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軒轅彼此形與實相互呼應的緣故,代表光明的神劍從我腦袋那團混沌晦暗中,勾出我與對方一絲清明的回憶。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衣著破爛的少年,抱著懷裡的娃娃,望著一片桃花無盡的綺麗國度。
他明知寶寶還小,說了也不明白,但還是用輕柔的嗓音反覆說著:
小翊,從今以後,這裡是咱們的新家了。
溫軟的聲音遠去,僵冷的目光取而代之,是什麼讓一個曾經溫柔得讓四旗心折的男孩子變成是非不明、唯君是從的傀儡戲偶?他的心到哪裡去了?
正當我眼眶不由得潤溼,不敢再張開,張小姐卻趁機以掃蹚腿把我橫掃在地。人家劍都還沒來,我卻遭己方暗算得逞。
「你在幹嘛?以為自己是悲情女主角嗎?快把你那支死神鐮刀拿出來,我等著看你們兄弟相殘啊!」
「妳很煩耶,那是我大哥又不是妳大哥!」我憤然撐起身子,手背都被她這一記弄得破皮,仁哥看了不知道會有多心疼。
張小姐說得容易,但是我從來沒有反抗過頭上的旗子,就連黃旗也只跟他耍耍嘴皮子,他要活逮我,我也不能把他那雙鳥腿綁一綁倒吊起來,誰叫我生在長幼有序的傳統儒家時代。
張小姐看我無能至極的樣子,深深嘆了口氣,叫我快回親她一口,她要把法力收回來,自己和持有神劍的五旗之首拼場硬仗。
「雖然那是你兄長,但很抱歉,他今天既然會為了一個巴掌討我的小命,改天就會因那女人的愛憎對人們不利。」
這時,紅旗子也淡得聽不出情緒地開口:「黑旗,讓開。」
我想說在下面瞎扯那麼久,偉大的神劍怎麼還沒劈下來?原來他多少顧忌著我的存在。
當我再次喚出長戈,上面的身影些微顫動,害我握著長戈的手也跟著不穩。
雖然我和他之間,不管好的壞的,幾乎不記得了,但照黃旗的說法,他是把我一手帶大的監護人。我對陌生人動手都會拖拉上一陣子,更何況是身代父職的親哥哥。
「她」或許就是深知這一點,才會派出身邊最大的王牌,自己隔岸觀火。
「黑旗,讓開。」朱旗依然用那口沙啞的嗓子命令道。
「你……你能不能放過她?她是個為身邊的人設身著想的修道者,不該死得這麼不堪。」
張小姐發出低叫,單手捂住臉,看不下去了,沒想到我會這麼窩囊。她比我更明白要是事情有轉寰的餘地,那個人就不會出現在這裡。
「她羞辱了娘娘。」紅旗子略為瞥向張小姐,我不知道那目光是否帶著憤怒。
要是「她」想報復,大不了向天帝遞申請表下凡,親自討回那巴掌,為什麼一定要人死得灰飛煙滅?而且朱旗那身紅袍那麼好看,又不是我的妖魔黑袍,沾上血多可惜。
「我也毫不客氣地冒犯『她』,我以後還會做出更過分的事,待那時,你也要殺我嗎?」
被我的話刺激到,朱旗的口氣變得凌厲。
「你給我讓開!」
「不讓!」當我朝他大喊,已經到了叛逆期的極限。
「你要等到黃旗領著黑旗令下來,要你親手解決她才甘心嗎?」
頭彷彿被重物敲下,我呆滯望著紅袍男子,「她」一貫折磨人的手段,我怎麼會忘了?
「媽的,怎麼會有這麼變態的制度?」張小姐就算喘著氣,也要抱怨一聲。
「就告訴妳不要招惹五旗的主子,後悔也來不及了。」我轉頭朝她扯開幸災樂禍的嘴角,明知道她是為了我出頭。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記錯了,某個一言一行都聲稱是為我好的紅袍聖人,從來沒有替我維護過半句話。
「朱旗哥哥,今晚我們就交換工作吧!」對於朱旗「保護者」的職位,我可是羨慕很久了。「這個女人,你休想動她分毫。」
至於殺人令旗,只要沒有執行任務的工具,也就無需畏懼。
「太帥啦!」張小姐因為有熱鬧可看,要死不活也要向我比出大姆指。
不要得意得太早,打不打得過,還是一回事。以前朱旗還沒拿到軒轅,就被喻為天庭的銅牆鐵壁,沒有任何入侵者跨得過他用血肉之軀築起的城牆;而我是天上未曾失手的兵刃,沒有我殺不了的神和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
現在的情況則是反過來,以盾敲矛,怎麼想都是我輸。
張小姐在我背後吶喊:「加油啊,小黑旗~!」真想封住她的嘴。
如果印象沒出錯,我所有的武術全是朱旗先學好,再量身訂做指導我,長兄兼師傅,會輸,絕對會輸。
但是,他們也教過我,男子漢大丈夫,不可以退縮。
當他躍下和我所在同樣的水泥磚地面,站定之後,我看著舉劍的他,黃旗說我和紅旗子身形相似,果然不是唬爛我。
雖然我不願意與他拔劍相向,可是長戈還是俯衝著掃向那抹紅色身影,他的劍身抵住戈刃,順著戈柄,瞬間往我面前襲來。我好想把兵器一扔,坐在地上跺腳,耍賴說不練了,看他無奈皺眉,嘴角卻是笑著。
這種時候淨想些這種事,要是太阿和湛瀘在,一定會氣得揍扁我。
我在最後一刻反轉長戈,制住來勢洶洶的神劍,他的力道不大,卻讓我的戈柄少了一截,我右手順勢壓下落在身後的戈刃,直刺向前,他翻身退開數尺,我們又回到原先對峙的情況。
他稍稍小試牛刀,而我早已力不從心。
「黑旗,聽話。」
我彷彿提早遭受天雷,背脊一陣發麻。紅旗子都紆尊降貴跟我「玩」了一下,我也差不多該退開到一旁去,別在這時候吵鬧,妨礙大人工作。
好在他沒叫出「弟弟」兩字,雷中之雷,我一定支持不住。
「張姐姐。」
張小姐倒抽口氣後,激動大喊:「有!」
「我實在太沒用了,請妳幫我一把。」我在心裡和長戈道聲歉,拆下它的戈刃,徒留一支鏽蝕殘缺的鐵柄。
要是我傷害到黃旗的兄弟,他絕不會放過我,我不想被討厭。
朱旗四周出現金色的光芒,張小姐乾脆放棄她所有魂魄的防衛機制,把戰場能用到的符咒全攤出來,讓我自己挑著用。
「黑旗弟弟,你選這種風險很大啊,該不會要背水一戰吧?」
她合上眼,全心在腦海繪出亙古之前,人類捕捉神祇的古老法咒。那法陣極為繁雜,分心不了,現在不用說朱旗,隨便一個弱女子都能取她性命。
朱旗略為看了周遭兩眼,不一會便發現自己的行動受到牽制,左右與後方都有金色紋樣的網掣肘。他都只剩一面能夠進攻,我再不敵那也是丟他的臉。
我依然天真想著,只要捱到天亮就好。
他揮了兩劍,發現即使軒轅神力也破壞不了法陣,便朝我望來。我的長戈柄恰好能把他擋在一定距離外,而且兵器相交那瞬間,張小姐還有辦法叫出爆炸效果的小法術,殺傷力不大,不過多了也相當折磨人,我就看朱旗的紅面具被薰黑大半。
「既然髒成這樣,不如就把面具摘下吧?」張小姐都快沒命了,還敢學小孩子好奇心旺盛。
聽黃旗說,紅旗子原本英挺的五官都是因為要尋找我的蹤跡,長時間浸在惡水中,才泡爛大半。「她」一向愛美惡醜,所以朱旗才最不得娘娘寵幸。
即使如此,他還是沒看破「她」的膚淺,寧可把自己臉遮起來。這樣我就看不到他面具的表情是哭是笑,是不是看著我這張神似過去的他、備受「她」喜愛的面容的時候,其實恨極了我?
那我把這張臉扒還給他,他是不是就會原諒我,像過去那樣說著無盡寵愛的溫柔話語?
繫住面具的紅繩頭已經有些鬆脫,我的長棍只消往他側面虛晃一招,帶上張小姐的爆破戲法,繩子就完全脫落了。出乎我意料,他寧願破綻大露也要伸手去扶面具,是有多厭惡那張臉?
我不由得走近一步,才這一步的距離,張小姐就大喊不妙,連忙在我和朱旗之間叫上防衛的法陣,卻擋不下軒轅神劍的猛烈突刺,我的戈柄被從中刺穿,劍鋒劃破我的右頸,血花濺開。
我狼狽地跌落在地,張小姐精心繪製的術法失去意義,朱旗從上而下凝視我,透過面具,什麼樣的目光都變得冰冷。他踩著我的咽喉,舉劍斬斷我惹事的右臂,張小姐嘶聲尖叫。
我沒辦法說話,不然真的好想問他,這千年來對我的恨意到底有多深。
明白再美好的愛也是會改變,讓我不住傷悲。
我僅存的左手抓住軒轅,形與實接觸在一塊,即使朱旗飛快收回劍,軒轅還是會暫時一陣子認我作主人,他無法使用。
「張姐姐,快趁現在……」
張小姐應我的話撐著一條命起身,衝上前來撞開朱旗,卻沒有進一步下手為強,只是撕開她的裙擺,顫抖著為我包紮,不一會,她的雙手就淌滿鮮血,還一直無意義告訴我:不會有事的,你要撐下去……
她真是個白痴,就是這樣,好人的基因才沒辦法延續下去。
「後、後面……」我好不容易擠出字詞,張小姐卻忙著掉淚。
對付一個帶傷虛弱又耗盡法力的道士,根本是輕而易舉,朱旗拎起張小姐的後領,把她往頂樓中央拖去。
「放開我!他傷到動脈,失血過多,要立刻急救,你知不知道啊?」張小姐還在做無謂的掙扎。「你等一下,先救人好不好,好不好?」
朱旗只是按下她的身子,讓她跪倒在地,在她額際押上天雷的引子。
我必須引開他的注意,帶著哭腔求道:「哥哥,好痛,救我……」
我以為聲音太小,朱旗才沒理我,但是自身難保的張小姐都為我的演出哭花整張臉,那人還是無動於衷。
「哥哥……好痛……救我……」
我又努力叫了幾次,到後來也忘了演戲,只是本能祈求著,以為他一定會念著兄弟情分,過來探問他造成的傷。
可是都沒有,像無數的過去一樣,到我心臟停止跳動,他都沒有再看我一眼。
我的魂魄還在,知覺也在,眼睜睜從無法瞑目的雙眼,見他完成殺人至灰飛煙滅的天雷引。
朱旗放下性命無幾的張小姐,往我走來,低身撿起斷手,把我扛離天雷落下的範圍,確定好環境安全性,才從衣袍拿出帶有青草味的藥膏,熟練而輕柔塗抹我的傷處。
「沒事了,處決完,我帶你去給白旗療傷。」他慣有的沙啞嗓音難得軟下幾分。
他見我沒有反應,只是解開張小姐覆在我身上的布料,撕了自己的袖子重綁一次,以為天界的材質對傷患比較好。
又過了一陣子,我的魂和身體就要分離,他才伸手抵在我鼻尖探查鼻息。
「小翊?」
他大概離開人世太久,不知道民間習俗中,家屬不能隨便喊死者的名字。我的瞳孔已經擴張到最大,雙眼卻還流得出淚。
朱旗和我不一樣,是成大事的人材,不會為這種小事失了分寸。他抹乾我的淚水,起身給白旗遠距傳訊,半句廢話也沒說,只叫他儘快來處理。
我的魂從張小姐混亂的腦袋找出操控物體的法術,由我僅存的意識發動,再次驅動我步入死亡的肉身。
天上烏雲密布,是天雷發動的徵兆,我的身體以扭曲的姿勢奔向頂樓中央,抱起張小姐,在萬鈞雷電落下的同時,從大樓邊牆往下跳。
雖然相識不過一天,但我已經認識到這女人的笑容和眼淚,要是她能活著,一定會對身邊的人好,一定會繼續保護加加。
電光擊中我的屍身,一道兩道,接連九道,只讓張小姐髮尾有點焦,我不住得意,落地前,交換上下的姿勢。最後,我喚出老伙伴長戈,很抱歉,作為我的武器沒有好事,這次恐怕真正要壞得徹底,修不好了。
接連兩聲巨響,結束這個夜晚。
雖然東方日頭已經昇起一陣,我還是在附近徘徊,等及時趕來的救護車接走重傷的張小姐。她在昏迷前還拉著人,不停說「還有一個人」,讓人以為她腦子摔壞了。
目送她離開,我才真正安下心來,哼了兩段生前最喜歡的曲調,等鬼差接我到地獄去。
「黑旗!」
我認出來,那是黃旗氣急敗壞的聲音。
「看看我一不在,你又惹出什麼事情!三魂七魄呢?你胸口還在跳,在白旗手下死不了的,快給我回魂!」
怎麼會還活著呢?我很納悶、很沮喪地想著。
黃旗遵照傳統那一招,拿著我的貼身內褲招魂,我不得已從下水道踱回陷在排水溝裡的殘破身體旁。
「還發什麼呆!給我回去!」
我光是看身體淒慘的模樣都覺得痛,不想復生,卻被黃旗強迫按進體內。一醒來果然很痛,活著既然那麼痛,為什麼還要繼續活下去?我和加加已經分手了呀!
「手呢?」
我勉強抬起左手手指,往上比,發不出聲。
黃旗到頂樓搜索到斷手,又下樓叨念我這個不成材的傢伙,要不是知道事情始末,他以為又是我蓄意了結生命。
「朱旗是為你好的,他哪想得到你會為個外人和他撕破臉?」
我真的很痛,痛得一句抗辯的話也說不出來。
「我可是服侍娘娘一整天,都快腎虧了,還得照顧你這個大麻煩。」黃旗想扶我起來,一碰上,我的身體立刻痙攣不止,沒辦法停止抽搐。「你就是任性,從不顧別人的感受,總愛自憐自艾,活該受人教訓!」
我每一口呼吸都帶出血泡,從鼻孔和嘴角泌泌淌下。
「我快要累死了,拜託你自己走好不好?」
失了長戈的我,碎了一截脊椎,只能在地上爬行,黃旗不耐煩催促著,我趕緊爬快點。
「你這樣子真的很難看,你要是沒有漂漂亮亮的外表,絕不會有人喜歡上你。」
我知道自己醜陋,一直都清楚明白,害怕鏡子和別人的目光。
電話鈴響,黃旗踹了我兩腳才接了電話。
「林白旗,又怎麼了?人?在這啊?……你說什麼?他快死了?娘娘不是這麼說的!」
黃旗扔了手機,扶著我的臉,問我傷怎麼還沒好?
「哥哥……好痛……救我……」
我不冀望愛了,只要可憐我一下,一點點就好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
「你是不會早點說嗎!」
我說了很多次,可是沒有人理我,我只是痛到受不了,說說而已,你不要生氣。
然而,滾燙的淚珠撲簌落在我眉間,恍惚望著黃旗哭碎的小臉。
「你撐著點,我馬上帶你去醫院。」
黃旗背起我,以可笑的身高差,急奔而行。
我偷偷想著,如果有下輩子,我希望投生做一個保護者,可以保護很多人,快樂地生活著,他們不必愛我,我也不會愛上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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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把修完的稿子貼到這裡,等我寫完下部會把原本的內容再放上來。
喜歡黑旗令的親親,CWT41,12/13日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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