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麥芽和山查來我店裡討論心理測驗,他們問一題,我隨口答一句。結果出來,說什麼我是十足的浪漫主義者,生在東方古代會做俠客,生在西方則是騎士,真帥氣啊!只可惜,這世上的人總是會被外表決定未來,所以阿生你生在東方是美人,生在西方也還是美人,美感這種東西足以超越文化。
這種時候會想起小護士倆的蠢話,可見我有多後悔對他們說重話,但我絕對不會道歉。
大門不停發出雷打似的巨響,我持劍奔去前店,只要顧好趙小姐這個金主,店內一切損壞都能開賬單給她,然後捲款潛逃,把爛攤子留給刻薄的老頭子,我真是太聰明了。
門板浮現無數細小斑點,色澤慢慢褪下,門栓處不一會便灰白一片,再一次劇烈撞擊,厚實的檀木大門再也承受不住,往店內碎成兩半。
我聞見腐敗的氣味,卻依然看不清實物,只能從憑空碎裂的門檻判斷「它」所在的位置,正與我這個藥鋪學徒對峙著。
我從藥櫃格子摸索出雄黃,不計成本將其灑落一地。那怪物試圖邁出一步,碰觸到藥粉,卻「吱」地一聲縮回腳步。
很好,怕了,妖怪總是具備人們對其原身生物體鑑別的共同點,比如這株不可食用的菌類怪物也是會怕殺菌劑。
我趁機移動到大門右方老闆的藏酒櫃,要論滅菌能力,不可不提老頭子自製的高純度蒸餾酒。
雖然死老頭要脅我敢動他的酒就宰了我,我還是面不改色一罈罈打開,往怪物身上撥過去。
酒水匯聚成梭狀,應該就是真菌妖怪形體的模樣,它舞動起許多細長的菌根,想把酒精滲透進體內的核心前甩開。
腐壞的氣味散了許多,正是它虛弱的時候,我拔開劍鞘,力奉趁人之危的歹人原則,殺了上去。
我看不見它,僅能從酒味閃避襲來的菌絲,那細細一根看似柔弱,卻捅破足足有兩公分厚的酒甕罈子。
長劍隨著我往四周轉動,砍下至少十來條長絲,霹靂啪啦掉落滿地,濺起酒水,就決定今天晚餐是炒鮮菇了。
怪物發現自己竟然處於劣勢,靜止下來,頭頂開始萌發深黑色的孢子。
事不宜遲,得在它散播徒子徒孫之前宰得它絕子絕孫。我衝上前提劍砍下,卻被它生成的硬殼鞘擋下攻擊,僅僅剎時的緩衝,黑色的孢子迸射出來,有的落在沒有雄黃和酒水的地板上,迅速茁壯起來。
「哼,強弩之末。」我右頰淌下冷汗,即使感到大事不妙也要擺出最高傲的姿態,這大概是我惟一與父母相似的地方,死愛面子。
它大老遠追了趙莢一路,被我重傷不得已賭上最後一把,我的優勢所在是它很虛弱,像餓壞的野狗;它棘手的地方則是生成三枚渾體通黑的實體,還變異出能抵抗雄黃和酒精的體質,步步朝我包夾而來。
比起黴菌,這世上更令人討厭的生物莫過於殺不死的黴菌。
我把它們往角落引去,再轉身使出假動作,飛快跳上櫃台,取出藥櫃的硃砂抹上劍身。
腳下猛然一空,它們其中一個攀上木造櫃台,轉眼間腐蝕掉根基。我躍下,藉著重力一口氣貫穿菌株硬殼,怪物癱軟下來,慢慢化做腐水。我再執起長劍,劍身的硃砂落下大半。
還有兩隻,但我回頭,視線裡只剩下形單隻影的黑菇怪,正覺不對勁,後頸猛然一痛,像是沾上酸液,皮膚被劃開一口子,鮮血流下。我兩眼發昏,沒想到這混蛋果竟然敢對藥鋪子店員放毒。
疑似受到血味吸引,眼前的毒菇怪物狂暴撲向我。我就算頭昏眼花,兩腳虛浮,但把一個有成人大、黑呼呼的靶子砍成兩半也並只是小菜一碟。
等它化做第二攤腐水,我跟著跌坐下來喘氣,不時噁心乾嘔。
我聞著後頸傷處殘留的毒液,這味道是藜蘆汁。老頭子拿我試藥那麼多年,我抵抗不了的毒物也就那麼幾種,為什麼區區黴菌會知道?心頭興起古怪的念頭,這東西到底衝著趙莢還是衝著我來?
還有,那該死的最後一隻跑哪去了?
意識模糊起來,垂在地上的左手好像被細絲纏上,我勉強撐起右臂,把看不見的絲線劈斷,然而想要起身,雙腿卻動彈不得。
腳踝刺麻,我從快睜不開的眼皮看去,密密麻麻的細絲攀繞在我下肢,怪物因為吸取我的血作營養,原本透明的形體染成鮮艷的紅色。
紅絲從我後頸延伸而來,原來它在弄破我表皮組織的時候已經潛入我的身體,想到這裡,我一時間噁心得好想砍了自己。
它在我懷中壯大,紅絲的數量不停增加,發出「嘖嘖」的吸吮聲,好像人類讚嘆美食一樣。
我的頭髮開始落下,一綹一綹,毫無光澤,如同乾草。
就在它血紅色的子實體已經足夠飽滿生出新的核,要剝離我尋找新的宿主的同時,我抽出懷中的匕首,近身刺入核心。
它掙扎愈猛,我刺得愈深,我想它母親一定沒教過它不要得罪藥鋪學徒。
雖然自然就是如此,但我十分厭惡弱肉強食和適者生存的大道理,尤其霸凌者仗著力量沾沾自喜的時候,我會更想與它同歸於盡。
所以我怎麼也融入不了社會和人群,一點也不適合生存在這世界上。
眼前全黑了,只聽見我的呼吸和死到臨頭的自嘲笑聲。
我被哭聲吵醒,原來是趙莢那個小妮子。
「怎麼會這樣?」她不斷重複同一句話,怎麼也說不膩。
抬頭一看,老闆也在,我一陣心虛,畢竟鋪子在我看守的時候被砸,很難找藉口推托。
「誰叫妳來請求藥之主庇護?」老頭子兇惡質問柔弱的少女。
「是我們的同伴,不過那傢伙感覺很像人類。」趙莢坐在柴房的小床邊,也就是我的床鋪,眼淚擦了又掉。「怎麼會這樣?」
「妳有完沒完?」她再說一次「這樣那樣」,我就要翻臉了。
趙莢嚇了一跳,然後關切問道:「你還好嗎?」
「沒事。」我拚了命從死魚般的臥姿改成坐姿。「快,簽支票給我,一毛也不能少。」
她一口氣簽出七個零,我板著臉,但心裡很滿意她開出的價碼。
可是支票卻被老闆一把搶走,我差點氣得吐血。
「錢不能代表什麼,你沒事就好。」趙莢款款笑了起來,我這輩子和女人沒多少交集,不過她應該算是個好女孩。「謝謝你。」
她想上前抱抱我,好在老頭子耐性到了極限,把她趕出店鋪。
我又摔回床鋪,慢慢回味那聲道謝。
這是我性格上的缺陷,會不自覺想要討好別人,換取對方的好感,但往往弄巧成拙。嘗過幾次教訓,我才學會與人親近前,先把對方趕得遠遠的,保持好距離,這樣才不會賣了自己還替別人數錢。
老頭子回來了,看我的樣子就像看著不可回收的垃圾。
「我才離開幾天,你就把自己搞爛成這副德性,真不簡單。」
我很不舒服,看了看發黑的指尖:「老闆,我快死了嗎?」
「真是個賠錢貨。」
「嘿,我爸媽也這麼說過。」雖然很對不起老頭子,但至少他拿了七個零的支票,存下來省點用,也能糊口。「老闆,我死了你會不會哭?」
「我都快被你的愚蠢笑死了。」死老頭陰側側笑著,我就知道他人皮披著的胸腔缺了不少內臟。
「老闆,雖然我和父母感情不好,但我其實很後悔沒來得及送他們一程;其實,我應該有辦法救他們的命才對。」
老頭子不再吭聲,我在他眼中不只是朽木和糞土,而是已經不能再分解的大白癡。
我哽咽著,近乎懇求說道:
「老闆,我想回家。」
星期五傍晚,正是雙胞胎從寄宿學校移駕回他們城堡的時候。我在廚房攪蛋花,聽見鑰匙急急插入的聲響,門開了,兩個長相身高一模一樣,只差一個穿褲子一個穿裙子的國中生,爭先恐後擠在門口,誰也不讓誰。
「我先回來的!」
「明明我的鞋尖贏妳鞋尖一公釐!」
不一會,兩人就在玄關扭打起來。
我從小看他們長大,能夠十年如一日幼稚,也真不簡單。
「回來啦。」微笑吧黑心店員,但我兩三下就宣告放棄,溫柔長兄的形象實在不適合我。
「大哥,你怎麼在家?」小弟率先爬起來,鞋子也不放進鞋櫃,三步併兩步跑向寬闊的歐式廚房。
題外話,我家廚房在我懂事以前與離家以後,都是裝飾品般的存在,一家子生活白癡,沒人會煮飯。
「老闆良心發現,放我回來照顧小孩。」
「誰是小孩子?」小弟噘嘴反駁,真是像到極點。「白癡豬,妳也表示點什麼,平時不是一直抱怨大哥不回家?」
「蒼蠅豬,閉嘴。」小妹隔著長形餐桌,遠遠瞥了我一眼。「哥,煮那麼多菜,你發神經喔?」
「蒼築,來洗手,洗完手幫我擺好碗筷。」我冒著損失餐具的風險招呼小弟作事,但不教一下他們應該會無能到成年。
「你以為你幼稚園老師嗎?好噁心。」小弟插著兩邊褲袋,想要宣示家中大爺的身分,卻被小妹一屁股撞走。「林白築,妳幹嘛!」
「擺碗筷呀!」小妹挺胸傲然說道。紈褲大少爺與千金大小姐,戰況一觸即發。
他們吵得起勁,我為煎魚翻面。
氣氛還算不錯,我得小心一些別把場子搞砸,扶著流理台深呼吸。
「大哥,好餓,你好了沒?」
我關上爐火,端上最後一道湯品。小弟小妹在主位一左一右坐著,艱難抓著筷子,堅持等我入座才開動,乖得很不尋常,世界末日要來了嗎?
「大哥,你真是愈來愈賢慧了!」小弟塞了滿口大魚大肉,滿足地讚許一聲。
「哥,碗是我擺好的喔!」小妹羞怯一笑,我忍不住摸摸她額頭,明明沒發燒。「以後也要比較疼妹妹,弟弟就管他去死吧!」
「開玩笑,男生當然要跟男生一塊,兄弟感情才要比較好才對!」小弟任性大叫,小妹對他使出嗤鼻攻擊。
不要吵了,你們都是我的心肝寶貝……這種話我當然不會說,只是不停挾菜給發育中的他們。
光是這樣一家子坐著吃飯,我就覺得太過幸福。小弟小妹難得一句冷諷也沒有,臉上堆滿笑容,最後能有這般時光,老天爺果真待我不薄。
吃飽飯後,他們賴在餐桌腆肚子,我撐著意志洗碗筷,祈禱今晚不要冒出任何有關錢的話題。我明天會向醫療團借看看,順便請他們照顧這兩個孩子。
我抹乾手轉身,他們竟然一人一邊湊到我屁股後。
「大哥,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看影片?」
想來,我沒拒絕過他們什麼事,於是,我們三兄妹擠在一張沙發為電影主角哇哇叫。
電影進行到一半,我聽見咕嚕聲響。
「又餓了……」小弟小妹不約而同朝我扁嘴。說實話,你們是我弟妹還是無底黑洞?
我起身去下麵,他們為了湯裡飄浮的蛋花歡呼。我頭痛欲裂,可是心情很好,我在這個家果然還是很有用處。
「哥,你臉色好像不太好。」
「而且在家裡幹嘛穿這麼俗氣的長袖外套?你在舊衣回收車撿的嗎?」
我沒有回答他們,只是努力笑著。
回到家裡最小的房間,我幾乎整個人栽在床鋪,沒想到今天最後還有額外的驚喜。
小弟小妹換上睡衣,一起捧著馬克杯走進我房裡。
「哥,牛奶給你,我們一起泡的。」
我接過,他們順勢鑽進我左右臂彎。
「蒼築白築,就算大哥不在,你們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大哥,你腦袋壞掉喔?」
我腦子清醒得很,只是在想該怎麼交代遺言。
兩顆腦袋瓜挨得更近了:「你以前常抱著我們,說故事給我們聽。」
我回憶著,那是我在這個家最美好的記憶。
「你們小時候很黏我,連我上廁所也不放過,第一個喊出字不是爸也不是媽,而是『哥~』。嬰兒時期很可愛,可是長大一點就像煞星轉世,我在洗碗,你們就忙著摔破我洗好的盤子。」
「哪有!」
也有好事情,像是被爸媽鎖在陽台反省,他們會偷偷幫我打開落地窗;幼稚園最喜歡的果凍點心忍著沒吃,就為了帶回來給我;我哭慘的時候,他們還會摸我的頭安慰,足足兩倍的撫慰。
「大哥,辭掉工作吧?」小弟冷不防說道。
「我們來養你。」小妹決然表示。
「我以為你們很討厭我。」我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心裡也的確波濤洶湧。
「怎麼會?你總是我們哥哥,小時候又那麼疼我們,我們最喜歡你了。」
天曉得,我也好愛你們,比爸媽還要深愛這個家。
可是承認了,那時候一個人被拋下來的自己,太可憐、太丟臉了,所以我只是抱緊他們,直到沉入夢中。
我作了個糟糕的夢,夢見自己被捆綁在類似神壇的地方,曾經來店裡索求長生不老藥的數名邪惡術士,正朝我露出噬血光芒。
「早說過從親人下手,他弟妹二話不說就出賣他了。」那些人得意大笑,這個夢讓我好不舒服。
為首的紅衣女子獰笑:「上次弄錯了,黃老闆私藏的靈藥,並非一般的藥。」
「那家藥鋪五年來名揚三界,不是因為藥材特殊,而在於經手的人。」
他們會心一笑,同時望向壇上被當成牲畜的我。
「治百病、延年益壽,甚至不老成仙……你就是投生成人身的『萬靈丹』吧?」
我冷眼以對:「瘋子,你們需要的是精神科醫生。」
「我們調查過你父母的就醫記錄,在長子離家之前,他們沒有去過任何醫院;然而你走之後,就迸發各種病症,砸重金瘋狂尋找你的下落。你的親人看樣子很明白怎麼使用你呢!」
爸媽縱欲無度,健康卻太易得,我也算間接毀滅他們的兇手。
紅衣女子抽出金色小刀,從我右臂剜下一塊皮肉,痛得我發現這些神經病都是血淋淋的現實。
爸媽知道我詭異的體質,小弟小妹怎麼會不知情?被當妖怪賣掉也是正常的事,沒什麼大不了。
紅衣女子在眾人欣羨的目光下把我的肉貪婪吞下腹中,沒多久,臉色大變,她的細紋不僅沒消除變回十八歲,還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
「他是藥石,怎麼會一身毒?」
你們問我,還不如去問吃了我身體的黑毒菇。
中毒的人立刻去洗胃還有救,他們卻得到「吃得太少」這種智障結論,所有人一同向我舉刀,我只能合上眼,一直到昏死前,我都沒有哭,可見我一點也不感到悲傷。
有人報警,指稱一群瘋子在生吃人肉。
大概是體內的毒菇和我共生,雖然它不斷吸取我的血肉當營養源,但也提高我細胞再生能力,還吊著一條命,沒死在肉刑之下。
我四周被畫了白線,幾名警察悲憐我幾句,我被扛上擔架,送到醫院冰冷的地下室。
我獨自發了會怔,然後被人扛上背脊。老頭子的辮子紮得亂七八糟,還染上不少血,我低低叫了聲「老闆」,他連罵我都嫌浪費口水。
「那些人呢?」
「死了。」
「為什麼我還活著?我真的是萬靈丹嗎?」
「萬靈個屁!你就是個廢物!」老頭子終究忍不住氣急敗壞大罵。
我笑了好一會才停下來,然後發出像哭音的抽吸聲。
走廊上的人似乎看不見我和老頭子,我昏昏醒醒,醫院門口圍著一大群人,我看見山姊和葛叔,還有被保全抓著的山查和麥芽,他們咆哮的對象站在人群中心,兩張一模一樣的青澀臉龐相映著。當兩人被質問為何要當殺人者的共犯,小弟小妹的神情尤其無辜。
「反正他也賺不了多少錢,乾脆把他賣了。」
「反正挖幾塊肉又不會死。」
「他就是愛裝可憐,騙人同情他,明明一點用也沒有。」
「自以為很關心我們,還不是為了爸媽名下那棟房子。」
聽著弟妹冷酷的指責,原來他們是這麼想我……
我趴在老頭子背上,視線變得模糊,身子滑下,被老頭子及時撈起。
「小子,撐住。」
「老闆,你直接把我埋進院子當肥吧?我會保佑你的藥草園長得很好。」
老頭子聽膩我五年來自怨自艾,沒應聲,帶著我離開醫院,走入大雨中,濕淋淋回到人世之外的藥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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