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旗選了一個糟糕的路線。



  有沒有玩過超級瑪莉?我現在充滿瑪莉的感覺,在各棟大樓間跳躍,一掉下去人生也跟著重新開始,這一切都是為了那朵害人的蘑菇。



  至於等待水管工拯救的公主,沒了,那種東西早在昨天的社區小公園分分掉了!



  說到遊戲,加加的破關紀錄永遠維持在第一關,她的人生規劃沒有電玩這種東西,但被我害得破了戒,事後據她供稱後悔不已,林可憶去死。



  她高中那時候,因為李伯母愛招人來家裡打麻將,小加為了精進學業,跑到樓上找我媽補習,我就順理成章霸佔客廳的電視,打電動。打到一半,李加分拿著削得畸形的蘋果過來,說是我媽一番愛子心意,我才不信,老媽閉著眼睛都能用菜刀挑魚骨,只有家政乙的李加加才會弄出傷殘的蘋果片。



  她小心翼翼坐在我旁邊,問:「這是什麼?」



  超級瑪莉,很有趣喔,尤其是水管工掉下去的死亡配樂,我好喜歡。只要操控左右按鈕就好了,來,我教妳。



  我抓著加加的手,熱心教學,看她一遍一遍讓瑪莉失足掉下洞去,她呆滯的臉和瑪莉之死都很有趣,我覺得可以自己選擇死亡是件很可貴的事。



  等我忍不住打了哈欠,加加抬頭望向牆面凌晨一點的時鐘,隨即在我耳邊驚聲尖叫:「又是你,我的人生全被你打亂了!」



  吼了我一頓後,李加分捧著課本就急急往樓下衝,一整個莫名其妙。



  老媽看了卻直搖頭,對著我說:「禍水,去睡覺。」







  回想結束,我的腰被粉拳搥了下,定睛一看,是臭臉的黃旗。



  「我說,黑旗,雖然你天賦異稟,但也別在這種時候放空!掉下去,你的人生就要重開機了,清醒點!」



  好笑,要小心的是腿短的小黃旗,哪是四肢修長的我?



  「是誰不要騎機車,害我得來拍沒酬勞的動作片?」



  「啊啊,兩輪的實在太慢了,而且是你說除了小加加,誰都不准坐你後座,那頂粉紅色波斯菊安全帽也是小加加專屬,你的腰也只有小加加能抱……誰稀罕啊?你到底多愛你女朋友!」



  「現在是前女友。」拜託不要提到那個字,害我的背整片發麻。



  黃旗深嘆口氣,輕盈躍過十尺高空間距,他的雨衣和小短褲被大樓的風吹得揚起,露出彩虹四角褲。



  「我昨天去找值大夜班的白旗,他一聽到你們分手,本來像垂死的麻糬立刻從椅子跳起來,嚷嚷完了完了,萬靈丹失效了。」



  「你很閒嘛!」黃旗等同八卦流傳的速度,以後有什麼好事壞事最好都不要讓他知道。



  「白旗肝快爆了,忙不過來,叫我把你看緊一點。」



  所以臨時出任務也可以美其名為關心愛護,他們的把戲我早就看多了。



  「啊,就是那裡。」黃旗緊急煞車,運動鞋又差不多磨破一雙。



  我們腳下這棟約莫三十層,對面待拆除的廢棄大樓大概十五樓,有著十多層、將近五十公尺的差距,黃旗真是選了個好路線。



  「算了,就這樣吧。」我覺得三十層樓的風很舒服,我不想下去。



  「你在說什麼,當然要跳!」



  黃旗鳥腿一伸,我痛苦地拉住他的後領。他看著我發抖的手指,還擺出老大哥的姿態。



  「真是的,幾百年來,我還不知道你怕高耶,哈哈……哇啊啊!」



  當初我下凡可是從天界直接被推下人間,就算有懼高症也早就跟著我的肉身一起摔成肉泥,讓我不能忍受的是「碰觸」這件事。



  要不是他生得一副少女模樣,會被風壓吹飛,我才逼不得已攬起黃旗的頭腳,往下跳。



  他扯開嗓門大叫,全然不顧形象,知道垂直落體和平面運動有什麼不同了吧?我勉強空出右手,喚出長戈,先緩下大半的衝擊,才收回武器,重重踩上廢大樓的樓頂。



  一落地,我立刻把人扔下來,按摩差點廢掉的膝蓋和失去知覺的右手。



  「黑旗!」



  黃旗灰頭土臉爬起身,惡狠狠瞪了我一眼。



  「這不是到了嗎?正事要緊。」我幸災樂禍地說。



  黃旗咬咬牙,用僵硬的手比向大樓正面的大馬路



  「現在午時三刻,再十分鐘,目標就會現身。」



  聽說這次犯人的速度無與倫比,如閃電一般,而要比電光還快除非扭轉物理法則,不然只有作弊一途,那就是超越光速──預知。



  神明可不是白吃飯的貨色,偶爾掀開時間的布幕對祂們來說,不是難事。所以得罪上天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比如我。



  「這麼大的怪事,人類怎麼沒派幾個道士出來調查?」



  生病不倚靠自身免疫系統,而要藉由外力才能回歸正常,這要無辜的藥草和被迫抽取抗生素的微生物情何以堪?總而言之,為什麼事情非得落在我頭上?



  黃旗冷冷看著我,看樣子氣還沒消。



  「你轉世這幾百年,道士的素質日益低落,沒辦法和過去相比,現世幾乎沒有修行者能分辨我們和一般人有什麼不同。除了我們,沒有人能抑止天上引起的災禍。」



  「是嗎?」我可是被真正的修道者識破過,差點被迫滅口對方。



  「要是人類能爭氣點,我也不用空著肚子幹活。」黃旗摸了摸乾癟的小腹,說他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沒吃,難怪一雙鳥腿。



  我在懷裡摸索一番,拿出仁哥的便當,抽到的是雞腿飯。



  「給我?你這小沒良心,還知道敬老尊賢啊?」黃旗轉怒微笑,喜滋滋接過餐盒和筷子,打開盒蓋,神情卻突然黯淡下來。



  「我沒下毒。」飯是別人的,筷子也是別人的,不關我的事。



  「沒有,只是想起以前我們兄弟總是聚在一塊吃飯,明明是尋常不過的小事,你卻吃得很開心,害朱旗都不敢亂煮。」黃旗冷不防提起往事,等一下就要上工,我不能慌,必須鎮靜下來。



  我還記得那天除夕好冷,我剩最後一口氣,站不起來,挨在地板上,以為他們會看在過年的分上,喚我去吃團圓飯,我一直等,一直等著……卻等到一盆發餿的剩飯和一支屠村的令旗。



  「那些事,我全不記得了。」我強撐無謂說道。



  黃旗臉上藏不住失落,他們慣用的動之以情竟然沒效,真是令人遺憾。



  「你果然是個沒心肝的傢伙。」他這句低喃刺中我的笑點,我笑得好不愉快。



  黃旗懶得再管我,一邊扒著飯盒,一邊說明那個將死之物的犯行:世上有三種死因,生病、被殺與意外事故,最後一項最不需要理由,而現代社會最常見的死亡事故,就是車禍。



  「它攫取人類的內臟,再將剩下的肉體施以巨大的衝擊,撞爛來掩人耳目。通常人類不會去檢查肉泥中的心臟和肝還有沒有剩下。」



  我看黃旗大口咬著肥美的雞腿,不是很好奇地問了一句:「為什麼要搶內臟?」



  「朱旗說,人的內臟比較肉還軟,比較好吃。」



  黃旗對我諄諄教誨,以為我殺過那麼多蒼生,應該知道這個常識,但我其實相當挑食,海菜、海帶、海參都不准放進我碗裡。



  「你那個朱旗,他是吃過人嗎?」



  黃旗說到那個姓朱的,不免神色憤然。



  「他為了娘娘,什麼事都肯做,但朱旗做得再好,也比不上年輕貌美的黑旗令主!」



  我對傳說中的紅袍忠犬實在印象薄弱,只記得我寸縷未著從「她」的宮殿走出,那道怨恨我背叛的目光。明明其他旗子也輪著用肉體侍奉那一位,卻只有我被討厭,老天爺真不公平。



  在我忙著怨天尤人的時候,底下傳來小孩子的哭喊聲,我一下子便鎖定聲音的源頭。那是一對母子,大人滿臉焦躁,大概要趕時間,孩子卻死活不想動,坐在地上哇哇叫,最後被活活拖上班馬線。



  黃旗皺下細秀的眉:「旁邊不是有天橋?」



  「哦,你說那個水泥做的巨大裝飾品?那女人穿五公分細根涼鞋,哪會選擇讓小腿腹痠痛的路線?」



  「太危險了,馬路如虎口,小孩的活動根本無法預測。」黃旗擺出遙想過去的神情,鵝蛋臉一陣慨嘆。「像以前你才冬瓜大的時候,天帝在庭上下達聖諭,眾神不敢吭半聲,你卻從簾幕上跳下來,叫著『黃哥,背我背我』,嚇死我們了,你還笑個不停。我們後來可是謝罪幾百萬遍,知不知道?臭小子!」



  「不知道。」我誠實以對。



  「算了。」黃旗把飯菜大口塞進嘴裡,覺得不甘心,又鼓著雙頰再吼一遍。「算了!」



  我把視線留在大馬路,裝作汽車研究者的模樣,心想難得他們的謊話能這麼動聽,好像很久以前自己真的無憂無慮過。



  我所轉移注意的那孩子,跟不上母親的腳步,跌倒在地,生氣的母親竟拋下幼子,頭也不回到了馬路另一頭。



  「糟糕!」黃旗蹦跳起身,「你快點去幫忙!」



  「有令旗嗎?」



  黃旗試圖踹我小腿,被我小跳步閃過。



  我又沒說不去,可是當我做好跳樓準備,路上某位年輕女性的身影躍上眼簾。那女人也發現馬路上的突發狀況,明明穿著七點七公分的高跟鞋,還是往路中央奔跑過去。



  她臉上著急,嘴上仍溫聲地說:先跟姊姊到另一邊等媽媽,好不好?



  孩子哭著聽不進人話,害她又耐著性子問了一遍。



  「黑旗,那不是小加加嗎?」黃旗疑惑地問。



  李加分討厭小孩,討厭到看見小孩子就會起雞皮疙瘩,完全無法接受為什麼女人的肚子會生出那種生物。但她會還是放棄個人的愛憎,抓著孩子的小手往路邊過去。



  我看著她高束的髮髻,垂在陽光下的睫毛,目不轉睛看著,以至於慢了半拍才聽見黃旗的叫聲:「來了!」



  等待紅綠燈的車陣後方響起漫天喇叭聲,到處都是車殼撞擊的雜音,那東西把自己化成一台血紅色跑車。



  「九起死亡車禍都是過馬路的行人!」黃旗叫著,我沒時間和他計較每次都不先說重點,因為現在斑馬線上的行人只有日行一善的加加和小孩。



  我從腹腔抽出黑金弓,肋骨為箭,引弦、滿弓,中!



  我的箭連著魂魄,直插在它的引擎蓋上,液體從傷口泌泌流出,它的喇叭發瘋似的鳴叫著,但該死的是,它沒有停下來,直往路口衝去。



  去世的老媽總對李加分讚不絕口,我聽得不是滋味,到底我的肉身才是她親生兒子,只不過沒用了點。母親總說,能被小加喜愛的我,這輩子一定能過得很幸福,因為她就是這麼一個善良而堅強的女子。



  加加在生死關頭,判斷兩個人跑不了,便用力把小孩往人行道推去。死對於一般人來說,明明那麼可怕,即使聖人也在所難免,她卻眼一閉,坦然面對迫在眉睫的死亡。



  美雖美,但是我不允許!



  「黑旗!」



  巨大的撞擊力讓我暫時失去視覺,飛上、落下,反覆數次,直到衝擊被柏油路面消去,才靜止下來。



  林可憶十歲也出過一場車禍,他死了,而我活了,到老媽臨終之際,我還是什麼也不敢說。就算不是真的也好,我真的很想要一個家。



  我趴在地面,那東西還在,車輪蓄勢待發,死不改殺人本性。



  懷裡的人兒動了動,我把她的臉壓在胸膛,不管是精神損害還是小擦傷都與她無關,閻王筆下的李佳芬只有二八年華,但我發誓她這一生會長命百歲,美滿安康。



  「聽話,不要睜開眼睛。」



  二次撞擊,我用左臂擋著,肩胛為盾,它卻加強馬力,我幾乎能聽到皮肉綻開的啪滋聲響,真是清靈悅耳。



  祂們鍛造之時,在我身上放了三把劍,左太阿,右湛瀘,肉身為鞘,既然左手沒了,也就沒有阻擋太阿見光的障壁。



  車子越前進,劍身便刺入一分,我只要穩著不動,把小加看好,它就會順著劍貫穿自己中樞,悠閒到我真想唱首歌。



  不過抬起頭,雖然隔了一段距離,我還是看到見黃旗難看死的臉色,不得不振作起來。



  我承認剛才有想過和這輛廢車同歸於盡,一下子而已,這樣就能抱著加加死去,夢寐以求的死法。



  「可憶,可以看你了嗎?」小加單單一句不安的話語就擊潰我的白日夢。



  我總不能讓她一睜眼就是前男友血肉模糊的屍體,會讓李加分下半輩子偏離幸福的軌道。



  「看了會立刻變老太婆,不行。」我收回劍,支起身子,把加加這個燙手山芋推去安撫小孩,她即使走回安全的人行道,還是緊閉雙眼。



  這女人自詡聰明蓋世,但我看她哪天被我賣了都不知道。



  然後,我深吸口交通廢氣,右手舉起碧翠的寶劍,祂並不是嵌在我身上的零件,而是神器,是寶貝,地位還比我高一截,性格很傲的,恨死我害祂們泡了那麼多次冥土的臭水,一點也不好用,還是我的老長戈順手。



  太阿啊太阿,我的身為祢的身,我臂為祢臂,這個兇殘之徒差點撞死我女人,請下裁決。



  ──即使如此,你還是不想它死?



  冰冷的金屬聲音傳至腦海,嘲笑我的懦弱。



  ──愚蠢的慈悲,那麼,就讓吾下手吧!



  等我拿回身體自主權,紅色車子已經化成破銅爛鐵,太阿把它當豆腐切了,一些還沒消化完的內臟從破開的油箱裡漏出來。



  黃旗跳到我身前,將手中的小黑旗往破銅爛鐵揮去,斑馬線上變得清潔溜溜,綠燈亮了,路上的車輛又來來往往,恢復到人們的日常,只是先前被殺害的人再也不會復生。



  當我把哄騙完的小孩子送回母親身邊,也該回頭面對憤怒的前女友。



  「林可憶,解釋清楚!」李加分是個過於有條理的人類,竟然從今天早上開始算賬。「我等你很久了,久到上班前十五分鐘,我衝下樓招計程車,招到仁哥的車都沒發現!」



  「哦。」



  「我一直在你家外面等你出來,只要你出來見我一面,笑嘻嘻裝瘋賣傻也沒關係,我就原諒你,昨晚的事一筆勾銷……」



  我看著她後方的風景,有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從對面大樓走出,一看到李加加在這裡就著急地跑來,看起來是個相當正直的傢伙。



  「妳誤會了什麼?」該怎麼讓心冷卻,我一直都清楚得很,「妳以為我是特地來救妳嗎?」



  「你是什麼意思?」



  「怎麼就是有妳這種女人,以為世界繞著妳們轉嗎?」



  李加分瞪著我,我盡量不要讓眼睛貪婪地停留在她臉上。



  「分了就是分了,妳以為我還會回頭撿妳施捨的骨頭?汪汪。這只是身為人的道義,今天不管路上換成什麼我都會拉他一把,妳不要自作多情,不要……」



  「啪!」加加甩了我一巴掌,這比起我經歷過的傷害,一點也不痛。



  「不要就算了!」



  她往公司的方向憤然離去,這種時候還不忘休息時間快過了,而那邊正好有一個擔心她的男人可以安撫她的心情。那個男人扶著加加的肩膀,小心呵護,兩人一起回到甜蜜蜜的辦公室。



  「黑旗!」



  黃旗又蹦出來,我很累,不要煩我,他卻激動拉住我沾滿血的衣袖。



  「你想做什麼?她不過是個人類罷了!」



  黃旗子竟然以為我想對小加不利,真的以為我只是支殺人不眨眼的黑旗子。我對人、對神、對他們而言,就像那台發瘋的車,都歸類成殘忍的肉食者,是一樣的。



  「要是被拋下就得報復,我早就殺光你們了。」我拖著腳步,打算走回公所。



  黃旗喊住我,口氣不住顫動:「如果你敢動我兄弟,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所以,我從來沒被算在圈子裡,不是嗎?



  「任務完成,黃旗即刻覆命。」他走得很快,像風一樣疾速而逝。



  我努力多走兩步,卻再也動不了。



  「弟、可憶。」有人叫我,我失神回頭,路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一台車,仁哥探出頭來,還拎了一盒牛排。



  「司機,我要回家。」



  我坐進後車座,接過愛心牛排。目前左手廢了,只能學獨臂人,用力叉起肉排。



  「小憶,好吃嗎?」仁哥從頭到尾只問了這一句。



  「很好吃。」我好想吐,好想回家。



  但我至少還得維持一些後輩的形象,因為這個人對我實在太好了,但他的期望偏偏是我這千年來戒慎恐懼的角色──乖巧的好弟弟。



  等到了老社區門口,我向仁哥揮手道別,工作就交給他啦!他神情憂愁地離去,我沒事,只不過是我懶性大發,不想上班而已,是個沒有願景的年輕人。



  上樓時還碰上加加她媽,低聲碎念我幾句,我點頭稱是,才回到家,唯一可以喘息的地方。



  可是當我打開門,卻看到那襲大紅裙擺,盛大的五珠金冠安在緋色的髮髻上,那雙脂凝的玉手向前環住我的項頸。



  「我真想你。」鶯鶯燕語,從「她」芬芳的脣瓣裡吐出,在我耳裡卻像毒蛇的搖尾。



  我立馬向前劃開一劍,卻只割破她的胸襟,露出渾圓的雪白胸脯。



  「別碰我!」



  「看你嚇成這樣,實在不忍心。」



  「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裡,這裡是我的家,一定要把「她」趕出去才行!



  「時間到囉,你也該回家了,別讓我等太久。」



  「她」晃晃雪白的腳踝,跳了一曲小舞,求偶的舞步,明明是世間少有的美景,我卻無法不想起「她」把我釘在神壇上,第一次歡好的回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只能用僅存的氣力,再往「她」劈下一劍。



  「她」咯咯笑著,胸前大敞,攬著七色羽衣,對我綻開雍容笑顏。



  天后、娘娘,四旗都是如此戒慎恐懼稱呼「她」,位階僅次於天之帝王。「她」是管理我們的主人,劃出宮院廣袤供作我們兄弟專屬的園地。每次「她」造訪我們那個自成一格的破庄子,總是對年幼的我像母親一般慈愛地笑。到我成年,才知道那不是母親的愛,而是欲望。



  「黑旗,只有我會愛著你,所以,你也只能愛著我。」



  千年來,我幾番輪迴轉世,不論陰溝如何凍寒、獄火如何灼燒,這句以愛為名的詛咒始終烙印在我的魂魄。



  接受它、臣服於「她」,我就能結束自己多舛的爛戲,但我都被她勒住脖頸,無力跪倒在「她」身下,嘴巴卻像砧上待宰的魚,一巴一巴地,吐出真實的唾沫:



  「我不愛妳……」








  「林可憶,醒醒。」



  我縮了縮身子,恍惚睜開眼。天黑了,不是天界,桃花源沒有夜晚,沒有「她」。



  「你怎麼蜷成一團?一個大男人,多難看啊?又做惡夢了?仁哥打電話給我,說你不舒服。你怎麼每個月都會來幾次?婦女病嗎?」



  「那個多嘴的傢伙……」



  還沒卸妝的李佳芬躺下來,和我四目對望。



  「唉,臉還痛不痛?小白臉。」



  「不用妳管。」



  「我啊,最討厭被你這個有王子病的人說我公主病。」



  加加揪住我的領子,把我從床上拉起身,順好我的髮絲,從衣櫥找了件外套給我套上,穿的時候還偷偷檢查我身體有沒有傷口。



  她亮出一串機車鑰匙,要我陪她出去練車。



  「不是女朋友,總還是熟悉彼此十年的鄰居和朋友,敢不同意我就揍你。」



  「妳什麼時候考上駕照?」



  「今天下午,順便刷卡買了新機車。徐經理同情我差點被車撞,驚魂未定,簽公假給我,這麼寶貴的時間一定要善加利用。」



  這女人某種程度來說,真像個女人。



  我左手廢得徹底,不到明天長不好,加加給我扣安全帽的時候還罵我懶散,真是冤枉,也不看我是為了誰才變成這樣。



  「加加和小可,出發!」



  她和我在附近的社區閒繞兩圈,才往鬧區前進,展開未知的旅途。



  「可憶,我們出社會以後,多久沒有晚上出去過?」



  「一年多吧,妳總是要加班。」沒有聽見她回家的聲響,我一個人在樓上睡不著。



  「我人生規劃現階段就是努力工作。」加加心虛地說。



  「妳以後要自己騎車去公司?」



  加加不說話,她的沉默就是承認。



  「好啊,終於不用載妳這個肥婆了。」



  加加在路口緊急煞車,害我冷不防往前撲去。



  綠燈都亮了兩次,她的新機車都等到熄火,加加還是沒有發動,我就這樣靠在她背上,沒有動作,我得拼了命地忍耐才不去抱緊她。



  良久,她才清了清哽咽的喉嚨:「林可憶,你這個大笨蛋。」



  車子再次發動,我小心翼翼環住李加分的纖軀,從以前到現在,總是仗著她的心軟。



  加加把車停在巷口,我一看就知道是什麼地方。巷子裡有家小吃館,晚上八點後才開業,生意做給那些夜生活的人還是其他東西。老闆看來沒什麼變,還是一副棺材臉,只是背更駝了一些。



  「麵線、豆腐、米腸、清湯,各一份。」



  加加朝裡頭喊了聲,和小電視培養感情的老頭子才不甘願起身,當他發現到是我們兩個,皺巴巴的臉龐竟然笑了下。



  「喲,金童玉女,好久沒來了。」



  「老闆,真愛說笑,哪來的玉女?只有濃妝艷抹的老太婆。」基於禮節,這點招呼還是要打的,李加分卻用鞋跟踩我這個乖寶寶。



  老闆笑了兩聲,回頭又面無表情招呼其他客人。



  我們學生時代就是攤子的老顧客,他常常看到我背著小加跑給鬼差追,要不印象深刻也難。



  對桌有兩個粉領族客人,從我們坐好就不停偷覷,加加也感覺到火熱的目光,放下筷子,伸手遮我的左臉,又擋我的右臉,左支右絀,惱羞成怒,竟然遷怒到我身上。



  「你的內涵竟然配上這張臉,太犯規了!」



  「妳不是喜歡得很?」我故意捏起臉皮,抖給她看。



  李加分咬牙切齒,無法反駁。



  「我的大好人生就敗在美色上頭!」加加敲桌惋惜,好像都是我害她失去逐鹿中原的機會。



  老闆送來主餐和小菜,清湯還升級成什錦總匯,我挾了一片配料起來,似乎是烏魚子。對了,老闆曾經說過我媽很有氣質,像他的初戀情人,又是一個被國中女老師名義欺騙的犧牲者。



  加加負氣地把食物分成兩半,我看她和米腸對決好一陣子卻依然難分難捨,不禁投以憐憫的嘲笑。



  「笑屁!」



  我把小菜端過來,從她看不見的角度,用小指均分腸子為五段。



  「加加。」



  李加分從來都禁不住我的柔情呼喚。



  「啊──」我挾了一片她最喜歡的糯米腸過去,小加抿緊雙脣,天人交戰一番,最後還是張開櫻桃小嘴。



  然後我來個回馬槍,自己吃掉。



  「承認吧,誰才是大笨蛋?」



  「林可憶,你這個幼稚鬼!」



  我開心地沉浸在小吃店的回憶裡。我們認識之後,糾纏兩年下來,加加問我們之間的關係到底算什麼?大考將至,她必須穩定心思,去除所有會干擾她成功的因素。反正風聲也過去了,她的小命算是保住了,再也不需要我了。



  彼此都想要切八段,但為什麼後來會吻成一團,實在想不起來。



  李加分突然叫醒做夢的我,我嘴邊還掛著笑,她卻神色淒然。



  「小可,我想,我們還是暫時分開一陣子好了。」



  啊,差點忘了,她和我已經分手了。



  加加望著我,我不知道她的表情算不算心疼。



  「阿姨說過,你不答話就是不願意。」



  「好。」



  「可憶,你不要這樣。」



  「哪樣?」



  「你母親過世那時候,你也是一副世界把你拋下來的模樣,孤零零地躲在角落,誰也不理。人的心胸不要侷限在自我的小圈子裡,你要抬頭望才能見到更遠的風景。」



  「妳所謂的風景是徐經理嗎?」



  加加被我氣得半死。



  「至少這些年來,我們過得很快樂。」



  「妳就把回憶裝在妳床頭的音樂盒裡,等以後兒孫滿堂再打開來,看看自己有多愚蠢。」



  「除了你媽,有誰容得了你長滿刺的個性!」



  「仁哥啊。」



  「那是聖人,不列入討論。」李加分好不容易才克制雙手不要掐緊我的脖子。「我真的累了,我想要一個能夠支撐我走下去的人,而不是一輩子談著扮家家酒似的戀愛。」



  她不知道失望過多少次,卻仍然抱持著隨時會幻滅的期待,我卻是連玩一輩子扮家家酒也做不到的爛東西。



  「林可憶,你愛我嗎?」



  我沒有回答,加加痛苦地闔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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