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靄搓著手在後院開了半扇的小門等人。

 

  他不時探頭望向黑漆的宮外,心頭吊在喉頭,深吸口氣,往外走出幾步,又多走幾步,直到快看不見別宮的亮光才停下。

 

  終於,讓齊靄等到那身幾乎看不出明黃色的身影。太祖魂不守舍地走著,衣袍全是狼狽的泥水,迎面撞上齊靄也沒完全回過神。

 

  「臭小子,跑去哪玩了!」齊靄咬牙喚了聲,臉色黑得不能再黑。

 

  太祖這才清醒,趕緊把羽毛往後藏,抬頭用力眨眼睛。

 

  「齊小雨,這麼晚了,你還沒睡?這樣不行,個子會長不高的…唔唔!」

 

  太祖被像拎小雞一般揪住後領,他縮著肩頭,看來回去免不了一頓罵。

 

  齊靄抓了他一路,手抖個不停,不像夜涼的緣故,兩人急急走到立著燭塔的院子才慢下腳步。

 

  「齊哥哥,我嚇著你了?」太祖小心翼翼問道。「我出去談正經事,怕你擔心沒告訴你。是我的錯,給你賠不是。」

 

  「沒,我只是怕暗。」齊靄這麼說,太祖看見他被露水浸濕的肩膀,不知道等了多久。「頭髮沒乾還跑出去,受涼怎麼辦?」

 

  太祖正如齊靄所說,打了個大噴涕。

 

  齊靄皺眉把人帶到溫暖的室內,叫人備熱水到寢宮,換下太祖那身泥巴衣服,用力給他擦身子。太祖不敢妄動,配合得很,等齊靄忙完還抱著他脖子道歉。

 

  齊靄不時提醒自己,這是主宰他生死的君王,可是心裡不免把他看作沒長熟的小孩子。

 

  「齊哥哥,你為什麼怕黑?還哥說把害怕的事說出來,可能就不怕了。」

 

  「我母嬪被毒死的時候,整個宮室是黑的。」齊靄酸澀地回。

 

  當時前齊君要選送往魏國的質子,齊靄不想離開齊國,便努力背誦父君的考題──周聖王時期流傳來下的治世法典《大殤經》。他應試時一字不漏地背下,父君第一次正眼看他,問了幾個題目,他緊張地用自己研習殤經所得的想法一一回應,父君眼底似乎流露異樣的光采,不再審核另外三位兄長。

 

  當他興高采烈捧著父君賞賜的酒食回到簡陋的宮院,天都黑了,可是母嬪卻沒有點燈。

 

  原來三家妃子怕他被立為世子,決定先下手為強。他因無知而搏得的虛榮害死相依為命的母親。

 

  母嬪下葬之後,他立刻被送到魏國,連悲傷都還沒反應過來,就得學會怎麼在異邦忍氣吞聲。

 

  齊人習慣向人示弱,希望旁人理解這是需要避開碰觸的軟處,但他卻第一個選擇向魏王吐實,以為當時的魏世子會憐憫他年幼失母進而待他好一些。

 

  這件事卻成了他忤逆魏王首選的懲罰──關黑房,直到他崩潰求饒。

 

  齊靄猛然驚醒,不敢置信自己說出什麼,亡羊補牢,他只得低首向太祖請求:「你得勢以後,別用暗房的手段對付我,我不會抵抗。」

 

  太祖等呀等,等不到齊靄抬頭看他,只好主動湊近,原本攬頸的雙手牢實抱到腰間去。他在夏宮每次晚上去找齊靄都在書房忙著處理公務,整個房間亮亮的也很正常。他沒發現,自己又習慣黑地一片入睡,還很高興齊小雨能來他暗暗的房間一起蹭床,甚至讓他站在黑夜中擔心受怕。

 

  「好,不對付齊哥哥,有你在就多點一盞獨台。」

 

  太祖去外頭巡了一圈,見了三個大貴人,頭一個兇狠啃鴨腿碰不得,其他兩個心屬他國,想疼也沒辦法,而自己家的好哥哥不珍惜捧在手心上,實在說不過去。

 

  可是齊靄不相信他的話。

 

  「這樣吧,我也跟你說我怕的東西。有時貴人給完錢就後悔了,回頭跟我要,我拿到了當然不還,我就被打得把錢吐出來,哇哇大哭。齊哥哥,你不用怕我,我就是個小人物,只是運氣好,得了大美人的施捨。小不點想要討你歡心都來不及了,怎麼會傷害你呢?」

 

  齊靄只聽到滿滿的渾話,不懂哪裡值得恐懼。

 

  「我從認識還哥和阿瑠,就知道他們不開心,他們也知道自己傷在哪兒。可是你連痛苦也不自覺,一直以來都是這麼過的,難怪逗你開心這麼難。」

 

  「你要是再強大一些,命令我笑,我也笑得出來。」齊靄直覺不可以再待在這個溫暖黏膩的地方,會讓他變得更軟弱。

 

  太祖鬆開手,瘦弱的雙足並立在床上,舉手環成在頭頂環成一個楕圓的圈。

 

  「齊小雨,鴨腿!」

 

  「莫名其妙!」

 

  太祖不屈不撓,左臂略略往內彎:「被咬過的鴨腿!」

 

  再兩手收直,這次不用太祖說,齊靄就頭疼地回:「吃完的鴨腿。」

 

  太祖喜出望外,握著齊靄的手一股勁地搖,知他者莫若齊小雨!想當初他在土屋也有表演過相似的題目──雞腿,燕還從頭到尾笑個不停,鄭瑠則是用鼻子哼了一聲,都不跟他配合著玩。

 

  「齊小雨,笑一個,笑一個嘛!」

 

  齊靄使勁推著黏皮糖,太祖卻不知道發什麼瘋,就是要把他抱著蹭,還搔他癢害他大叫,真是個小混蛋。

 

  齊靄最後只得勉強揚起嘴角,卻在他笑起來的時候,眼淚開始掉下。

 

  很奇怪,他並不感到悲傷,身體也無傷痛,淚水卻不停滑落。

 

  太祖本來用手去盛齊靄左右臉水花,結果不夠用,只好照老法子抱到懷裡哄。

 

  齊靄雖然失態,但腦子卻格外冷靜:「太危險了,雖然同盟以往諸侯不敢生事,但今非昔比。你身為國君,底下有多少人仰仗你鼻息,你就得多少倍愛惜自己性命。」

 

  「嘿嘿……」

 

  「不准傻笑!」

 

  太祖只得乖乖抱好,不敢再偷玩齊靄一絲不苟的髮髻。

 

  「我向你稱臣已經是洗刷不了的恥辱,不要讓我叫第二個人『主公』。」

 

  這番言論可說是大逆不道,不過太祖只聽進後面那句。

 

  「那就說好了,齊小雨只認姒小乙一個人。我一定會對你好,半夜都會陪你去尿尿。」

 

  「不需要!」完了,他的弱處真的被笨蛋主君記上心。

 

  「真的,你在草叢待多久,我都會等的。」

 

  「誰要在草叢裡啊!」齊靄氣得抬起臉,不意料撞上太祖憐惜非常的目光。

 

  「齊哥哥,阿瑠說,會盟結束,中原將會進入最黑暗的時代。我現在還不夠強大,但請你陪我一起走下去。」

 

  「主公,比起諸國,你內有權臣,外有強敵,處境相當艱難,能過得這麼快活全是因為你腦袋什麼也沒想。」

 

  太祖想要辯解,但真的沒想太多過,只要右抱鄭瑠左牽燕還,他就覺得王座坐得很安心。

 

  「比起魏王,你輸慘了,文不成武不就。」齊靄搭著太祖的肩頭,比中原任一位國主都還要瘦弱,但他還是克制不了把己身的重量壓在他身上。「不過只要我們信念沒有相違的一天,我就會隨你走下去。」

 

  兩人挨著彼此,太祖記得齊靄交代不可以太喜歡,但心裡實在喜歡得很。

 

  如果把各國才士比做珠玉,齊靄無疑是齊國最漂亮的一塊藍晶石,不幸被魏王強佔十年,回國又被埋在石礫中。本來齊國滅亡,該是玉石俱焚,他卻願意做夏主腕上的飾物,讓太祖學習怎麼配得起這般寶石。

 

  太祖想起魏宮大牢,自從齊靄離開再也沒點過燈,日夜都是黑漆一片,他還以為魏王變窮了,原來魏王一直在等齊靄跟他低頭。

 

  魏王大概沒求過人,不知道被拒絕過再求有多麼難堪,只坐在寶座等待,而絕望欲死的齊君在他懷裡哭著,積鬱數年發作,差一點點就死了。

 

  大貴人把寶物扔在地上被他撿去,他雖然微不足道但總是貪心的人,就算把他打得吐血,撿到了就是他的,死皮賴臉佔著也絕不還給輕賤寶物的富人。

 

  經過一天折騰,齊靄不堪疲累,淚水乾了就睡在太祖膝上,太祖跟著打了一會盹醒來,發現門外趙姬舉著替換的水盆待命多時,太祖不敢讓好姊姊等,趕緊喚她進房。

 

  「趙姊姊,借雙大腿,我也想睡了,但還得去招惹一下美人。」

 

  太祖招趙姬坐來他身旁,兩人也不管齊靄醒來會不會尖叫,合力把齊靄移到趙姬軟玉身子上。

 

  太祖跑走之前,趙姬維持讓齊靄感到最舒服的坐姿,把棉布襖給太祖牢實披好。太祖摸摸齊靄的頭,臨走前又找支粗大的蠟燭點亮,確認他眉頭鬆下才離開。

 

  「姊姊,對我兄弟好些,別讓他難受。我會保你們一個家。」太祖按著趙姬玉手請託。

 

  趙姬總覺得這孩子比起傍晚那時,一口氣長了許多。
  

 

 

 

 

 

 

  鄭瑠一聽見聲響,立刻展開白玉扇面,即便看見來者不過是憨憨笑的太祖,也沒緩下眼中被叨擾的火氣。

 

  「阿瑠,我來找你玩了!」

 

  「你的黃裳在哪?」

 

  太祖抖了抖海藍袍子的前襬,不好意思承認衣服被他玩髒,拿去洗了。

 

  鄭瑠的眼神更冷,太祖有了藉口上前道歉。

 

  「阿瑠,你看,紅羽毛!」太祖將鳥羽攤在鄭瑠面前,鄭瑠頓了下,然後牢實看了太祖一眼。「給你,你戴著好看。」

 

  說是這麼說,但太祖看鄭瑠一身素衣坐在琴前,不知道漂亮鳥毛該放哪裡。

 

  鄭瑠低首露出修長白皙的頸子,把直束的長髮盤上後頸,多了一種嫻雅的風情,示意太祖可以將羽毛插在髻上。

 

  於是太祖興高采烈插上去,那點紅色果真把鄭瑠這幅蒼白的畫中人襯出活人的顏色,好看極了。

 

  送了禮物、禮物被接受,這就表示,太祖可以乖乖待在鄭瑠生人勿近的圈子裡。他選了右腿躺著,不太會妨礙到鄭瑠撫琴。

 

  鄭瑠沉默一會才收起扇子,重新將十指搭上琴弦。

 

  當鄭瑠放下玉扇,太祖用力眨了兩下眼,忍不住去碰觸那張對世間透著冷意的容顏。

 

  摸起來,傷疤還在,眼睛卻看不見了,像是工匠已經無法再雕琢半分的成玉,光滑無瑕。

 

  太祖一直摸上嘴脣才遭鄭瑠低斥,他收了手,乖巧斜趴在鄭瑠腿上,由下往上專注望著,捨不得合眼。

 

  就算累得忍不住垂下眼皮,鄭瑠的身影也沒有消失。睜眼閉眼,腦海裡全是美人的倩影,太祖覺得十分幸福。

 

  柔和的琴音隨著鄭瑠的心思,慢慢染上肅殺之氣。

 

  「要防著燕還,他可能會跟著燕君回燕國。」

 

  太祖原本昏昏欲睡,聽見燕還名字,立刻清醒三分。

 

  「我和還哥是好兄弟,好得不得了的那種,他還說會保護阿呆一輩子。」

 

  雖然衣著和習慣都能照鄭瑠想法撐出君主的樣子,但這小子說到底只是一個睡破墳的笨乞丐。

 

  「燕還告訴過你,他和燕君一起長大的事?」

 

  不過這麼一句話,就讓太祖染上不安,好像左腳踩不到實地。

 

  太奶奶第一次見面問他,街上的乞丐都是低著頭,而他卻高高揚起臉,意氣風發像個大人物。因為英雄哥哥認他做乾弟弟,所以他不再只是個卑微的乞兒,而是有兄弟的乞丐大爺。

 

  夏君之所以能代齊君,並不是不自覺己身才華的齊靄比他差,而是因為他有兄弟,太祖一直都明白得很。

 

  鄭瑠按住太祖瀏海,幽魅一笑:「不過,要是你這兩天出事,燕還應該就不敢走了。」

 

  太祖拉扯鄭瑠的衣袖:「阿瑠,不要動還哥好嗎?」

 

  原本像個木人的鄭瑠突然張牙舞爪起來,勃然大怒。

 

  「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賜給你,不願受我擺佈,就滾回你那個又髒又臭的乞丐窩!」

 

  太祖只是攬著鄭瑠的腰,不敢吭聲。雖然傷心,抱著抱著也就睡得流口水。

 

  許久,鄭瑠的腿顫了下,太祖才迷濛醒來。

 

  「唔,阿瑠,壓麻你了嗎?抱歉,我給你搥搥。」

 

  太祖像個小媳婦認真給鄭瑠跪坐的雙腿敲敲揉揉,按摩好一會都沒動靜,才去看鄭瑠的臉。只見鄭瑠茫然睜著眼,太祖叫了他幾聲,他看來又立刻避開目光,眼中似乎藏了幾絲懊悔。

 

  從前溫良恭和的鄭世子──即使母喪如此悲痛的時刻也不會對放肆的異母弟說半句重話,變成墧城百姓也認不出來的無心魔鬼。

 

  太祖看鄭瑠這樣實在捨不得,伸手捧著他的白玉臉龐。

 

  「阿瑠,不打緊的,就算你拿刀插上我胸口,我也不會生你的氣。」

 

  太祖哄著好一會,鄭瑠看上去冷靜許多,回覆成一座白衣冰山。

 

  於是太祖躺回美人腿間,檢視鄭瑠髮上的鳥羽,還在納悶他的心願難道只是想看美人真正的臉有多漂亮,鄭瑠就俯身而下。

 

  被那張絕世容顏緊貼著,太祖胸口的心肝兒忍不住多跳幾下。

 

  「傻子。」

 

  太祖緊張數著鄭瑠綿長的睫毛,然後下脣被用力啃了一記。

 

  他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鄭瑠已經拉開兩人距離。

 

  「小孩子。」

 

  太祖不怎麼思考也明白話中輕蔑的意味,立刻蹦起身,從來沒有這麼懇切請求過,事關他後半生的男性尊嚴。

 

  「阿瑠,再一次,這次我一定會好好學起來!」

 

  鄭瑠輕哼一聲,回首撫弄琴弦,不再理會太祖。

 

  「阿瑠,親了是不是我們成完親的意思?」

 

  琴音戛然而止。

 

  太祖好害羞地在鄭瑠膝蓋蹭來蹭去,他討飯那時候,從沒想過自己能娶到這麼漂亮的老婆,開心得都要內傷了。

 

  「剛好我十八你十九,呼,好險,再晚半月你滿二十,就會被嫌老了。」

 

  鄭瑠白皙的額際浮現一抹青筋。

 

  「我想到了,阿瑠,什麼是處子?小離說處子才看得到鳥尾巴。」

 

  「我看不見。」鄭瑠冷淡地回。「我根本沒看到你手中的東西。」

 

  「可你卻相信我的話?」太祖又忍不住想去摸他的臉,那些燒傷、割傷,斑斑交錯的痕跡又觸目浮現。

 

  「因為你還學不會欺瞞。」

 

  「阿瑠,我對你絕對真心誠意,至死不渝。」

 

  鄭瑠蹙起眉頭,照理說,身為傀儡的夏君對他越迷戀越好操控,他卻厭惡起太祖不斷傾注在他身上的感情。

 

  「再成親一次吧,阿瑠!」太祖躍躍欲試,剛才那一下,他口齒還留著鄭瑠芬芳的氣味。

 

  鄭瑠凝視太祖好一會,太祖還傻呼呼對他眨眼,最後鄭瑠起身捧來毛毯,今晚直接睡在琴室裡。

 

  「主公,成親就是一起睡覺,隔夜通常就不再是處子。」

 

  太祖恍然大悟點點頭,滾過去,手腳纏著鄭瑠不放。

 

  「阿瑠是王家子,不能太隨便,回去再成親好了,先一起睡覺!」

 

  鄭瑠略略靠上去,閉起雙眸。

 

  「阿瑠,我還配不上你嗎?」

 

  鄭瑠沒有去看太祖的眼:「我們本來就是兩路人,雲和泥不可能混在一塊。」

 

  「可我真的喜歡你,我拿還哥和小雨比了比,對你已經不是兄弟了。」

 

  怎麼也無所謂,鄭瑠早就明白自己不再可能像個人去愛上什麼。

 

  「阿瑠,還哥說鄭國人總在腦子想好對錯之前,做了再說。」

 

  「他都隨興胡說八道,你還真的相信。」鄭瑠對燕還的了解,遠遠超過他所有崇拜者和太祖。

 

  「你突然親我,是不是真有點喜歡我這個笨蛋?」太祖笑道。

 

  鄭瑠只是想,這個人一定會阻礙他的大業。

 

  「老天爺一定獎賞我認真做了十五年乞丐,才如此厚待我。」太祖十指繞上鄭瑠的髮,不見漂亮羽毛,接下來一輩子的願望還是得靠自己奮鬥。「阿瑠,不管人家怎麼說,我一定要娶你為妻,喜歡你到不能再喜歡為止。」

 

  這句話卻成了太祖此生對鄭瑠惟一沒有兌現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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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沒放腐向的原因是,男一終究另娶他人,兩人終其一生只是君臣。

夠糟糕夠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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