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途撞上不少東西,速度卻沒慢下,我被這身大紅喪服給跘住行動,只是先把過長的衣袍在腰上打結,拔腿追了上去。

 

  「耆姬殿下!」

 

  竟然去找那女人當靠山,你是不是男人啊!

 

  從宮中你跑我追,一直殺到荷花池畔,那女人還臥坐在樹下悠閒得令現代人嫉恨,國老則是躲在她背後,不時探頭覷向氣喘吁吁的我。

 

  自稱公主的瘋女人伸手撩起一池春水,笑臉吟吟,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太陽早就下山了,你見到的那輪是滿月,笨蛋。」

 

  「那是副本,正本在我手上,笨蛋。」

 

  「你就脫光光去御榻等我吧,笨蛋。」

 

  我血氣沖向胸口,男人不能打女人,那可不可以打欠扁的女人?陪他們胡鬧老半天,也該進入正題。

 

  「你們打什麼主意?想算計我什麼?說清楚,既然老頭子賣了我,要我幹活我也認了,但這不表示你們可以把我當軟柿子掐!」

 

  國老想開口解釋,被黃耆一個抬手壓下去。

 

  「本宮對一個長滿刺的大活人沒興趣,我說了,買下你就是給我暖床被。」

 

  她正經八百說道,但我不難發覺這依然是個惡劣至極的玩笑。

 

  「本宮獨守空閨已久,看到新鮮的貨色怎麼能不先把玩一番?我好歹也是國色天香的佳人,叫你陪睡有那麼不甘願嗎?」

 

  「照照鏡子吧,淫魔。」

 

  「國老,本公主美不美?」她雙手往後攬住宰相頸子,宰相不愧是佞臣,也諂媚回應。

 

  「耆姬殿下艷冠群芳,堪比皎月明星。」

 

  我看他們沉浸在上下交相賊的世界裡,不由得流露出作嘔的嘴臉。要我變成國老這種搖尾巴討人歡心的哈巴小犬,砍了我比較快。

 

  「你說什麼!不要以為這種明褒暗貶的話本宮聽不出來!」那女人突然大吼,宰相惶恐跪下,兩人一邊演還一邊把目光瞟向我。「誰?究竟誰是你心目中的太陽!」

 

  「殿下息怒,臣知錯,但臣實在無法忘卻那眼!」國老想表現出暴君之下無實話的悲苦,卻破功對我笑出來。「阿生長得太漂亮了,蹙眉的表情也好可愛,害殿下您一直想盡法子逗弄他。」

 

  「是啊,真是太可惡了。」某公主仰頭掐緊眉心,調戲民男就調戲民男,不要裝出憂國憂民的樣子。「尤其看到他那截大腿,就算賠了整座江山,買下來也很值得!」

 

  聽完她一席話,我立刻把腰間的袍子放下來,她重重「嘖」了一聲,撐坐起身,斂好衣容,稍稍收起玩世不恭的態度。

 

  「那個,我玩夠本了,老實跟你說吧!本宮為了你付出你想像不到的代價,以後你就是咱家的人了,你留在我身邊,我會待你好的。」

 

  我注意她說話的方式有著微妙的不同,側著臉,長指還抓著國老一截衣袖,宰相非常溫柔地望著她。

 

  「黃耆。」

 

  聽見我毫不客氣叫她名字,她牢實震了下,隨即又若無其事笑笑:「怎麼?小男寵愛上我啦?」

 

  「我真的不能回家了嗎?」

 

  「這事沒得商量。」她霸道表示。「本宮想要的人,從來沒有失手過!」

 

  「那妳要過多少個人?」我冷聲反問,她得意了一會,然後微妙發現這並不是能讓來說嘴的好事。

 

  國老又扳起手指:「比較上心的有苓苓、棗子哭著脫過外褲、上個月才被當歸斥責過、白家的芍藥、肺城鏢局的天冬麥冬雙生子,還有心經村眾人……」

 

  在宰相數完十指前,那個色胚公主不停對他使眼色,發出要國老閉嘴的嘶嘶氣音。

 

  我說:「公主殿下,看來妳日子相當多采多姿嘛,何必浪費時間在我一個小奴才身上?」

 

  她撥撥金色的髮鬢,突然柔和地叫人發寒:「任公子,咱家畢竟是諸藥之長,統領的藥劑多一些也是正常,你千萬別往心裡放。」

 

  「不好意思,我姓『林』,妳也不用特別向我解釋。」鬧劇結束,我轉身回去宮中把地掃掃、把羊煮了。

 

  我還沒走遠,依稀聽見兩人在背後竊竊私語。

 

  公主:「國老,你說他是真不在意還是假不在意?」

 

  宰相:「殿下,阿生一看就是純情派的,您還是收斂點。」

 

  公主:「我美好的荒淫日子,再見了!」

 

  天色飛快暗了下來,沉在西山的日頭變成月輪,氣溫也跟著三級跳,我頓下腳步,還是回頭往蓮池走去。

 

  「黃耆,隨意更改日照,對草木生長有害。」即便是獨立於世外的異世,最好還是遵守運行的法則,愈小愈封閉的空間愈經不起太大的變化。

 

  「是是,我會注意。」她擺擺手,語氣有種說不出的親暱,不久她也發覺這項失誤,收起脣邊的笑,沉默好一會。

 

  這次我就沒再回頭,爬百階石梯進宮幹活。

 

  有人說我天生勞碌命,從早忙到閉上眼才停得下來,絕對是錯誤的認知。只要是人,能躺著絕不站著,腦子空空什麼也別想,神遊於天地間才是身為人所該追求的至樂目標。

 

  但我只是個庸人,四肢不動就會反覆想著發生在我身上的破事,近來的破事又是我這輩子承受最大的爛攤子之一,很想永遠擱在腦後,直到老了腦子變海綿全部破壞了結。

 

  國老在我背後晃了下,說公主要就寢了。

 

  沒多久我就看見華冠珠飾全散去的她,只披著明黃色的薄衫搖曳而來,凝視我的目光就像對上一件待拆的禮物盒。

 

  「啊哈哈,新婚之夜。」

 

  「收起妳的淫笑,給妳暖好被窩了,要睡快睡。」

 

  她眉頭一皺,摸上被我用火爐溫好金絲絨被,什麼從容、理智、虛偽的和善瞬間炸開,換上暴君的本性。

 

  「本宮不是要你做這種麻煩事,所謂的『暖被』只要脫光就好了!」

 

  「很抱歉,我不會做那種服務。」

 

  「我教你,夜正長著呢!」

 

  她作勢要抱,我眼明手快閃過,她似乎忍耐已久,和我繞著大床周旋三園還不放棄。

 

  「你為什麼要像個女孩兒做無謂的矜持!」

 

  「那妳的女性矜持又死到哪裡去了!」

 

  我與她僵持不下,直到我眼中兩盞燭火變成四盞,腳步虛浮,一頭栽到地上,這個類似調情的追逐戰才得以終止。

 

  我扶著床緣站起來,隔著床榻,她輕佻的笑意全不見了,反而帶怒瞪著我這個病號。

 

  被騙了吧,老頭子的黑心生意,連要死不死的店員也能天價賣出。

 

  她沉聲:「不舒服,要說出來。」

 

  我重重拍開她的手,然後她反手給我一巴掌。

 

  國老從外頭跌跌撞撞跑來,橫在我們之間:「殿下息怒,別傷他,別打……」

 

  「我不舒服,可以休息了嗎?」我依她說的做,不過怎麼看都像挑釁她的權威。

 

  「國老,扶他到柴房去。」公主別過臉,不想再見到我這隻刺蝟。

 

  一開始看著漂亮,想戲弄一下在所難免,相信她很快就會發現我是一個多麼無趣的廢物。

 

  以前藥鋪空了一整排廂房,老頭子一樣叫我睡柴堆鍛煉體魄,再睡另一堆柴對我來說連羞辱都稱不上。

 

  而這裡的柴房還配有木造單人床,國老又拿來厚重的被子,問我還需要些什麼,比起我這個服務業的毒瘤,表現得真不錯。

 

  「我不會上當,我沒有那麼蠢。」

 

  宰相睜大眼,眨了又眨。

 

  我裝腔作勢,好像對他們的陰謀全都瞭若指掌,殊不知這樣子看起來多好笑,連笨蛋都騙不過。

 

  「阿生,我們不會騙你,這裡已經不是人世了,你不要害怕,把身體養好,有什麼事都能找我。耆姬殿下說,宰相就是照顧好大家,讓大家開心。」

 

  俗話說得好,小人看什麼人都像小人,就是形容現在的我。

 

  宰相走了,我捨棄那床被窩,靠著柴薪呆坐。「人終是一死,不睡覺只是早死一些」,我想著那些肝爆掉的客人向家屬強辯的理由。

 

  我不敢合眼,要是醒來又被丟進狼群中剮肉該怎麼辦?

 

  冷不防,柴房的門被人踹開,那女人拎著明黃長裙,虧她聲稱公主,沒學過敲門這麼基本的禮儀嗎?

 

  「我來道歉,你就感激涕澪接受吧!」

 

  我來不及叫她滾,她就把燭火往我臉上照,像灑了金粉的粉脣重重一抿。

 

  「又哭啦?雖然外表看不出來,但本宮很會安撫男人的心。」

 

  「老話一句,滾出去。」

 

  她態度不像之前強硬,只是把燭台掛上牆邊的勾,輕手輕腳坐來我身邊。

 

  「我們第一次見面,本宮一緊張就會亂說話,今天的遊戲也只是希望你能放鬆心情,你可別把我當成什麼不正經的女人,我其實連男人的手也沒牽過。」

 

  她說得誠懇,我不應聲,她就霸坐著不離開。想來這名公主是我的買主,肯放下身段求和,我也不該太苛求。

 

  「很晚了,妳早點歇息。」

 

  她朝我一彈指,燦然笑起:「本宮就是需要這個。」

 

  「什麼?」

 

  「你也看到了,國老什麼都好,就是傻;小咩是隻小羊兒,即便牠聰慧過人也依然是羊。雖然我位居國君,這麼大的宮室卻沒人能照顧我的起居,使我不能專心在公務上頭。你要是能幫我這個忙,等同幫助這個國家,希望你不要拒絕。」

 

  她單手就能握住我雙手,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叫妳起床睡覺就好了?」

 

  「嗯,三餐和宰相也麻煩你關照了。」

 

  看我頜首,公主隨即露出少女純真的笑靨,沒想到她也有可愛的一面。

 

  「至於床笫之事……」她笑得更美艷了,我怎麼覺得她現在的淫笑才是真面目?「算了,當本宮沒說。畢竟好事多磨,美男難追。」

 

  「我明白了,妳也差不多該離開。」我揮揮手,奈何她還是賴著不走。

 

  「你替我做事,當然少不了福利。」

 

  她似乎想吊我胃口,但我現在什麼都興味蕭索,無欲無求像個等死的老頭。

 

  「本宮保證,會對你好的。」

 

  她這樣努力不懈,我不得不回應,好讓她死了盤算的心。

 

  我小時候被爸媽寄放在鄉下老家,托老邁的爺爺養大。他老人家總說,人與人就像面鏡子,只要以誠待人,人家也會回報同等的感情。我那時對父母離去耿耿於懷,爺爺又說,最親不過一家人,只要我孝順他們,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我的好。

 

  而就像祖父這麼疼寵兒女的父親,老年不過換來棄養的下場;我使出渾身解數,還是改變不了父母朝我投注那種「異類」的目光。即使我不願意,依然得承認爺爺那些溫柔的話都是弱者安慰自己的幻想。

 

  爺爺把被遺棄的我當成寶貝,幾乎把所有的愛投注在我身上,到哪裡都帶著我,捨不得我冷、深怕我餓著。他過世以後,害我不停想從父母那裡尋求同樣深厚的情意。

 

  我曾經以為,要是沒有人愛我,我一定會枯萎死去。一個人活在世上,實在太可怕、太寂寞了。

 

  十四歲的我哭得那麼慘,哪想得到今天的我能這麼淡然回味以前的愚蠢。

 

  「後來想想也就算了,我也沒什麼值得被人喜歡。」

 

  公主目不轉睛望著我,眼神很深。

 

  「你還是一樣膽小嘛!」

 

  她自以為了解我,想試試激將法,我一聽還想掐著她,罵她什麼也不懂,但事實上就是如此,我已經痛到怕了。

 

  「但本公主可不是你見過的凡夫俗子,人通常只喜歡好的一面,而我連你不好的地方也會一併愛上。」

 

  她伸手把我的臉扳向她,不容任何閃避。

 

  「我向黃將軍買下你,也就是說,原本的契約要改成──任生願意服侍黃耆公主一生一世,明白了嗎?」

 

  「意思是,我從死老頭那邊改嫁給妳?」

 

  她愉悅地笑起來,銀色眸子都瞇成細線。

 

  「我想想,人類怎麼說的……啊,對了,執子之手,與之偕老。從今以後,我們會在一起生活,除了你身邊,我哪裡都不會去,絕對不會拋下你。」

 

  我有瞬間動彈不得,想來是因為腳麻的關係,她趁機過來輕輕抱了我一下,然後心滿意足地離開。

 

  只剩我坐在柴堆為了她的蠢話浪費半個晚上思索,不知不覺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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