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姐因為免疫系統對抗傷口沾染上的感染源,在急診室臨時病床上昏睡一陣子,讓我在短短的幾小時內見識人類潛力爆發到不堪一擊的脆弱模樣。



  這個「脆弱」是指肉體,身為修道者的她有著令我欣羨的強韌心靈,昏倒前還笑咪咪跟我說黃色笑話,尺度非常低級。



  她睡不到兩個小時就醒來,低於人類一般睡眠需求。看到床邊的我,稍微瞇起微月牙勾的細眸,好一陣子才想起現在是什麼狀況。



  「嗨,早安,黑旗大人。」我明顯感到她加諸在稱呼上的諷刺。「沒想到你這傢伙還在旁邊看顧我,昨天那一架還以為你不屑跟人打,放水放得那麼明顯,原來你還真是個善良的孩子。」



  「我也沒想到下咒讓我無法離開的天師小姐會這麼厚臉皮。」



  張小姐「啊」了聲,從床上撐起上半身,看著她的小指和我掌心相連的無形線,然後朝我歉然一笑。她有辦法施行這種直逼神級的法咒竟然還忘得一乾二淨。



  「姐姐馬上陪你去廁所。」



  「不必了。」我身體的代謝機能已經彈性大得不像人類。「妳能走的話,我要去當保母了。」



  「對對對,可愛的國中女生!」她興奮地整理好衣襟,一點也不像個傷患往外跑,反而是我被拖著走。



  一出醫院,兩個鬼差的影子正從日光下退去,張小姐還撥了記飛吻給他們。



  我問她這是怎麼回事,她卻一派輕鬆地說,她解不開死咒,只好轉到自己身上來。小公主這麼年輕,死了是國家社會的損失。



  「昨天我本來要把她送到熟人的道觀去,佳芬卻堅持要和你去吃晚飯,我還想說她死定了沒救了,不過看來在你身邊反而安全。」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不過是個邪惡女同事,卻比我更名正言順擺出保護者的姿態。



  「唉,要我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死去,我做不到。」張小姐晃著髮尾,不時想故意碰我,被我嫌惡躲過。「就像醫生看到病人無法放著不管,我這個道士看到欣賞的女孩子被惡咒纏身,怎麼說也要放手一搏。這對強大的黑旗令主來說,很難理解吧?」



  「我只為天上做事。」



  「你喜歡天嗎?」



  我沉默,喜不喜歡又如何?她卻困擾地按了按眼角。



  「那你還真是可憐……啊啊,不行,同情心退散,你實在太可怕了,怎麼也不能放在小公主身邊。」



  在加加身邊,我一直平凡地活著,沒有興風作浪過。



  「她應該和相稱的男人並肩站著,一起打天下。當她嘴邊沾滿泡芙奶油,說要拿下整間公司的時候,真想撲上去親一口!」



  「請妳下次以純良的心思約她吃點心。」



  「這種壓迫感,是殺氣嗎?」張小姐害怕得很虛偽。「阿芬說你小心眼又愛吃醋,不是工研醋而是醋酸。」



  不然妳以為加加大學時代那些蒼蠅是怎麼消失的?竟然想趁我當兵搶老子女人。加加曾憂愁地打電話給我,說她的學長們都被鬼壓床,我叫她別怕,可憶哥哥保護妳,然後繼續背地讓那些「學長們」生不如死。



  「你可別反悔,對阿寧動手啊!」拐彎抹角,張小姐就只想確保我不去破壞那對天注定的神仙眷侶。



  兩年前,「徐經理」一詞首度出現在李加分的對話裡,年紀在七歲標準差之內,相貌堂堂,年輕有為,家裡非常有錢又待人和善,根本不是虛晃度日的林可憶可以相提並論。雖然小加沒有進一步表示她對徐經理的好感,但我頭上的天線已經察覺到雄性生物的威脅。



  當時的我還是李加分名正言順的男朋友,去探訪敵情也是理所當然。我埋伏在她公司外,等著目標物出現,打算要使出一貫的手段讓他有生之年碰不得李加分一根手指。



  見到他第一眼,我不禁鬆口氣,什麼嘛,哪有我帥?不過是個普通水平的男人,只是有點錢,魅力就大啦,女人這種膚淺的生物,加加竟然和她們一般見識。



  我與他擦肩而過,藉著瞬間的碰觸去抓他心裡的縫隙,一般人都會有幾個不可告人的小秘密,但他除了一塊比較晦暗的地方,卻是一片光明,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偷雞不著蝕把米,還冷不防被他身上護身咒給撞了下,想來應該是張小姐加給他的暗樁。



  他拉住在差點跌倒的我,害我不得不和情敵正面對峙。



  ──你是新進的職員嗎?臉色不太好,要我送你到醫院去嗎?



  該死,是個好人!



  我毫不客氣抽回手,趕緊壓下身上的毛細孔,用微笑跟他下戰帖。



  他卻扳起臉孔,容不得我拒絕。聽說女人對強勢的男人沒有抵抗力,他強勢到就這麼把我押到醫院去,還是白旗那一家,害我被那個白目醫生取笑一整晚。



  隔日我鬱鬱寡歡,只有仁哥安慰我,全世界就林可憶最棒了,徐經理才不算什麼。



  有一個比我好太多的人喜歡小加,讓我挫敗了好些日子,我並不是加加身邊最好的選擇。



  「妳告訴他,別逼加加傳宗接代,她討厭小孩子。」



  我說不出來祝福的鬼話,只能試探著,看看能不能雞蛋裡挑骨頭。



  張小姐卻乾笑道:「這你不用擔心,阿寧不能生。」



  「妳說什麼?」我幾乎要掐緊她脖子說道。



  「能不能別在大街上討論這個?給人家一點隱私權嘛,那麼兇幹嘛?難道你這枝天界的黑旗子和佳芬就會有孩子,沒那個命,就不會有機會。」



  張小姐招呼我走小巷,大清早,不見人影,她才斟酌開口。



  「我和阿寧私交甚篤,瞞著全公司的秘密,連佳芬都不知道。」她反覆摩挲手指,心裡痛苦反應在小動作上。「是我陪他去看醫生,看了好幾家說法都一樣,性功能正常,但沒法受精。」



  就是一輩子都不會有自己小孩的意思?



  「阿寧那時候有女朋友,沒名氣的模特兒,標準的嬌嬌女,自以為公主,自以為!想盡辦法防著我和他來往,每個節日都要跟阿寧討貴重禮物,母親節和清明節也要!除了任性胡鬧,一無是處!阿寧多愛她啊,心肝寶貝捏!我最受不了那女人的一點就是迷信,她喜歡去碰一些禁忌方術,還拉著阿寧下水,好幾次危及到他的性命。」



  張小姐說到恨處,眼睛都紅了。我大概猜到死咒的源頭從何而來,既然不是加加這邊小心眼的男友,就是徐經理那邊心有不甘的前女友。



  「那個賤人把阿寧的事寫成受害者的日誌,在網路上發表,引起熱烈討論,還為她贏得上節目亮相的機會,哭得聲淚俱下。」她握緊拳,把別人所受的傷視為自己的痛楚,這是人類不同於他類的一點。「她難道沒想過,阿寧會有多傷心嗎?同事都在背後指指點點,他也只能任人說,因為總不能連風度也丟了。」



  「妳很喜歡徐經理?」



  張小姐揚起明媚的眸子:「阿寧是我兄弟。」



  經此一事,徐經理總算看清單有表相的前女友是什麼樣的人,提了分手,離開原本的公司。沒了感情之後,更是全心投注在事業上。



  張小姐義氣相挺,陪他跳槽,兩人閒來沒事,下班之後去喝酒談心,總會聊到新公司的女同事,哪個胸部大,哪個裙子短,說完兩人還會色瞇瞇對笑一陣。








  阿寧,最近有個挺漂亮的新人……就是那個誰?



  妳是說佳芬吧?



  她的前面很挺,我摸過,是真的!飽滿又柔軟,真是極品。



  這位姐姐,職場性騷擾很要不得,我一定會大義滅親!



  我發現你來我部門,總是會多看她兩眼。喲喲,小淫棍,被我抓到了吼?








  「男人嘛,對話沒營養也是沒辦法的事,黑旗大人,你不是不喜歡碰人嗎?……啊啊啊,別折貧道手腕,那是不小心摸到的,誰叫小公主都穿V領白襯衫,不看可惜,看了總想做點什麼……別、別、別這樣,我是女人啊!」



  我已經警告李加分別穿那幾件套裝,都被我一大早脫過好幾次了,還記不起教訓。



  張小姐揉著右手腕,可憐兮兮看著我,但我不會忘記她柔媚的外表裡頭裝著一具色胚靈魂。



  「阿寧因為過去的創傷,不敢更進一步。直到有天,公司產假回來的同事帶著小孩到辦公室炫耀,阿寧剛好在場,一堆女人為了表現母愛,圍過去直說寶寶好可愛,他一直很害怕這種場景。」張小姐忍不住笑出聲。「就只有小加公主躲得遠遠的,阿寧問她怎麼了,她猶豫了很久才開口說:『小孩子好可怕……』」



  徐經理:其實,我也覺得小孩子很可怕,妳不孤單!



  「我親眼見到阿寧那一見鍾情的樣子,雖然從以前就知道他蠢,沒想到可以蠢成這樣。」



  張小姐放聲大笑,想要燃起我一絲共鳴,但我實在笑不出來。



  「唉,抱歉,聽說你很喜歡小孩。」



  「也沒有多喜歡。」



  「他們在一起會過得很好,我保證。」



  「妳把我綁著,不就是為了不讓我去打擾他們約會?」



  「哎呀,被發現了?」張小姐手指抵脣,發出一串清鈴笑聲。「黑旗大人,要不,我抵給您好了,這樣我們彼此就不會太傷心了。」



  「妳能給我生小孩嗎?」我冷冷說道。



  「請別說這麼嚇人的事,人家怕怕,人家骨子裡可是雄糾糾的男子漢。」她連著倒退三步。



  「那就別廢話。」我加快腳步,想要把兩人和樂相處的畫面給甩到後頭。



  「人家只是……」她頓了下,換上平常的語氣。「我只是,看不得人寂寞。」



  



  到了黃旗他家,黃妹妹對我們這對詭異的訪客組合似乎一時會意不來,穿著鬆垮的上衣,身下寸縷未著,還沒說請進,張小姐一雙魔爪就撲上前去。



  「不要動,綁架!妳是我的人啦!」



  「啪!」黃妹妹直接呼了巴掌上去。



  事後張小姐摀著右臉,哭著辯稱她是大姐姐,沒有惡意的。黃妹妹只叫我幫她拿髮帶,並且好好注意有沒有變態想偷摸她屁股。



  「哥哥呢?」



  「蒙主恩召了。」黃旗聽到了大概又會追著揍我。



  黃妹妹露出寂寞的表情,馬尾越綁越糟,我只好接過梳子,幫她整理好儀容,用她喜歡的黃絲帶給她綁頭髮。



  「不好意思,寒舍實在沒地方招待你們。」黃妹妹表示她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但黃旗可不是這麼說的。



  「不要緊,姐姐帶妳出去玩。」張小姐堆滿討好的微笑,看上去竟然有些猥褻。



  黃妹妹拉扯我的衣擺,低聲在我耳邊耳語。



  「為什麼我總覺得那女人是披著人皮的中年大叔?」



  「不是妳的錯覺。」不愧是黃旗一手帶大,觀察力真不錯。



  「她應該不是『加加』,也不是我哥的朋友吧?」



  「請相信我,我是修道者,絕不是壞人。」張小姐按著胸口,誠懇表示。「來來,女孩子正在發育,最需要內衣褲了,姐姐買給妳。」



  黃妹妹往我背後縮去,怪可憐的,身為保母,我只好把變態趕開一些距離。



  「先吃飯再說。」我領著她往門外走。



  「你請客?」真現實。



  「姐姐請客。」張小姐識時務地接話。



  黃妹妹有些驚恐,我攤手,沒辦法,有錢包的是大爺。



  「別怕,哥哥保護妳。」



  每個人都有幾個無法抗拒的點,像是「寶貝,有媽媽在」、「臭小子,不洗碗就扔掉你床下的漫畫」、「可憶,媽媽要生氣囉」……反正只要是老媽說的都對,黃妹妹也對「兄長」有著特別的情愫,聽我這麼一說,就屈服了。



  「我哥都會牽我的手。」



  「妳不要得寸進尺。」已經發育了,就不能當作小孩子,讓我非常為難。



  「可憶哥哥。」黃妹妹仰起小臉說道,純潔的雙眸眨了又眨。



  我深吸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把手伸前一寸,才一寸,黃妹妹就眼明手快緊握住它。



  「別碰我……」我反悔了,為什麼總會誤以為自己可以是普通人?



  「為什麼?你討厭我嗎?」黃妹妹卻不肯放手,迎上來,咄咄逼人。



  「不是……都是血……好噁心……」



  「你看,沒有血,你的手心很白,手指修長,很漂亮的一雙手,沒事的。」黃妹妹緊握著我的五指,一字一句朝我說道。「沒有人討厭你,他們只是擔心你,沒事的。」



  「可是,連加加都不要我了……」



  「我敢保證,佳芬心裡還住著你這麼大一個人。」張小姐按著眉心,不時唸著「罪惡感去死」的咒語。



  「天上不要我、哥哥不要我、媽媽不要我、加加也不要我了……」我只是反覆同樣的話。他們總說先分開一陣子,對彼此都好,就把我關在牢籠裡,再也沒有來看我一眼。就算我求了又求,他們只會說這是沒辦法的事,到最後就是如此,我不願意也改變不了結果。



  所以當加加提出分手,就算我不願意,但也明白,我們不可能會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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