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蚊子樂園的公園待到上下半部的身體癒合,我才拖著悲情的腳步回到老媽留給我的公寓。



  社區裡有五棟樓,採債台高築形式,一層只有一戶三十坪的小房,四棟四樓是我的目的地,因為沒有電梯,我必須經過四棟三樓的鄰居家,糟糕透頂的鄰居,完全不想見到他們的臉。



  因為李佳芬就住四棟三樓,這世上絕對沒有比前女友還要糟的鄰居了。



  我躡手躡腳上樓,連呼吸系統也暫時關閉,樓梯間卻傳來一聲滿是倦意的「汪」。



  我不由得停下,當一隻老狗黑溜溜的大眼望著你,尾巴開心搖動,衷心盼望你來陪他玩一下子。我想,即使是鐵石心腸的黑旗令主也不至於無視人類最忠心的好朋友。



  「奮鬥。」我用氣音低喚一聲,黃毛大狗就過來用他的前掌拍打我的皮鞋。「今天的晚餐是加加煮的嗎?好狗兒,辛苦了,老天竟然同時給你配了手藝那麼差勁的夫人和小姐,身為天界兵器的我也忍不住同情你的遭遇啊!」



  奮鬥是十年前我和李加分同時看中的流浪小犬,由於家母對動物毛過敏,使得一隻好狗流落到加加她家,還取了這麼失敗的名字,我連抗議三次小加都不聽。那女人獨裁得可怕,我真不敢想像她要是以後有了小孩會怎麼對待自己親生骨肉,給他們安下一生可恥的稱呼?



  就在我忙著搓揉奮鬥的茸毛大耳,四樓三棟的鐵門加大門,從內而外「啪」的一聲巨響打開來,李佳芬穿著黑點白底的睡衣,拖鞋也沒換,一臉幽怨地走出家門。



  「林可憶,你給我死到哪裡去了!」



  奮鬥從我身邊逃走,慢步走回李加加身邊,諂媚搖尾,出賣我而換得兩記美人拍頭獎掌。



  什麼人類最忠心的朋友?我心碎了,雖然它本來就沒完整過。



  「三更半夜亂叫什麼?哪來的瘋婆子?」好一會,我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李加分立刻壓低音量,但依然憤慨:「你的襯衫呢?」



  那個沾滿血的任務祭品躺在我的公事包裡頭,我可以回復肉身但其它的東西一概無能,搞破壞倒是無敵。



  「誰會把前女友的衣服穿在身上?」我朝她撂下姆指。



  李加分額上蹦出青筋,而奮鬥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老狗可能以為這是我們一貫的打情罵俏,沒什麼。



  「那件要三萬塊!是我剛出社會一整個月的薪水!」



  就是有這種省吃儉用、拋母棄父也要男友穿著體面去面試的女人,社會才會有這麼多亂象。



  「有錢了不起喔,大不了我賠給妳嘛,李前女友!」



  李加分被我氣得一口氣喘不過來,還帶著水氣的長髮因身體的顫抖而一陣波動。如果我還維持男友的身分,應該就能過去摸一摸她的髮梢。



  「你這個從來不存錢的傢伙,愛遲到早退曠職頂撞主管,每到月底都是我出錢供你三餐,你用身體抵債都不夠,小白臉!」



  我臉皮不住跳動,她幹嘛老往我死穴踩!



  「妳不就是喜歡我的外表?這張臉皮就大方送給妳,拔啊,來拔啊,看看能不能貼在妳那個經理上面!」



  加加蹙起一雙柳眉:「這和徐經理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著很,可我不能緊抓著這點不放,否則會變成這一切只是小兒女之間吃醋的情趣。



  「小可,聽我說。」李加分做出哄小孩的手勢,希望我停止幼稚的鬥嘴。「本小姐退而求其次,只要你這個月好好上班,別再給仁哥添麻煩,我就多考慮半年。」



  這不會很難,只要我肯努力一點就做得到,但我卻哼笑一聲做為回應。



  「然後呢?妳希望我變成什麼人?」



  李加分望著我,我就算雙眼失明也知道她非常難過。



  「林可憶,你就不能為我犧牲一下你那個該死的鬼原則嗎!你真的想過和我一起生活嗎!」



  我沒有回答,拔腿就跑,趕緊上四樓把鑰匙插到門鎖裡頭,鎖上門,把外面的世界也鎖起來,不管樓下女子的吼叫聲。



  我犧牲不了,實在是我擁有的東西不多,只有母親留給我的房子。這身軀殼、破爛的靈魂和媲美眾神之神的力量都是別人的,早在很久以前,就愚蠢地犧牲光了。



  古時候,人們總是在打仗,戰禍連綿,還是嬰孩的我來不及睜眼就死了,地府的陰溝裡擠滿被戰火殘酷燒死的靈魂。那麼多堆積如山的亡靈,我卻被天上選中了,仁慈地帶回美好的天界,不用再泡在冷如冰的血水裡,多麼幸運。



  同行的還有四個,年紀在我之上,朱白黃青,漂亮的顏色。和高貴神明格格不入的我們總是聚在一塊,仿照生前人類的模式,認彼此為義兄弟。



  待我知事,眾神之神有意招我入宮,但我不想和哥哥們分開,寧可也當支旗子。我得到討人厭的黑色,靈魂被送到爐子裡敲了又打,鍛煉出奴性與低迷的智商,以及灼燒過後的痛楚。我反覆同樣的「學習」,就算痛得抓爛十片指甲也認為理所當然。



  改造結束,我開始執令殺人。這麼辛苦、討人厭的工作,不可以落在兄長們頭上,所以我願意忍耐,他們就能保有榮華的生活。



  那時唯一期待的事就是坐在像人間的餐桌上,吃著熱呼呼的菜餚,其他旗子哥哥會一邊挾菜給我,一邊撫慰我的辛勞。飯桌的我不是清垃圾的垃圾,而是最得人寵的么弟。



  如果能有一個棲身的地方,即使犧牲所有也沒有關係。



  隨著殺孽愈來愈重,人們死亡的怨念無可避免纏上我這個兇手,我身上的味道也愈令人忍受不住,連神明們都忍不住掩起鼻子。我一直忍耐著,但當我的兄弟也在我面前摀住口鼻的時候,胸口似乎有什麼碎裂開來。



  他們說,他們很努力忍耐我的存在了,但是沒有辦法,請我不要破壞他們在桃源的生活,會把最好的飯菜裝盤,要我一個人在監牢似的樓台裡獨食,只有見「她」和殺令下來才能離開。



  我求他們不要這麼對我,只要留一個位子,求他們不要把我關在那個暗無天日的房間;我曾經拋開自尊,哭著哀求過。



  但沒有人理會,何必理會?



  我第一個身體漸漸磨損,到靈魂也負荷不了,能做的工作變少了,出的差錯變多了。一直到我廢了雙腿,再也沒有他們期望的用處,他們就再也沒有出現,我只能用沾滿屎尿的手,從盆子裡挖出發餿的飯菜。




  為免我對他人不利,「恨」這種存在,老早就被上天取走。我沒辦法恨,只能反覆想著同一件事──如果當初就溺在忘川裡,化做冥土的泠流,不要活下來就好了。



  這樣的我,又能和誰一起生活?







  隔天清早,有仇家找上門來,拿著硬底鞋跟踹鐵門,發出「碰碰」巨響,還夾雜「林可憶,你給我出來,我要遲到了,我宰了你!」的前女友雜音,逼得原本癱死在床上的我,不得已逃窗而出。



  沒親沒故沒地方可以收留我,可憐的我只好去市公所上班。



  多虧熱心的小加,我拔得頭籌,第一名到達公所,這對一個混吃等死的菜鳥而言,幾乎是神經病的舉動。照平常第一人的慣例,我必須很辛苦地打開密碼鎖,讓鐵門上升,進去悶臭的空間裡,把樓上樓下二十六個窗戶推開,製造出通風的環境,讓接下來坐享其成的同事能夠呼吸到早晨新鮮的空氣,最後還得泡茶。



  我不喜歡像茶壺這種陶瓷器具,似乎燒出來就是為了讓我打破。不過我不可能失手摔壞物品,要是那麼不小心,經常被一根黑旗叫去出生入死的我早就橫死幾萬遍了。我之所以會連著弄破科長三個茶壺,只是我想摔給他看罷了。



  但我還是把一壺熱茶重重放在休息室的木几上,不自覺地模仿他人行為也是我人生一大敗筆。像是賢良的老媽,知道父母的言教對我來說等同放屁,她就用身教折磨我的青春期,硬是逼得我一個人也能打理生活。



  強迫植入我泡茶習慣的罪魁禍首匆匆從外邊趕來,一肩背著筆記電腦,一肩背著俗氣的黑色大環保袋,對窗明几淨的公所怔了下,然後看向我。



  「早,可憶!」



  驚喜的表情,略顯急促的腳步,與無懈可及的好人笑容,要不是他是男人又年紀一把,我還以為他對皮相英俊瀟灑的我有什麼不良企圖。



  陳幸仁,簡稱「仁哥」,人如其名,是個好人,老媽托孤的對象之一,我當兵時的長官,我退伍後的同事,特色是「人好」與「特別照顧林可憶」。我們負責同個業務的對外窗口,這實在太巧了,就是要我把工作全丟給他。



  「吃過了嗎?我剛好幫你帶了一份早點。」杏仁哥哥從袋子裡拿出小熊便當盒,那根本是他的早餐,另外兩個較大的兔子、松鼠餐盒則是我和他的今日午餐。



  我今天胃口不好,吃了一半蛋餅,沾滿口水的另一半還他,他也不介意,只是對我笑笑。



  別太驚訝這世間怎麼還有這種瀕臨滅絕人類,他不是中邪也不是得罪月老才愛我愛得半死,那麼煩人的表面下藏有一個連續劇可以參考的原因,使他的一輩子都得像個白痴照顧別人,而且還是對社會最沒有貢獻的年輕男性──陳幸仁有個和我同年的弟弟,憂鬱症,自殺死了。



  那是在一個月亮又大又圓的夜晚,他躺在軍中的醫護所,為我挨了一槍,獨力安撫完我老媽和小加兩個根本不是被害人的家屬,才平靜地告訴我。



  他說那都是他的疏忽,他們兄弟倆年紀差了十多歲,相依為命好些年。他弟弟才華洋溢,生得人見人愛,他傾盡所有栽培他唯一的親人,把最好的都給了他。



  然後,就死了。



  我當時沒哭,小加知道後倒是哭得半死,還不時逼我去認救命恩人當乾哥。



  乾哥就免了,我頭上還有四個掛名的沒良心兄長。「救命恩人」這點也有錯,我又不是閃不過那顆空包彈,是他自己硬要撞上去。



  但即使我一聲「謝謝」也沒說,他還是擅自把我劃入他罩的麾下,讓我打混摸魚到退伍。一退伍,用溫柔表象欺騙世人的母親與小加大美女強力邀請堅果哥哥吃大餐,陳幸仁跟表裡不一的兩名女性相談甚歡手上卻忙著挾菜給我,整頓飯有一句話他們怎麼也說不膩:「我們家的可憶」。




  誰是你家的?我聽得都快吐了。



  李加分那個未過門就自以為我老婆的女人也就罷了,陳幸仁實在莫名其妙,這不是一個成年男子該有的行為,我曾經試圖抗拒過,叫他和我媽結婚算了,他竟然開出太陽花笑容,而有機會老牛吃嫰草的老媽卻痛打我一頓。



  母親死後,我除了得忍耐李佳芬三餐加宵夜的探望,還得承受好人兄的電話問候,他們逼得我喘不過氣,連騙自己老媽還在世上也做不到。



  我沒辦法討厭李加加,只能討厭他,人類本就欺善怕惡。



  他卻趁我趁李加分到國外出差,要在家裡大睡三天,闖空門進來,踩著我打破的滿地玻璃碎片,把再度精神崩潰的我從床底下拖出來。



  可憶,陪仁哥去吃飯,好不好?



  可憶,你不是說過要保護佳芬?要看著她平安活過一輩子?



  可憶,我好怕你想不開,不要嚇大哥好嗎?



  因為他的關係,李加分連夜趕回來只看到兩個無趣的男人在大掃除,我不得已欠他一分人情。而我只要沒事叫他一聲「腰果哥哥」,他就會很高興,報答完畢。



  雖然如此,但陳好人煩人的特質並不會得到我正面評價。



  他微笑盯了我好一陣子,才溫和出聲。



  「小憶,怎麼沒什麼精神?」



  來人,把他調離我隔壁窗口!



  「沒有啊。」



  「有什麼事都要跟仁哥講。」



  「拉什麼屎都要跟你說嗎?」我白了他一眼,伸手接住科長扔來的文件夾。



  科長是某個失和家庭的一家之主,生活能發洩的出口就是公所唯二兩名男性同胞,尤其是沒錢沒勢的我。



  想到我每天都得和奇怪的老男人糾纏就一陣悲哀,不過完全無法和「她」同性別人類相處的我,在職場上根本就沒什麼好期待的人際關係。



  「林可憶,不要以為我動不了你,你再讓我收到民眾抱怨郵件,我就讓你回家吃自己!」



  「科長,實在很抱歉,他是新人,還不熟悉工作。」



  陳幸仁立刻起身為我說話,我刻意在他身後,對科長吐了俏皮的舌頭。



  科長對好人兄一向客氣三分,陳幸仁之前好像當過大官,宦海浮沉,最後落得和我一起在這裡服務白目的大眾。



  「而且我必須說,煩請您不要隨便拋擲公物,要是傷到人就不好了。」



  我樂得在仁哥背後、科長面前竊笑,科長鬧不起來,也只能忿忿回去辦公室看股票。



  「小憶。」陳幸仁看我笑,自己也跟著笑。



  「停,除非時光倒退二十年,不准摸我的頭!」



  仁哥遺憾地收回手,誰教本大爺實在是不喜歡人家碰我。



  今天一開張,我櫃台前方又排滿婆婆媽媽,而負責同樣職務的仁哥只有一個老伯來問公車站在哪裡。



  「你真的不是明星嗎?上過雜誌封面吧!」



  「沒有,請妳去看眼科。下一個!」



  「這是我的電話。」



  「紙類回收在左後方。下一個!」



  「那個,我女兒上次來辦事,足呷意恁。」



  「然後咧?下一個!」



  「這是伊的相親帖。」



  「嘸人要啦!下一個!」



  「我這邊是寶島經紀公司,敝姓許,請你再考慮看看,我已經提出三次邀約,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出道的機會。」那是一個戴軟帽的女性,穿著花格子襯衫,但我完全沒有印象。



  仁哥在旁邊笑個不停,許小姐還是自信滿滿站在我的視野裡,妨礙公務。



  「我女朋友不喜歡我拋頭露面,下一個!」



  後方頓時哀鴻遍野:「什麼?女朋友?你死會了!」



  「叫什麼?別浪費國家的稅金,下一個!」



  癩蛤蟆吃不到天鵝肉,但還是想看看、摸摸,我就是這種心態下的犧牲者,老是有人類女性跑來公所搭訕兩句才肯去幹正事。



  今天白痴特別多,一直到中午時分,我才喝到仁哥遞來的茶水。



  「可憶,那些女孩子沒有惡意,你不用太緊張。」



  「花生米,你好煩。」我把文件堆成豆腐塊,全放到仁哥桌上。「都是我服務大眾,接下來換你服務我。」



  「好好。」仁哥從桌子下變出兩個熱騰騰的便當,「雞腿還是排骨?」



  「我想吃東堤牛排。」



  仁哥怔了下,然後從主婦提袋裡拿出錢包。



  「開玩笑的,我昨天……」



  因為他總是要我把心裡話說出來,我覺得有些氣悶的時候,就會順著他卑鄙的意圖,在他面前裝可憐,要人安慰我。我沉默一會,正要開口,仁哥就提到公園分屍命案,叮嚀我小心點。



  「放心。」本大爺已經賣命地解決了人類的危機。



  「市經中心前雙向的道路擴寬工程,已經完工了,你知道嗎?」



  「知道。」小加公司在那附近,我熟得很。



  「最近經常發生死亡車禍,研判是超速駕駛所致,昨天是第九起了,卻完全沒有肇事者的蹤跡,你和佳芬騎車都要小心。」



  怎麼有種黑旗子要來了的不好預感?



  「對了,今天我送佳芬去上班,她一個字都沒提起你,你們小倆口又吵架啦?」



  「對呀,吵累了,不想再吵了。」



  仁哥眼也不瞬地盯著我,一點也沒有被我故作輕鬆的樣子唬弄過去。



  「我跟加加分手了。」



  「什麼!」他立刻蹦跳起身,這麼大的反應驚嚇到全公所的人類,也讓我以為是不是我毀滅了世界。



  「沒事,跟你說一聲,別再找她給我傳話。」



  要是他再逼問下去,我很可能會長出刺來戳穿他。不意料,眼角閃過一片黃,往我的方向直奔而來。



  「杏仁哥哥,總之,你先去幫我買塊牛肉回來!」



  「可憶?」



  「失戀了好想吃牛排,好想吃好想吃!」我一邊撒嬌一邊把好人往後門推,拜託他快點從我身邊消失。



  好不容易才把管家婆兼眼線送走,穿著亮黃色雨衣的便當外送人員就匆匆闖進午間休息的辦公室,請小姐開八個餐盒的單據給他,並且請找林可憶。



  他快步走來,拉開可笑的塑膠帽套,露出那張白裡透紅的可愛臉蛋,把頭探進我所在的櫃台,氣喘吁吁。



  「黑、黑旗……」



  「黃色,現在是什麼時候?你是要我暴露身分被人類道士剿滅嗎?」我把仁哥的茶杯遞過去,他完全沒發現中年男子的怪味,一飲而盡。



  「不管啦,那個跑得太快了,我可是追了好久才抓到把柄,它完全無視世間秩序,不能再讓它胡作非為!」



  黃旗從懷裡掏出金紋的黑絨旗幟,上頭批准的硃砂筆痕都還沒乾涸,點點似血。



  「黑旗令在此。」



  黃旗微聲喊著,他一直以傳令兵為榮,後面還有一大串冠冕堂皇的詞藻,都被省略成一句無敵的台詞。



  「替天行道。」



  我聽了,不禁嗤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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