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子,妖怪怎麼才能變強?」

 

  「啊啊,阿理,你怎麼了?」

 

  胡理在等待早餐店老闆娘新菜「醬燒荷包蛋」上桌的同時,利用空檔,詢問友人一個生理上的問題。可能他朋友咬著豆漿吸管打盹的關係,沒聽清楚他前面的鋪陳。

 

  「我只是提出漫畫連載最後一頁主角的疑問,你不要大驚小怪。」胡理拿衛生紙擦拭對方嘴角流出的豆漿,老闆娘在一旁哎喲哎喲瞎叫。

 

  「你資優生捏,還看漫畫?」箕子接受了這個理由,朝胡理眨眨眼。箕子本姓箕,暱稱叫小雞。雖然兩人同年,但胡理從國中時代就是風靡全市的狐狸王子,箕子至今十八餘歲還找不到能夠叫他綽號的小女朋友。

 

  「我妹帶回家的,不看白不看。」

 

  「小袖喜歡看什麼漫畫?」箕子口中的「漫畫」和剛才帶有貶意的「漫畫」不同,很明顯想要從中獲得資訊以討好某個誰,即使明知她跆拳道黑帶也勇往直前。「阿理,你妹真的很可愛,有一種時下女生少見的清新感。」

 

  「因為她也是個混血。」雖然很淡,但無可避免帶有另一方的氣息。

 

  「難怪當她朝我回眸一笑的眼神是多麼與眾不同!」

 

  「她對你笑只是基於兄長友人的禮貌,你千萬別會錯意。」胡理總擋著友人和妹妹進一步交好,絕非箕子看起來像是個無心學業的小混混。「回到我們一開始的話題:妖怪怎麼才能變強?」

 

  「你還真喜歡那個漫畫主角啊?」箕子挖苦說道。

 

  胡理盯著熱騰騰端上的醬燒蛋包,用筷子給蛋包折了兩折,挾起來,一口嚥下,木然的表情讓人看不清楚是好吃還是很燙。

 

  胡理垂下美目,沉重表示:「他本來想以人的身分過一輩子,逃避了很久,到後來才意識到,他這些年來不停後悔當初的選擇。」

 

  或許胡理誠懇的語氣打動了箕子──胡理一向很認真,身為狐狸王子的好友,雞蛋子大師決定正經一點面對胡理大清早的鬼問題。

 

  「你說主角在人群中長大,會不會是家養和野生不同?聽說馬戲團的獅子就是從小吃素才會對人言聽計從。」箕子抬起一根食指,正巧他的蔬菜三明治也上桌了。

 

  「獅子哪能吃素?」

 

  「欵,說錯了,不是吃素,是熟肉會抑制野性。聽說養再久的野獸只要嘗過生肉的滋味就會忘記自小受人類訓練的紀律,找回原本的獸性。」

 

  「感覺不太衛生。」

 

  「阿理,我告訴你──」箕子嘖嘖兩聲,一副老學究的派頭,實際不過是瀕臨留級邊緣的高三考生。「一個少年要成為王者,能人所不能者,至少得贏過生肉上的細菌!」

 

 

 

  胡理不是沒對箕子隨口胡謅的方法懷疑過,實作之前至少有十個小時可以後悔,只是現在的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在自小在住商混合、專營美食小吃的社區長大,父母恩愛,有一個淘氣又可愛的妹妹,街坊鄰居把他當自家的孩子,對他寄予厚望,說咱們華中街要出一個帥哥醫生來,以後老病不用怕健保倒掉。他也笑著回應叔叔阿姨伯伯嬸嬸的期待,努力而充實度過每一天為考試而活的高中歲月。

 

  胡理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地方,除了一件事──他是半妖,狐狸和人類混血。

 

  這一切混亂的根源都要歸咎樓下賣雞排的大叔,也就是他老爸。據父親酒後自誇,他是隻已有五百年修為的狐狸精,二十年前靠著媚惑年輕女子的邪佞俊容,身無分文把到政治世家出身的千金妻子。

 

  兩人私奔,卻被娘家那邊逮住。可抓到的時候兩人早就生米煮成熟飯,小千金已經懷胎八月,被大官父親一怒之下打得早產。

 

  娘家緊急叫來熟識的婦產科醫生,沒想到竟然催生出一隻狐崽子。

 

  這個已經不能叫醜聞,而是異談了。

 

  娘家所有目擊者驚呆的同時,他母親卻撐起身子,指示旁人快叫獸醫來。

 

  他在保溫箱躺了三天,第三天早上要被獸醫安樂死的時候突然變回白胖胖的嬰兒,從此與他的毛皮告別,再也沒變身過。然而身為妖孽的父親和生出雜種的母親從此被逐出娘家家門。

 

  母親從頭到尾都沒有錯,該死的是他爸,偏偏母親娘家的人,都用一種髒東西的眼神省視他媽。

 

  他對母親深感抱歉,母親只是極為溫柔地笑說:

 

  「理理,我還記得你尾巴末梢是紫色的毛,當初真應該拔下來做紀念。」

 

  「……」

 

  胡理只能慶幸上蒼給他一位對異類寬容的媽媽,沒像一般志怪小說,被狐妖誘拐的女子生產後驚懼發狂,最後給骨肉一刀之類的。他爸還有臉說是他眼光好,找到世間萬中選一的好女人。

 

  經此一事,夫妻倆不僅沒有天涯兩散,上演「你騙我你騙我你這隻窮狐狸──」的戲碼,感情還更加堅定,抱著年幼的他到衰敗的舊華中市集落腳,兩年後又生了個可愛的女兒,叫「胡袖」。當時夫妻倆四處為錢奔波,都是早慧的他幫忙顧妹妹,使得小袖第一句喊的不是爸媽,而是「哥哥」。

 

  小袖幾乎不是個妖怪,生出來就是個胖寶寶。他有時候會想,要是自己像妹妹一樣能有個像樣點的出世,母親就不會被趕出家門,小時候也不必受到母家表兄姊欺凌。

 

  經過生產一事,他家照理早該和母家的人斷絕關係,沒想到他上小學那年,外公向所有親戚宣布要培養接班人,無論從嫡孫到姪孫全部召來本宅。

 

  母親身為外公曾經最疼愛的女兒,被迫交出他來。胡理小時候聽別人家說起舅舅阿姨的紅包袋都很羨慕,沒什麼抗拒就打包好行李,把小皮鞋擦得發亮要去見外公,沒注意到父母擔憂的目光。

 

  一星期後,他在加護病房醒來,半年沒辦法正常言語。母家那邊沒人來探視過他,倒是華中街的街坊塞爆病房,被醫院保安驅逐出去,又跑去外公任職的府院砸雞蛋,締造整條街二十歲以上的居民都被抓去關過的紀錄。

 

  他出院以前,一向堅強的母親哭著向他道歉。都怪她明知娘家懷抱什麼惡意,卻想賭一口氣,害他受那麼多苦。

 

  不是母親的錯,都是不倫不類的他不好。

 

  小孩子外傷好得快,但心理創傷怎麼也忘不了,從此讓他覺得妖怪是種卑下、可恥的生物。

 

  母親說從醫院回來那陣子,他變得很孤僻,總是一個人窩在房間發呆,完全不跟爸爸說話,還會突然暴怒、大哭,把妹妹嚇得跟著哭起來。他爸在外面顧著冷清的攤子,一個晚上可以抽掉半包煙。

 

  等到他精神狀況好轉一些,母親才敢再出門兼差,只是他和父親的關係依然緊繃,母家對父親的鄙視和敵意全濃縮在他身上體現。

 

  直到小袖在托兒所染上水痘,高燒不退,先是尾毛、再是耳朵,在他懷中化成腹部不時抽搐的幼狐。

 

  那時他沒想到「妖怪下賤論」,只是驚惶地想,小袖會不會死掉?

 

  母親在超市上夜班,家裡只剩下他單方面冷戰的爸爸,在外頭忙著客人早訂好的大單,要靠這筆生意付清水電費帳單。

 

  他只得用浴巾把顫抖的小狐裹起來,翻出私房錢和健保卡,要帶小袖去看醫生。

 

  他爸雖然忙翻了,但不至於沒注意到抽泣著出門的兒子。

 

  父親搶抱過妹妹,胡理第一次在那個老不正經的大叔臉上看到如此沉重的神色。父親關了爐子,跟客人道了歉,匆匆收攤熄燈。

 

  媽媽得知小袖病重的消息趕回來,父親告訴她:「嬈嬈,我要帶孩子回『老家』。」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總像個世外高人漠視世情的母親露出絕望的表情。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在人間。他和妹妹都被綁在紅毛大狐狸背上,在幽靜的林子急奔。他認得出包裏小袖的布巾是母親獨門的打結手法,但身邊卻沒有母親的氣息,人類不允許踏足狐妖的國度。

 

  紅毛大狐趕著前往位於林間深處的宮殿請求宗主施恩,他能感受大狐緊繃的神經,伸手去抓那抹上翹的紅尾巴。

 

  「爸爸,小袖會沒事吧?」

 

  紅狐大嘯一聲,他左手還是攢著尾巴毛不放,右手撫摸呼吸愈來愈微弱的小狐狸。

 

  「小袖,爸爸說妳會好起來,哥哥就在妳身邊,不要怕。」

 

  小狐狸無法說話,只能舔舔他的手心回應。幼年的他便深切了解到即使形貌改變,妹妹總是他最寶貝的家人。

 

  他不支睡去,醒來已經到達珠玉砌起的寶殿。他惺忪抬起頭,只見各色的狐簇擁著雪白的九尾狐狸。他父親從殿外四肢伏地,匍伏爬進宮中,重重對九尾大狐三叩首。

 

  小袖被其中一隻金色尾巴的狐叨走,放到九尾狐懷中;而他爸被抓去關禁閉,他則是被扔到宮外的園子裡,和尚未修煉成形的公狐崽一起放養。

 

  他那時畢竟是小孩子,知道妹妹沒事,就把爸爸媽媽拋下一邊,和一窩小狐交際起來。在宮中,放眼望去都是狐,只有他是人類小孩的樣貌,但和「同伴」在一塊廝混久了,他也四肢伏地,跟著小狐狸一起蹦蹦跳跳。自從在外公家出了事,他很久沒這樣盡情玩樂,不用上學寫功課,互相撲抓翻滾,吃睡都在一塊。

 

  大約過了半個月,九尾白狐狸也就是青丘之國的宗主大人,把他從狐狸堆中叫走。

 

  「小理子,過來。」

 

  他怔怔看著白狐宗主化做冷艷束冠的白髮女子,趴地趴久了,一時間忘記怎麼用雙腿走路,只能搖搖晃晃被她牽著手帶進深宮。

 

  宗主雍容坐上以紅氊鋪上的長榻,修長的青蔥玉指拍拍身旁那處容得下一個小孩的空位,要他上來。

 

  他在榻上並攏雙腿,正襟危坐,大氣不敢吭一聲,宗主卻扭著他的腦袋,要他趴下,可能覺得小孩子太規矩不可愛。

 

  他靠著宗主那雙男人夢寐以求的大腿,後背又有暖和的絨毛捂著──原來是宗主的毛尾,舒服得令他昏昏欲睡。安逸之餘,卻想起孤身一人的母親。母親在家裡也總是拍著他的背、哄他入睡。

 

  女子垂著濃密的長睫,聲音輕柔:「雖然是公的,卻資質奇佳,有時候混血就是會出現這種狀況。」

 

  他不太明白,只聽每日來餵養狐崽的宮人說,一隻狐狸精五百年也未必能修得靈識,胡家的長子卻天生坐擁他父親大半修為和冰雪聰明的腦袋瓜,這對血脈衰頹的狐族或許是個轉機。

 

  「我不要當妖怪。」他陡然坐起,直接戳破宗主接下來的要求。

 

  「為什麼?」宗主以清冷的嗓子問道。

 

  他大聲叫喊,恨不得宮中的狐都聽見他歧視的言論:「從來只有人討伐妖怪,沒有妖怪替天行道,可見妖比人還要低等,我不要當妖怪。為什麼我不能只當個人?我不要做下賤的妖怪!」

 

  他日後總是反覆夢見大狐落寞的神情。當時年紀小不懂事,不知道宗主千年來為了維繫狐妖延續費盡多少心血,卻被他這個不肖後輩指責物競天擇、狐妖在惶惶三界之外本該消失,間接否定了她所有作為。

 

  宗主只得把他半妖的血完全封印起來,為此少了一條尾巴,所有知情的狐都說胡家的長子是個不知好歹的白眼狼。

 

  他再回去狐圈,小狐崽們靠近他嗅了嗅,發現不是同類,便挾起尾巴,斂起嘻鬧的爪子,咚咚四散,剩他一個「人」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十年後,胡理又夢見青丘的雪白大狐,她說,她將不久於世。

 

  老宗婆,對不起,害您傷心了。

 

  他希望最後能為她做些什麼,彌補這些年來的過錯。

 

 

 

  晚上十點整,夜生活正熱,雞排攤老闆哼著不成調的小曲,作為小幫手的雞排攤小開則是趴在後面的折疊桌上打盹,不知道又夢見什麼,嘴邊不時喃喃出聲。

 

  因為剛才下了一陣雨,生意緩和許多,攤子只有幾張來電的客製訂單。老闆享受難得的清閒,等會再把兒子踹起來接班。

 

  不知不覺,攤子前多了一把黑傘,傘下是名穿著明黃長裙的女士,胡老闆好整以暇看著她,從對方第一句話決定要請喝茶還是拿油網招呼過去。

 

  「阿理都這麼大了?」黑傘女士懷著對後輩的溫情說道,於是胡老闆從小冰箱拿出搭配雞排的紅茶。

 

  「哼,就是個不肖子。上次去什麼科展才拿全國亞軍,真是丟人現眼!」胡老闆口頭聽起來像貶斥,實際卻是趁機炫耀。

 

  「我們一族懷有子嗣愈來愈不容易,你真要讓他以人的身分活下去?」

 

  「管他那麼多幹嘛?要當人還是當狐又不關我的事。」胡老闆哼哼唧唧,黑傘女士握緊傘柄。「當然啦,也不關妳們的事。」

 

  「他應該也收到宗主的消息,毛氏和阿麗都出線了,小崽子很不滿為什麼名單上有你兒子。」

 

  「袖袖生病那陣子,宗主有多喜歡我家小理子,妳們又不是沒看見?」胡老闆叼著牙籤哼笑,非常招人打他。

 

  「可是他和你一樣,都是無謂族人的叛徒。」

 

  胡老闆盯著油爐痞笑:「他不認祖就不認,但如果那個臭小子有意於此,妳們最好有對一個半妖磕頭的心理準備。」

 

  在一旁小憩的胡理無感父親與他人的爭執,睡容愈發恬靜。在夢鄉裡和小毛球似的表兄弟滾成一團,牠們想學大狐推舉出首領,小時候的他一口應下:「你們就像小袖那樣,叫我哥哥吧!」竟然沒小狐反對,就這麼跟在他屁股後玩耍。

 

  老宗婆酷似冰山的美麗臉孔又浮現出來,直說他是天生的妖魅。

 

  夢中的九尾狐用最大最雪白蓬鬆那條尾巴撫著他的背,狐崽形貌的他發出咿呀叫聲,聊表孺慕之情。

 

  剛滿十八的胡理繼續夢話:「老宗婆,請等著我……我一定會成為……最厲害的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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