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星期六,胡理大早醒來,伸手往右眼揮揮,呼口長息,開始思索應變對策,想辦法躲過心思無比細膩的母親。

 

  「媽,我去箕子家寫功課。」

 

  胡袖昨天大概太晚睡,閉著眼睛吃掉他盤中的早餐,又迷迷糊糊抱著他大腿不放大哥走,胡理好說歹說,推托會帶一盤箕子肉回來,胡袖才放他出門。

 

  大好週末,胡理不知道箕子有沒有配合他的謊言在家,只是去碰碰運氣,要是套供成功,就能減去母親大半疑心。

 

  他憑上次不堪回憶找到箕子家,站在老樓房鐵門前,門上沒有任何類似門鈴的東西,不得其門而入。

 

  華中街一樓都是生意攤,而且鄰里熟到爛掉,打聲招呼就可以進門,胡理還真沒遭遇過眼下的狀況。

 

  他試著對鐵門敲到指節撞得發疼,才等來門內一道蒼老的嗓音,問他要做什麼?

 

  「我是子閒的朋友,上次來造訪過,請問他在嗎?」

 

  門鎖「咯答」一聲,開出一道縫,胡理堆出最誠懇的微笑,要給應門的老人家好印象。

 

  「您好……」結果他只看見一抹扭曲的黑影,瞬間從他身前鑽進地上某個保特瓶中。

 

  一來就撞鬼,胡理覺得好不吉利。

 

  胡理藉著門縫透入的光看清擺設,樓下就像個小型回收場,堆滿瓶瓶罐罐,四個角落擺著密封的大陶甕,神壇前多了一塊紅方巾,上頭鋪著人型的黑灰。

 

  他又看向神壇,上次的仙女圖只是不屑睨了他一眼,又轉頭回去。

 

  「不好意思,打擾了。」胡理對鬼認識不深,只是想到它們該是夜出日寢作息,他這樣大白天過來恐怕吵到它們休息。


  他踩著鐵樓梯上樓,記得箕子的房間就在樓梯轉角,但是一到二樓卻完全不是那晚簡單小套房的景色,而像在古代劇看到的廳堂,橫樑垂下各色不一的布簾,他撥開碎花布,越過內室的小門,又是一模一樣的空屋,向深處不斷延伸。

 

  「箕子。」胡理喚了聲,沒有回應,等他想掉頭走回原處,卻走不出這個複製迷宮,在朋友家被鬼打牆真是難能可貴的經驗。

 

  胡理放下背包,開始在房間翻箱倒櫃。如果單純想困住他,只要做個鐵牢就好,反過來說,既然弄得這麼撲朔迷離,一定有離開的法子。

 

  空房能藏東西的地方不多,就一個五斗櫃和櫃上的珠寶盒。他先打開寶盒,裡面放著上次他在箕子書桌看到的合照,只差沒有相框,背面多了幾個字,寫著「胡家三兄妹」。

 

  胡理怔了一會,又把照片放回去,現在不是傷感的時候。

 

  他再從五斗櫃中找線索,最上層是泛黃的童裝,再來依序是國小、國中、高中制服,最下的分格放著一封信,胡理攤開來看,是箕子的筆跡──哈哈,笨蛋小偷,你活該!

 

  胡理氣得把信撕個粉碎。

 

  他大概知道自己陷進友人製造的幻境,等他活著出去,一定要把箕子對半折。

 

  胡理在各個房間來來回回走過三次以上,才發現就算從同一個房間同道出口離開,下一間的門上掛簾顏色也不會相同,走一遍是紅色,走一遍退回去再來是白色,第三遍是黑色,第四遍是青色,第五遍是黃色,然後再從紅色循環回來。

 

  這五色是古時的正色,重要的是對應的順序,箕子曾說過自己雞腦人,答不出兩個陷阱以上的考題,應該不會找太複雜的象徵意義。

 

  胡理照五行對五色,成功走出迷宮,來到迷宮後院的竹林。竹林和之前的房間一樣,層層繞著布幔,反映術者心境的障蔽。

 

  胡理不禁喃喃:「這不是一般民宅二樓嗎?」

 

  林子深處傳來人聲,胡理走近,望見有個半露天的竹棚子,四周繞滿白絹。

 

  這一小段的距離就因為布絹阻擋,胡理多繞好幾步路,想來都是因為箕子心裡那些彎彎曲曲的念頭具現在幻境中,那就再把他對折一次好了。

 

  胡理總算找到熟悉的人影,卻挑起半片絹簾就不再動作,他沒想到對方正在上課。

 

  箕子一身素綠長袍,端正跪坐在席上,垂首低眸。堂前有個白布圍起的四方帷幕,裡頭點了燈,幾隻小蛾在幕中飛舞。胡理聽見的說話聲來自其中的人影,依稀是個清瘦的男子。比起箕子表現出的恭謹,那人感覺有些散慢,臥坐在橫榻上,托著左頰講課。

 

  「『日變修德,月變省刑,星變結和。』這裡是指天象變化對當政者警示,太陽代表人的內在,所以要修養德性;月亮則是外在表現,警剔加諸於人民的律法是否太過苛刻;至於辰星與整體性相關,周始定位的恆星如果出現異象,需反察政事運作是否人員不睦。子閒,你認為三光之變何者情節最重?」

 

  被點來應答,箕子緩緩抬起頭,一派恬然,和胡理記憶中總在課堂卑怯的男孩子已經不是同個樣貌,不單是身體成長發育,內心的成熟才是箕子三年來最大的變化。

 

  「弟子以為,關鍵在於王身上。如果主君耽溺逸樂,修德為上;要是他不具同理心,暴政濫刑,就用月缺去勸;又如果老闆用人用得亂七八糟,星星不停在死亡誕生,改變是必要的。」

 

  帷幕中的男子輕笑一聲,十分動聽。

 

  「師父,是不是我解得太庸俗了?」箕子縮了下肩膀,這個動作顯得有些孩子氣,比較像胡理認識的幼稚友人。

 

  「不,很有意思。」

 

  箕子聽了又挺起胸膛,腦子果然單純。

 

  「師父,天象真的能顯現出一國治安嗎?還是古時的人穿鑿附會,就像我亂說的那樣?」

 

  「小雞,宇宙有多少星子,而我們又能見到多少?交會,便有其意義。」

 

  「師父,是不是國師就得學會看天曆?我、我記不起來那麼多……」

 

  「你昨晚有沒有看星星?」

 

  「看了。」

 

  「漂亮麼?」

 

  「漂亮。」

 

  「那就夠了。」

 

  胡理靠著竹門,還想多旁聽一些,外頭突然捲進狂風,帷幕中的人影搧起眼睫,驚動燈蛾拍翅飛。

 

  燭火熄滅,幕中人影跟著暗下,箕子站起來,繃著臉皮快步而出,用力揭開布簾,與胡理四目相對。

 

  「阿理,你怎麼來了?」箕子不住詫異。

 

  「箕子,抱歉,我不是有心……」

 

  「沒關係啦,我不介意,師父老人家也不會生氣的。」箕子朝上空兩手拍拍,大風再次襲來,眨眼間,竹林和棚院全部捲回他手中的紙卡。「啊,都什麼時候了,我竟然又拖到他的時間!」

 

  胡理從箕子的哀嚎得知,那個男子可是到府無薪家教,箕子付過的報酬也只有一杯過門的茶水。

 

  「阿理,話說回來,也真虧你走得到我這個防賊法陣的陣眼。」
 


  胡理沉默了,想起剛才被耍得團團轉的憤怒。

 

  「箕子,我想到還沒跟你答謝救了華中幫小子的事。」胡理放下背包,活動一下手腳關節。

 

  箕子眼中一亮,不知死活地問:「怎麼怎麼?你要謝我什麼?」

 

  要長腿就給他長腿,胡理使出剪刀腳絞首,箕子在他大腿間掙扎不已。

 

  「啊啊,天堂地獄!」

 

 


  正義之懲結束後,箕子含淚去泡茶給活動完筋骨的胡理大少爺,像個小婢縮頭縮腳,不敢再有一絲廢話。然後從房間外搬了折疊矮桌過來,和胡理對坐著做家庭代工。

 

  胡理端坐上身,翻了兩頁文法書,還是不敵對面傳來的陣陣陰氣。

 

  箕子抱著一尊半身大的雙髻頭紙娃娃,用哄小朋友的語調問娃娃鞋模合不合腳。試完鞋模,他又做出傾聽的樣子,自言自語:「要粉紅色的?」、「再加個蝴蝶結?」、「哇,妳就像小公主一樣!」

 

  胡理忍了又忍,還是拉下臉跟箕子搭話:「你在幹嘛?」

 

  「哎喲,阿理,你不用幫忙,我一個人就好,真的不用!」箕子不好意思推卻著,胡理回說少作夢了。「我嬸婆比較嚴肅,小孩子都送到我這裡來,這是我生活費主要來源。」

 

  「沒多少錢吧?」胡理參與過幾場普通人家的喪事,都是承包商一層層扣下去,錢都不是賺在真正出力的業者身上。

 

  又喪事多半是為了生者的面子,是要「孝順長者」才會大張旗鼓。如果過世的是小孩子,家屬多半不願聲張,也就無利可圖,他還在殯儀館聽過人家吵價還價,堅持未成年要打對折。

 

  箕子只是笑:「小朋友很可愛。」

 

  胡理想起上小學第一天,他背著書包要離開華中街,後頭跟著一大群小雞子,為首的就是小袖妹子,哭得滿臉鼻涕眼淚,就是不想跟哥哥分開。

 

  這麼小,如年幼妹妹的孩子,已經離開世間。

 

  胡理放下書,挪過去拿起剪刀色紙,照著要求的式樣,拼貼出一雙小時候妹妹常穿的娃娃鞋。箕子把鞋子給紙偶套上,讚揚幾句,無形的小女孩似乎非常喜歡。

 

  箕子把紙娃娃抱下樓,又拎著一袋房子車子的紙模型回來,順帶多拿一副剪刀和黏膠,有意無意放到胡理面前。

 

  胡理瞪了得寸進尺的傢伙一眼,還是動手進行藝術創作。

 

  「阿理,你真是太萬能了,我做了三年的手工藝不及你這個新手。」箕子由衷讚嘆那個私人庭院的噴水池,女神雕像的腿好漂亮。

 

  「箕子,我一直以為你怕鬼。」胡理想,彼此真相大白之後,他最不滿的就是這一點。以前國中同學只要一說鬼故事,箕子立刻臉色刷白,還有人跑去公墓亂拿東西,就為了扔到箕子身上看他尖叫嘔吐。

 

  母親總說,要多看著子閒喔。胡理連聲答應,事實卻不如人意。

 

  箕子認識胡理多年,不難明白他那點「總是做不夠」的彆扭心態。就算昨天的傷全好了,胡理還是會繼續糾結下去。

 

  「阿理,你有一種把人看弱的習慣,但人是會成長的生物。就算沒有你在,大家還是會用自己的方法長大。」箕子低頭剪裁小洋裝,這樣就不用看胡理悲傷的樣子。

 

  「箕子,所以說,你一個人沒問題了吧?」

 

  箕子覺得胡理還是不太明白癥結所在。

 

  「那就好。」胡理喃喃著,再挑戰下一棟有私人泳池的透天厝。「大師,我今早做了一個夢。」

 

  經過昨夜震撼洗禮,胡理本想清醒著睡覺,卻還是陷入深層睡眠,夢見自己變回七歲小童,身旁一隻金毛小狐一隻黑毛小狐,圍著他跳上跳下。

 

  ──表哥、表哥!

 

  胡理蹲下身,一左一右攬著兩隻小狐狸,欣慰表示:「阿麗和毛毛都很乖,我們要一起當好兄弟喔!」

 

 

 

  以上,胡理請教箕子大師夢境代表的意涵。

 

  基本上,箕子完全看清胡理在親情方面根本無可救藥。

 

  「阿理,你的夢沒有任何需要解釋的地方,直接而明瞭反應出內心的渴望。」

 

  胡理不住嘆息:「他們兩隻毛抱起來很舒服,為什麼心會扭曲成這樣?」

 

  箕子伸手在胡理右眼前晃兩下,胡理右眼完全沒有反應,只把箕子的手當蒼蠅拍開。

 

  「不用擔心,這點傷會好的,我只要不被打死,就不會有事。」

 

  「阿理,不是我詛咒你,你這種體質要是落在變態手裡就完蛋了。」箕子一點也沒寬慰到受害人。

 

  「也只有你這個變態想得到這層考量。」胡理聽了就生氣。

 

  「不過能當你親人運氣真好,被照顧不用感謝回去,欺負你也不怕被記恨。」箕子從昨晚憋到現在,話到嘴邊還是忍不住長出刺來。

 

  「箕子,你敢碰我我揍回去這是當然,但是我們之間沒有什麼謝不謝的。」

 

  箕子就是覺得胡理這點無可替代,不希望他改變,才無從規勸起。

 

  「我還有另一件事想請教小雞大師。」

 

  「說吧,狐狸施主。」

 

  「昨天你跟小袖為什麼會在一起?不說清楚,你的下場就跟我手中的竹籤一樣……」胡理說完,把跳水台骨架一刀兩斷。

 

  「這位施主,你聽過純友誼交往嗎?」箕子顫顫退開胡理剪刀的勢力範圍,不敢小覷胡理從小剪雞排長大的狠勁。

 

  「沒聽過,我只知道身為兄長有必要斬殺任何接近小妹的變態。」

 

  「我、我好歹也是小袖的乾哥,才不會隨便對她做什麼!」

 

  「好一個乾哥啊,新聞那些害少女未婚懷孕的不都是乾哥嗎?」

 

  「阿理,你這樣可是打翻全天下的乾哥!你自己還不是整條華中街的乾哥?一樣都是乾哥,你不能厚己薄我啊!」

 

  箕子眼看胡理眼中的疑竇愈深,再不如實托出就要把他當肥雞肢解,他被逼得退無可退,才豁出去大喊:「阿姨帶我和小袖去辦手機啦!」

 

  「你說什麼?」胡理臉色大變。

 

  「就是最近有個電信專案,辦門號買一送一,你媽一臉溫柔問我要不要,我怎麼有辦法拒絕?」箕子拉開書桌抽屜,給胡理看嶄新得發亮的物證。「一藍一紅,和小袖是情侶機喔!」

 

  「我媽買手機給你,而我沒有?」胡理聲音都在顫抖。

 

  「阿理,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阿姨在你生日明明問過你,你卻矜持說不想浪費錢,討好賣乖,她這番心意只得轉移到我身上。」明知找死,箕子還是對胡理咧開炫耀的白牙。

 

  奪母所愛,天理不容,胡理不得不再殺箕子一遍。箕子都已經抱住頭,做好赴死的準備,胡理卻遲遲沒有動作。

 

  胡理想到一個驚天駭浪的重點:「你和小袖來醫院的時候,媽媽知道嗎?」

 

  「她叫我們不要講。」箕子苦澀地笑,「阿姨一直在醫院大廳等著。」

 

  難怪胡袖這麼簡單就被哄走,原來是顧慮雙腿不便的母親。

 

  「你為什麼不早說!」胡理憤恨喊道。害他在母親面前裝模作樣一早上,還錯失在她懷中盡情哭泣、被溫柔撫毛的機會。

 

  箕子默默承擔胡理的怒氣,等他激動的情緖褪去就要轉為內疚,才插話進去。

 

  「阿理,你和阿姨很像,你們的高傲不外顯,而是深藏在每一根骨頭裡。」

 

  胡理明白,就算母親來到他病床邊,他只會堆出最雲淡風輕的笑容,表示這不過是一時失足,或許還會撒點謊辯稱這是苦肉計之一,事情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沒有問題的,他足夠優異,不需要依賴任何人,證明生下他不是件可恥的事。

 

  「箕子,我沒有臉回家了。」胡理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運籌千里的雞排攤夫人。

 

  「你要過夜嗎?」

 

  「幹嘛一臉欣喜?噁心。」

 

  「沒有啦,反正我衣櫥裡都是你的衣服也有你的內褲,住下來方便。」

 

  「箕子,你真是個變態。」

 

  「再變態也是你專屬的變態啊!」箕子對胡理優雅一欠身,被胡大少風情萬種瞪了一眼。「話說回來,阿理,阿姨很疼你。」

 

  「我知道。」胡理認為世上沒有比自己媽媽更好的母親了。「箕子,你父母離異那個時候,其實我媽有意思……只是我家不尋常……」

 

  「阿理,你還記得國中暑假家庭旅遊嗎?」箕子低眸給洋裝貼花,再做一把洋傘。「我看『東西』越來越清楚,一邊想著永遠不要結束,一邊又怕被你們發現,三天都不敢睡覺。」

 

  當時胡袖注意到異狀,胡理以為箕子是難過,兄妹倆到哪裡都牽著他的手。

 

  「我也很想厚顏無恥請你們收留我,但我真的是個異類,要是我給你們添上一丁點麻煩,我纖細的內心可能會受不了,再跳樓一次。」

 

  「你不過會通靈,有什麼好介意?」

 

  箕子定定看著胡理,想到自己已經滿十八,不該是過往那隻追在胡理屁股後的弱雞,微笑擺出少年該有的酷帥姿態。

 

  「說的也是,而且我後來有嬸婆,還遇見師父,現在可是炙手可熱的箕子大師。」

 

  胡理勉強勾起嘴角:「最好是。」

 

  「只是,早知道原來我們都不在乎彼此的特異,還是會覺得有些遺憾。」

 

  箕子把臉埋在矮桌上,偷偷去拉胡理的手腕。

 

  「大哥。」

 

  「幹嘛?」胡理故意板起兄長的臉孔。

 

  「沒事,就叫叫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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