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期待,鍾馗大人回來了。

 

  鍾馗大人風塵僕僕,拎著在陰世特別惹眼的大紅袍子邁步來歸,後頭跟著一班神氣小鬼,粉絲挾道十三里歡迎。他只是往路旁鬼眾看個一眼,女鬼們就昏倒大半。

 

  小蟬也趕著湊熱鬧,鍾馗大人從一大群鬼中望見她,對她和善一笑。

 

  小蟬心裡百花齊放,不愧是陰間的人氣偶像,太迷鬼了!

 

  「哼,有什麼了不起的。」

 

  小蟬回頭找尋酸話的源頭,原來是躲在樑柱背後的閻王大人。

 

  她不是不明白閻王發酸的心態,明明祂老人家才是陰曹最高主事者(代理),每天穿著最漂亮的冠裳到處晃,應該要有一堆鬼恨不得巴結奉承,但祂的支持率比起鍾馗大人就是望塵莫及。

 

  聽資深前輩說,閻王也明白這是他近君子遠小人的結果,把耿直不阿的陸判前輩從他跟前拔掉過,過了一段他夢寐以求的荒淫生活。

 

  結果就是陰曹大亂,眾鬼出走,自食其果。

 

  連幾百年來為他做牛做馬的陸判前輩也能毫不留情一腳踢下,應該是閻王大人支持率和滿意度敬陪末座的主因。

 

  「小蟬,那隻鬼長得那麼醜,哪一點比得上本王?」

 

  「啊,大人,您在問我嗎?屬下覺得不會呀!」

 

  雖然剛開始不免會被鍾馗大人佈滿半張臉的血紅胎記嚇到,但一起吃過飯後就知道他是個豪爽又不失溫和的君子,小蟬第一次感受到成熟男子的魅力,女孩子被他注視超過三秒就會忍不住加快心跳……當然這是生前的比喻。

 

  「鍾馗大人武藝高強,笑容溫柔,還有雙電鬼的眸子,看久了就會覺得他真的好帥喔!」身為女性,小蟬完全明白鍾馗大人為什麼大受歡迎。「或許他沒有大人您這張無瑕疵的臉,但我已經死了,像那種為了他人奔走勞苦,幾乎沒有瑕疵的心更是吸引我。」

 

  閻王大人嘖了聲。

 

  在陰曹,除了陸判前輩,沒有鬼會去當面嫌棄鍾馗大人的長相。

 

  古時比愛耍帥的現代人容易對異常大驚小怪,不僅是一般小老百姓,朝廷中讀過聖賢書的士大夫更是自以為是,對異狀總抱持偏見。

 

  有人生來如此,為了不受恥笑,比常人更加努力,以為終能功成名就,一展抱負,卻被當成笑話。

 

  皇帝笑著,大臣笑著,不知道去踩碎一個人的夢是多麼殘忍的事。

 

  看鍾馗大人還穿著那身狀元紅袍就知道他放不開,小蝙蝠卻強辯是他主子穿紅衣好看。

 

  我家前輩穿西裝褲也好看!

 

  明明是哀傷的故事,後來卻又流於跟班的好勝鬥嘴,小蟬再一次對不起拉拔她的陸判前輩。

 

  小蟬鬥嘴回來,順口問起陸判生前的事,是不是也像鍾馗大人有著轟轟烈烈的隱情?

 

  陸判前輩難得沒揍她,只是淡淡說道:「妳別想了,我沒什麼特別,只是命賤。」

 

  小蟬聽得嘆息,她不明白,命賤命貴又如何?

 

  她家境雖然不怎麼樣,父親又早逝,但學校同學也不會去管誰家父母如何,交的就是你這個朋友。就算有地主、官員的孩子,也是混在一起玩。

 

  前輩說,那是她出身在移民社會,階級還不明顯,等到貧富差距拉大,就知道那種怎麼拼命也依然被肥腸滿腦的富貴者踐踏在腳下的絕望。

 

  鬼群中,突然響起前輩的清音。

 

  「滾。」

 

  猛鬼粉絲團立刻給西裝筆挺、一副「公事中他最大」的陸判讓出條大道。

 

  鍾馗大人熱絡走上前:「阿判,你百忙之中還特地過來……」

 

  「醜鬼,被幾個白痴捧在手上就自以為菩蕯了嗎?沒看到陰曹現在烏煙瘴氣,還那麼多廢話!」

 

  人家大老遠趕回來,正想說點天涯闊別的招呼卻碰了一鼻子灰,一般德高望重的大鬼早就拿劍劈死陸判前輩,而鍾馗大人只是苦笑。

 

  「我以為自己這般硬氣已不容見於官場,見了你這烈性,我倒也還過得去。」

 

  陸判橫手一揮,眾鬼瞬間退避三舍,圍著兩鬼,形成一個漂亮的圓。

 

  「就在這嗎?」鍾馗大人環視周遭默默握拳為他打氣的觀眾,不免擔心他們的安危。

 

  「多虧你拖拉,不能再延了。」

 

  鍾馗大人呼口長息,然後振聲喚道:「含冤、負屈,備鑼鼓!」

 

  小蟬看鍾馗大人立定在中央,覆上惡鬼面具,本來腰間那個像是夜市獎品的面具兩眼突睜,齒牙裸露出來,雙目赤紅,滿臉血淋,披散著青絲,活脫脫一隻地獄爬上來的恐怖大鬼。

 

  他抬腿一踏,地面為之振動,血面獠牙左顧、右盼,再重重頓下第二腳,隨著轟隆戰鼓,踩著七星步伐。

 

  「陳知涼,好好學著。」

 

  小蟬還沒回過神,陸判就邁開腳步,走近惡鬼身旁,橫手搭住紅袍子,同樣抬高腿,皮鞋踩下同一個節拍。

 

  世間太過黑暗,大鬼被殘了面容看不見,打鼓的鬼、慟哭的鬼,還有引他前行的鬼,讓它大口吃食汙穢,還天地一個清淨。

 

  小蟬第一次看到屬於鬼的舞蹈,沒有柔和的美,惟有全然的力量。

 

  陸判與鍾馗並肩,再次踏下腳步,分秒未差,引發的共鳴令鬼震耳欲聾。小蟬從嗡嗡聲醒來,看見游離在四周的髒東西發出蟲子的嚎叫,接著破碎開來。

 

  原來這就是空氣清淨機的真面目,小蟬被地震和鼓聲弄得頭暈,卻捨不得別開眼。

 

  可能鬼的審美觀與活人有異,那麼悽慘的死相真是可怕、怎麼不可怕?但一點也不想逃開,就算那把斬鬼的劍割下她的項頸,也不想離去。

 

  所有鬼目不轉睛注視著惡鬼,而惡鬼那雙血瞳只注視著陸判。他離得這麼近,卻沒有一絲恐懼。


 

  他說:我死相比你難看一萬倍好嗎?

 

  曾經單純的他說過:阿葵,你要是想轉生,我給你找個俊男美女夫婦,就不信你會差到哪裡。

 

  他又說:你也知道我眼睛不好,每個人在我看來,其實都很好看。

 


  「阿判……」惡鬼低吟,陸判拉住他一邊袍袖,不讓他往地獄走去。

 

  「你好煩,我在這,一直都在。」

 

  儀禳不能說話,否則會傷到魂底,但只要他失去意識開口呼喚,他一定會應聲。

 

  

 


  小蟬瞪大眼,完全清醒後就全力記憶陸判的舞步,閻王大人在旁邊看著,他們大概是惟二盯著陸判而非鍾馗大人的觀眾。

 

  閻王往前伸手,好像想要捧住陸判始終把脣抿得死緊的臉,有一種小蟬從沒見過的柔情在,但她也沒忘記,這位鬼大王最會用包裝過的顏色欺騙他人。

 

  「他要是能像以前那樣對我笑,該有多好?」

 

  都是閻王大人的語氣太過寂寥,小蟬才會忍不住心軟搭話。

 

  「大人,沒想到陸判前輩這麼悶的鬼,跳舞這麼好看。」

 

  「小蟬,妳這雙腿跳起來也不差呀!」閻王色瞇瞇地往下瞥去。

 

  小蟬連忙拉下難得穿出來的短裙。陸判在忙,沒有鬼能替她擋下職場性騷擾。

 

  都怪閻王大人害她分神,等她找個安全的位子待著,鼓鑼震碎,惡鬼面具落下,跟著沉降的黑暗陷入冥世的土壤,恢復面容的鍾馗大人和陸判前輩雙雙收住手腳,一曲終了。

 

  鍾馗大人踉蹌倒下,勉強以劍撐地,半跪著身子,式鬼們七手八腳衝上來扶持。

 

  「醜鬼,太沒用了。」陸判前輩哼笑兩聲。

 

  然而陸判走遠沒十步就不支倒地,小蟬跟著眾鬼驚呼。

 

  前輩啊,要逞強也看你有沒有本錢啊!

 

  旁人過去扶,卻被他揍飛出去。

 

  鬼差們無法,只好朝四周高呼:「陳判佐,喲呵,來接妳家前輩!」

 

  「哦!」小蟬跑了過去,小心翼翼蹲在看似失去意識的陸判身旁。「前輩,我是知涼,我沒膽亂摸你,所以你不可以打我喔!」

 

  大家一臉擔憂,問她一個女孩子可以嗎?

 

  「可以!」小蟬用背扛起陸判,比想像中的還要輕上許多。陸判前輩金玉其外,只有一身骨架長得好,裡頭半斤肉都不到。

 

  她正要帶前輩回去睡覺,卻發現遊手好閒的閻王大人和筋疲力盡的鍾馗大人正往他們走來,看他們的樣子都有意想替她擔下陸判這隻鬼,小蟬汗如雨下。

 

  「呃,謝謝兩位大人美意,但照料前輩是我的本分。」

 

  小蟬緊張兮兮,頂著冒犯大鬼的風險拒絕到底。她知道陸判不喜歡隨便給人碰觸,尤其是居心叵測的男性,也就是閻王大人。

 

  她背著陸判走了好一段路,快到閻王殿偏廳的辦公室,陸判才幽幽轉醒。他掙扎一下,但小蟬加重力道攬住身後的長腿,就是不給他下來走,省得再昏一次。

 

  想到兩位大人幾乎要伸出的雙臂,小蟬有感而發。

 

  「前輩,你也很受歡迎呢!」

 

  「妳想死第二次嗎?」陸判比平時虛弱,聲音輕輕柔柔,但還是好可怕。

 

  「報告,完全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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