跟老闆娘閒聊一陣,講了很多小七的事,眉飛色舞。老闆娘聽完,說我以前照顧阿夕也這樣子,不會哭笑的孩子也能被我弄得哭笑不得,他們運氣不錯,遇到一個好母親。


  我有點不好意思,頭趴在小七的照片上,在櫃台滾了兩圈,老闆娘被我逗笑了,換得一張免費全家福的優待。


  「可是會不會有人拿他沒爸爸這件事說嘴?」


  生活在群體社會,總是會有社交場合提出類似的問題:「你父親是什麼人?從事什麼工作?薪水多少?」,像阿夕就因為太優秀,大大增加遇上這種對話的機會,甚至有一次是在學生會選舉講台上,當著全校學生的面前被惡意質問。


  他說,一如往常沉靜地:我沒有父親。


  當小草他們跟我轉播這回事,我真的好難過。


  照相館老闆娘拍拍我的肩,以三三一二的頻率給我打氣,我「嗚哦、嗚哦」鳴叫著,大黃悲傷的時候都這樣。


  離開照相館,經過幾家點心鋪,零用金不小心全灑下去,要買回家給小孩吃,我先啃了一塊地瓜餅、芋泥糕加一串糯米丸子,等收到林今夕叫我別亂吃的簡訊,已經來不及了。


  都是甜點的錯,竟然誘拐我這個煩心的中年婦女。


  不過想到小七看到食物開心的模樣,我的心情大概好了百分之九十八,剩下兩個百分比是怕被阿夕唸所以扣掉。


  十步之差就到公車站牌,後頭喇叭聲叫個不停,所有路人都轉頭看我,我才發現車子的目標是我,似乎尾隨好一段時間了。


  我盯著那台閃閃發亮的綠色金龜車,總覺得好適合買回家,讓阿夕開著,載著我、兔子跟熊一起去旅行。


  用我三寸不爛之舌試試看,說不定車主會好心幫助我們貧困的一家人。


  車窗探出男人的臉,車燈太亮了,以致於我一時之間看不清楚,細眸、屬於東方人昂挺的五官,有點像是二十年後的林今夕,隨即,我便意識到他的身份。


  「之萍、林之萍!」男人朝我熱烈揮著手,還是像以前一樣,總是做著和他年紀不符的動作。


  惡夢成真,我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這十幾年來,妳幾乎沒變,我一眼就認出妳了。」男人一邊把車駛向我身旁,不顧交通規則,一邊熱切地說個不停。「好久不見了,我好想妳。」


  我好不容易才挪動僵化的雙腿,轉身,拔腿就跑,這實在比目前任何遇過的妖魔鬼怪還要來得嚇人。


  「妳在幹嘛!停下來!」男人大吼,我大驚,他竟然把車扔到公車站給人拖吊,追了上來。


  「救命啊,抓住後面這個變態!」請大家為大嬸我見義勇為一下。


  「誰是變態啊!她是我未過門的老婆,全都給我閃開!」男人胡言亂語,讓旁人還以為我們真的是小倆口吵架,真是太糟糕了。


  我愈跑,愈往小巷過去,不知不覺遠離了鬧區,我左右張望,根本不知道亂闖到什麼地方了。


  我試著獨力救濟,繞出迷宮似的建築群,卻不意外碰上氣喘吁吁的男人,他勉強抬起身子看我,眼中盡是責備。


  「呼呼…我從妳下班就開始埋伏,要帶妳去吃法國料理…妳為什麼要逃走啊?」


  「不好意思,我們已經沒有一起吃飯的交情了。」進食是人類最疏於防備的時候,只有跟自己喜愛的人一起,才能盡情大吃大喝。


  他仰頭瞪著天空,無意識抬開雙臂,然後重重放下,成功表演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我承認,過去是我不對。但是我實在無法抵抗母親的決定,她見鬼般地討厭妳,不是我能控制的啊!可是我一直以來都沒辦法忘記妳,我照家裡的期望結識那麼多漂亮又有名望的女人,就是沒一個比得上妳!」


  是嗎?我倒是遇上一卡車比他好的好男人。


  「妳不要這樣子,過去就讓它過去了。」他把事情說得很簡單,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明才好。


  「沒錯,感情也讓它過去了。」


  「林之萍,不要開這種玩笑,我不喜歡!」


  「呃,我是說真的。」


  男人沒理會我的澄清,興沖沖打開他手中的提袋,拿出一個黑絨布大盒子,裡頭有隻和熊寶貝一樣大的白瓷兔子。


  「妳看,很可愛是吧?送給妳。我特地去問過爸爸妳喜歡什麼,我還準備很多小玩意,都是要給妳的。」


  禮物人人愛,只是我想要的東西,實在太難得了。


  「龐世傑,到此為止,你什麼都有,不缺人陪。」看到他我就胃抽搐,實在沒力氣跟他耗下去。「我跟你沒有瓜葛了,請你不要干涉我的生活。」
  

  男人有些困惑,憑他那顆腦袋大概想不透我怎麼到現在還沒投懷送抱。


  「之萍,妳不要生氣啦,我跟妳道歉。」


  看他把過去的事當成我在鬧彆扭一樣,我也很想說好,就讓咱們言歸於好,手牽手重新幸福快樂地過日子,但是我辦不到。


  「那時候,我帶著今夕,母子倆無依無靠,你發誓要照顧我們,我真的好高興,這輩子什麼都可以給你。」我的眼神都在鞋尖上面,盡量不讓自己看起來太委屈。


  不是我自誇,從小我就是被家人捧在手心長大,從來不知道心碎是什麼感覺。


  「我是不得已,妳要體諒我……」


  「體諒你?那誰來補償我兒子!阿夕好不容易才願意叫你『爸爸』,你卻把我們母子倆丟下來!我林之萍這輩子,絕對不可能原諒你!」


  我滑坐下來,埋進雙臂裡痛哭。那個男人呆站著,不知所措,最後拿起手機,往通訊好的方向走去。


  事不宜遲,老娘抹抹淚水,全速逃跑。


  回家的時候,只有阿夕的飯菜,沒有阿夕的人。兔子說,今夕哥哥回學校趕工,我聽了先鬆口氣,要是被阿夕知道那傢伙回來了,可能過不久報紙頭條就會出現公司少董離奇分屍案。


  「大姐,妳沒事吧?」小七看我胃口不好,出聲關心。


  「點心吃太多。」這也算是實話。


  「妳是小孩子嗎?熊仔都知道正餐前不能亂吃供品,妳這樣就是糟蹋大哥的心意!他可是特別為妳煮的,下次不可以再犯了。」


  就算阿夕不在,還是有小七補位來碎碎念,媽媽我好可憐。


  「小七。」


  「幹嘛?」


  「等一下陪媽媽玩。」


  「總覺得肉會不見,不要。」


  「小七,你好狠心,我要哭了。」我抱住小兒子肩頭啜泣,小七翻了好大一個白眼,但還是屈就耍賴的母親。


  今晚的遊戲很單純,我坐在矮凳上,小七倚著沙發扶手,幫我拔白頭髮。


  目前小七學校裡最大的挑戰就是話劇表演了,他說現在學校一團亂,同學都瘋了,他們班被他制止下來,但別班去破壞別班排演的情況屢見不鮮,還有人跑到他班上要綁架「公主」,一看到他就說「好可愛」,他差點失手毒打那些混帳。


  我哈哈大笑,逼得小七擰我的腦袋,不孝子。


  「大姐,今天在路上,突然有不認識的人問我爸爸是誰。」


  我立刻停住笑,仰高頭,看著煩惱的小七。


  「我實在沒印象,我生母說,早在我出生前,他就拋棄我們兩母子。」小七想了想,認真做下結論。「似乎是個雜碎。」


  我拉下小七一隻手,貼在臉上,摩摩蹭蹭,小七沒把手收回去,而是反問我一個問題。


  「大姐,妳知道以前的人,除非是有錢人家,平常人都不穿鞋的嗎?」


  「哦,好像是材料不便宜的樣子。」


  「過去沒有人造纖維,臺員又不產布,氣候多雨,多山路,一般的草鞋根本耐不住,我師父就赤著腳走遍全島。就算後來五師兄做了雙很好的藤鞋給他,他也只是掛在腰間。」


  我仔細聽著,腦中描繪一個堅毅男子的形象。


  「可是在我七歲那時,師父買了布鞋給我。」小七垂下眼,下脣輕微抖動著。「我每天替他洗腳,知道他腳底全是粗繭,寒冬還會凍得龜裂,他卻為了要帶我到山下看慶典,怕我走不慣山路,自己省吃儉用,買了新鞋給我。」


  「因為你是你師父的寶貝小七呀!」


  「所以,大姐,我從來不覺得我沒有父親。」


  我眼眶有點溼,推測是天氣太潮溼的關係,梅雨季快來了嘛!


  「小七,這句話有語病喔,你有師父爸爸,也有媽媽不是嗎?你溫柔婉約的媽媽就在這裡,隨時都能給你愛的擁抱。」


  「不要。」被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沒關係,你老母可是毅力非凡。


  「兒子,媽咪突然好不舒服,叫我幾聲『媽媽』,我病說不定馬上就好了。」


  「才不要,大哥說如果我想不開對妳改口,還得連他的稱呼一起換成『爹地』。」


  沒想到,阿夕的家規愈來愈嚴苛了,我最近還一直踩線。


  「而且我不叫妳都那麼衰了,真的叫了,妳不是命都沒有了?」小七用力拔起我三根白髮,咕噥聲裡飽含對自己命運的無奈。


  「小七,就算日子過得不太平靜,我還是希望能給你平靜安樂的生活。如果我真的做到了,你能不能真的把我當成你母親?」就像小七的師父那樣,用心養育,補足血緣那層關係,這樣小七的心裡就不會有所遺憾。


  可是這孩子聽了,依舊露出悲傷的神情。


  「大姐,我好幾次想要勸妳放手,可是決心不夠。」


  「笨兔子,這世上除了我,誰還會把你養胖!」


  「命和運都不在我這邊,我好怕妳有什麼萬一。」


  那雙漂亮如玉的眼睛,如果只拿來悲泣,那就太可惜了;如果所謂天命不能讓他開心點,還不如留在我身邊。


  「別擔心,媽媽已經有被雷公劈的覺悟,我天地無懼,只怕姓龐的,儘管放馬過來吧!」


  「大姐,說什麼大話,還不都是今夕哥收拾殘局?」小七嚴肅表示,他就不能忍耐一下反駁我的衝動嗎?


  我噘著嘴抗議,突然背上一重,軟綿綿的兔子抱著我,此刻,那個男人的事也變得舉無輕重,心頭不由得暖地一片。


  「我雖然無能,但不管是那個娃娃還是天,我一定會保護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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