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在天之靈,教教我該如何是好?

 

  和毒菇打架輸了、被弟妹賣去當生肉片、又遭黑心老闆投水棄屍,最後也是最糟的一點,我竟然被賣到一個全然陌生的鬼地方、落在一個精神有病的女人手上。她約莫二十來歲,嘴上噙著一抹奸笑,高深莫測,而且在我爬出水池的時候,目光灼熱盯著我屁股看,敢情是個女中色胚。

 

  如果這裡是人間,我壓根不必管那女人瘋言瘋語,想辦法找路回去就好,但現世和異世的差別就在於承諾的威力。

 

  藥鋪曾經有客人不懂規矩,信誓旦旦月內一定加倍還清藥錢但心裡欺我年紀小想賴賬,他就在異世遊商那陣子不停弄丟身上的財產,直到把欠款雙手奉上我老闆面前。聽說自古天理的機制就是如此,只是人間法則崩壞幾千年,異世卻留著古早那套。

 

  也就是說,她開口,到時一定得放我走;反過來看,沒把那隻羊捉到做羊肉爐我今晚就毀了。

 

  我繞著金碧輝煌的宮殿轉了圈,不見毛茸茸一團的羊影,最後又繞回宮門前,望著直入雲端的高聳階梯,認命提起衣襬爬上去,就當自己要去仙寺禮佛。

 

  老頭子給我換了一套壽衣,他個人品味有問題,竟然讓亡者穿大紅禮袍。我身後的紅紗足足拖行十來個石階,濕答答的,重得要命,舉步維艱,等我好不容易踩上純白石塊打造出的平台,身上不知道是水池的水還是流出來的汗。

 

  被毒菇咬到之後,我身體一直像掛著鉛塊,出汗之後,好像輕了三成,感覺輕鬆不少。

 

  等我喘完氣,在白石平台輕易發現屬於羊蹄的泥腳印,那隻蠢羊果然躲進宮裡。

 

  當我跨進昏暗無光的大殿,臉色著實一變──有沙子,厚厚一層,牆角積滿蜘蛛絲,窗台透不進光,因為全積滿垢。

 

  非常時刻,我也只能盡量忍耐職業病發作,不去想念藥鋪子全套的掃除工具。

 

  這種地方與其叫做皇宮,還不如說是鬼屋,有誰住得下去?

 

  剛才那個金髮妞自稱一國之君,難怪宮中有一種快滅國的衰敗之氣。我把西邊窗子撐起來,給皇宮添點亮度,風也跟著拂入這個沉悶的空間,我正覺得有些冷,轉身撞上突然冒出的傢伙。

 

  我鼻子頓時充滿甘美的氣息,客人喜歡的藥膳幾乎都有這一味,不禁讓我想起麥芽和山查,但又更平和,更適宜與各種方劑協調。

 

  想著,我差點忘記撞上的是人不是藥。

 

  「抱歉,我沒注意……」

 

  對方眼也不瞬盯著我,穿著深黃色的古代官服,身形相當修長,還生了一副很受歡迎的桃花相,當他發完呆,朝我露齒一笑,日光又明媚幾分。

 

  「我找了毛巾給你。」他把一大塊沒有剪裁的棉布捧給我。「別著涼了。」

 

  我有沒有看錯?這個妖孽國度竟然繼色胚女、瘋羊之後,出現了好人。

 

  我有些扭捏表示感謝:「我剛來這裡,很多事都不明白,能不能問你一些問題?」

 

  他挺起胸膛,豪氣十足拍了下,叫我儘管問。

 

  「這裡是?」

 

  「諸藥之國,藥草元魂聚集的國度,竭誠歡迎你的到來!」他翩翩向我勾手行禮,我猜想他應當是外交之類的官員。

 

  身為黑心藥鋪學徒,我對「藥之國」這個地方聽到耳朵都快長繭,老傳說我們藥鋪有通往藥國的捷徑,又說這裡藏著能永生不老的長生藥,我會被毒菇襲擊又被抓去削肉也和這裡脫不了關係,實在生不出好感。

 

  「那個行跡可疑的女人?」

 

  「你說耆姬殿下嗎?那是我們國家最美麗的公主,也是現任國君。」

 

  「那隻該死的羊呢?」

 

  「小咩呀,牠在……」男人的笑語戛然而止,兩手優雅捂住嘴。「很抱歉,國家機密,請恕我無法透露。」

 

  我推開他,把棉布披在身上,決定動身把羊挖出來燉肉。

 

  「請等等,我還有事要稟明……」

 

  「還有什麼指教?男公關。」一旦利用完,我就不需要再裝青澀。

 

  「耆姬殿下命令我不准妄言也不准抱,所以我會乖乖忍耐。」他的言行總帶著一些不合成人外形的稚嫰,像個小孩子。

 

  「她說得對,請繼續與我保持距離。」

 

  我往前走了兩步,他也亦步亦趨跟上兩步,我回頭瞪他,他只會一股勁地傻笑。看起來人模人樣,該不會這個也腦袋有病吧?

 

  「這裡還有其他人嗎?」

 

  他搖頭:「平時就我和殿下在。人們分居在各處,與皇宮最近的聚落是東邊的脾胃莊,有時官員會回宮匯報狀況,小咩也是今天剛回來落腳。」

 

  這麼說來,難道那隻羊也是朝廷命官?

 

  「阿生,我還沒自我介紹……」他躊躇提起他一直很想表明的重點。

 

  「你氣味太好認了。我心情不好就會削甘草片,一模一樣,我怎麼會認不出來?」

 

  「是的,我是國老,藥之國宰相!」他對我猛眨著桃花水眸,一副感動得要跳起來的樣子。「我什麼都不太牢靠,不過最會討人歡心了,你心情不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我抬起手制止他噁心的發言:「先聲明,我最討厭甜言蜜語。」

 

  「真的嗎?可是咱們脾胃經向來偏甜,而且我們這裡訂了人世的科學月刊,耆姬殿下說,根據西方人調查,沒有人類不喜歡聽好話。」他說話眉宇間都帶著笑,彷彿世間沒有什麼值得煩惱的事。

 

  「你今天總算見識到了,就是我。」

 

  我不再理會當朝宰相,返身回大殿循著泥腳印找罪魁禍羊。過去種花種草,沒有活捉牲畜的經驗,該怎麼誘使一隻羊自投羅網還真想不出好主意。

 

  我走遍每一個空蕩的宮室,也找到掃除用具,宰相依然跟在我屁股後,那隻略顯發福的羊也還是不見蹤影。

 

  回頭又見到那張笑臉,感覺就是有氣。

 

  「你沒有別的事好做嗎?」

 

  「耆姬殿下日理萬機,我負責招待遠行而來的臣民。」國老彬彬回答我每一個問題,惟獨羊的下落守口如瓶。

 

  「平時沒別人的時候,你都在做什麼?」

 

  國老微垂下禍水臉,輕聲道:「整理先君的東西。」

 

  「既然這麼閒,桌子不會擦一下嗎?地板不會多掃掃嗎?你們坐擁這麼大坪數的房子,不能多愛惜幾分?這皇宮荒廢多久了,三百年有吧!這麼髒這麼髒這麼髒──你要我怎麼忍受這種地方!」

 

  我受不了了,把棉布撕成合適大小,把放眼所及的桌椅擺飾全擦過一遍,讓木具瓷器露出它們原有的光澤。

 

  做完以後,我一怒把黑得滴泥的抹布扔在地上,該死的職業病!半邊日頭都沉下山了,離陪睡不遠了,還掃什麼掃!

 

  「阿生,三百年來有好多人都說皇宮該清理一陣,而你是第一個動手做的人喔!」宰相笑呵呵為我鼓掌,我只想揪住他領子把這個不幫忙的賣笑花瓶塞到龍蟠花瓶裡去。

 

  我耐著性子,請問花瓶宰相皇宮還有哪裡沒找過?那隻羊幾乎到每個角落都落下兩道泥蹄子,企圖混淆我的視聽。

 

  國老兩手一拍,領我去他們停炊幾百年的灶房。

 

  廚房建在山壁突出的一角,站在爐灶前可以眺望山腳平原的風景,清風拂來,令人心曠神怡。

 

  我清點起鍋碗瓢盆,竟然樣樣沒缺,還有一整櫃調味香料,新鮮的新鮮,該久放的味道也很道地,沒長黴沒生蟲,只消從市場走一圈把魚菜豆蛋提來,就可以直接開伙。

 

  看我沉吟良久,花瓶宰相琢磨著開口。

 

  「阿生,你喜歡這裡嗎?」

 

  不過一間小廚房就算收買我,也太廉價了吧?雖然我總喜歡在起鍋前發點怔,能有片山水看看怡情確實不錯。

 

  「喜歡就留下來吧!」他努力不懈想說服我,真不知是何居心。「這樣我一個人無聊,就有人陪我說話了。」

 

  他的居心還真是單純無謂。

 

  「你們平常吃些什麼?」我只是問問,並沒有關心的意思。

 

  國老扳起手指:「喝露水,曬太陽。」

 

  我應該沒聽錯才對。

 

  「你們是哪來的小精靈?」童話故事中的小妖精至少還會烤西點、喝蘋果酒,這個國家也未免太寒酸。

 

  「我們是人記載在藥典上,千年來凝聚的元魂,人的吃食我們也能嚐些,只是沒人會煮。」

 

  最後一句才是重點,看看剛才那個金枝玉葉的性騷擾公主,又看看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笨蛋宰相,都不是需要為三餐操勞的小老百姓。

 

  我隨手打開鍋蓋,不意料對上一雙黑溜溜的圓眼珠,那隻蠢羊竟然把自己藏在鍋裡。

 

  正好,直接升火煮了。

 

  「小咩,你這頑皮的小東西。」宰相無視我的殺氣過來逗羊,我重重合上鍋蓋,把他的手挾得哇哇叫。

 

  我再打開來,揪住想逃跑的寵物羊,奮力扳開這畜生的嘴,結果空無一物,那張寫著我畢生恥辱的賣身契不知道跑去哪裡。

 

  要是羊吃了也就罷了,大不了消化掉,毀屍滅跡,但我一點也不覺得老天爺會這麼輕易放過我。

 

  「阿生,真不簡單吶,黃將軍脾性暴烈,也只有你能照顧他。」

 

  就在我疑惑宰相幹嘛沒來由關心起我們藥鋪的家務事,赫然發現紙契就在他手上,他還翻到背面,把我當時纖細又梨花帶淚的告白一字一句仔細讀著。

 

  據我推斷,羊與這個花瓶男人在我進宮之前就打過照面,賣身契也從羊嘴裡輾轉落到宰相手中,最可怕的就是他明明知情卻可以一路跟著我裝傻。我覺得自己受騙了,所以把他殺人滅口也是合乎情理。

 

  「你過來。」

 

  說他笨,這時卻精明起來,國老帶著笑,慢慢朝出口退去。

 

  「不准跑!」我在日落之前,一定要把他剉骨剁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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