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有主掌戰事的娘娘,相當於帝后的存在。

 

  而相對於天,地府與之福不同享,但禍事總一道來,臣下向鬼王稟報,冥河誕出一名女子,望能晉見聖顏。

 

  鬼王陛下重重皺起英眉,祂底下就是生出一群狗咬狗的大鬼,看著總想一道掐死但也認了,怎麼會蹦出一個楚楚可憐、身姿隻手可掬的女性同胞?

 

  「陛下,妾身來到世上,或許是為了陪伴著您。」她朝君王盈盈一拜,一點也不懼怕祂的威勢。

 

  「不需要。」鬼王毫不留情回絕美人。

 

  於是她就像冷落的宮妃,回到出生的河畔,終年長駐於陰陽交界。遠朝堂、伴水色,倒也過得快活。有時碰上鬼王出巡,她遠遠望見,依然朝祂盈盈一拜。

 

  古時有名夫君被徵調戍役卻遙遙無歸的婦人,一哭,長城為之傾倒。而她綜合了兩方悲劇角色,成了守邊的孤獨女子。

 

  如此數載,到了大軍出征日,鬼王陛下領著祂的大王排場,前呼後擁走過河的對岸。她垂首送行,不意料聽見一聲清潤的叫喚。鬼王有一副和外貌違合的好嗓子,大概是天地間最美好的事物之一。

 

  「孟姜。」

 

  「在、在,妾身一直都在。」她回答得有些急切,幾乎要撐不住雲淡風輕的表相。

 

  「孤不在,妳什麼事都別管。」

 

  旁的鬼以為這是警告,女子聽了卻笑燦如花。

 

 

 


  大戰歸來,眾鬼帶回傷重的主君要她救治。她一改溫婉笑容,冷冷板起臉孔,澆下一盆熱水,從那團血污中使勁拉出衰弱而裸露出靈魄的鬼王──不比凡人高大多少,金髮金眸,幾乎與天帝同個模樣。

 

  那時鬼王背對臣屬,只有她看得見祂的表情。她不使性子了,柔柔勸慰幾聲,鬼王依然無動於衷。她突然扔下巾布與藥劑,憤而撲進祂懷中,使勁搥打。祂太虛弱,沒法斥責她無禮。

 

  「你到底在做什麼!非得把自己弄成這副德性不可!你就不能認下天命,永遠守著我們嗎!」

 

  一會笑、一會怒,轉眼間又落了淚,沒想到女子可以善變至此,完全拿捏不到她心中真正的意思。

 

  於是鬼王開金口,大鬼就是鬼物,不需要像生人有陰陽之分,以後冥間自生的鬼魅最好別再有女子這種東西,從此對女性敬謝不敏。

 

  諫官卻不同意,明諍鬼王若是嫌麻煩就不去了解,以後很可能就會栽在「這種東西」頭上。

 

 

 


  因為實在摸不清鬼王對她到底有沒有情意,底下大鬼不敢放肆,河邊等於她的小地盤,享有法外治權。她弄花種草釀酒什麼的,鬼王從不過問。

 

  而她就算避世於邊境,因為本身的稀有性以及來者不拒的待客之道,也引得後來十殿中兩位大人為她爭風吃醋。

 

  諫官又說,陛下看來女人緣不小,但女人又很快會被把走,感情總是無疾而終,運氣真的很差。

 

  諫官常亂說話而被折成兩半。

 

  後來輪迴的建立使孟氏有了新工作,死生變成一圓循環。投胎就是新瓶裝舊酒,和純然的新生不同,上輩子的渣滓不清乾淨,帶去人間會亂度。

 

  該怎麼辦?孟大奶奶提議道,給它們灌藥下去不就得了!

 

  孟婆湯既然能令亡魂忘卻前生,是湯藥,不是飲食;孟氏不是廚子,是醫者。
  

 

 

 

  「所以,妳到底想怎麼樣?」身在自家華房,閻王沒法放開出手,而對方看似無權無勢,卻也探不到她底子在哪。

 

  「沒辦法,我看不過有隱疾的鬼成天在我面前大搖大擺,有病不醫不是傻子就是瘋子,尤其還是主掌冥世運行的兩位官爺。」

 

  「哈,妳倒是說說本王有什麼病?」

 

  「沒心沒肺卻想裝情聖。」孟婆咬字清晰,道出大伙都心知肚明的事實,都怪她太善良,不想再見到閻王演著蹩腳的戲碼,活像個丑角。「你就死心吧,他不可能回心轉意。」

 

  《縣令棄婦》一戲還有續文:縣令當上大宰相,忙著享受富貴榮華的時候,卻忍不住懷念起真心相待的前妻。宰相回鄉想重娶舊婦,卻發現琵琶別抱。

 

  扮宰相的小生在台上悔恨不已,觀眾大聲叫好,誰叫他好好人不當,偏要像個畜生負心呢?去死吧閻……宰相!

 

  

 


  當年鬼王下令閻王留任,等他成為陰間的主人,立刻召回四處奔波傳遞易主消息的陸判。

 

  「大人,公印在公案底下第二個抽屜。」

 

  「不是不是。」閻王笑咪咪用袖子給陸判拭去滿面風塵,陸判沒有推卻,只是略略垂下眼。

 

  「那麼,這是私庫鑰匙。您就算升為代王,花費仍需節制。」

 

  「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些私事。」

 

  陸判嘆口氣,說道:「最近沒有死什麼美女,您又不好人工那一口。」

 

  「我不喜歡摸一摸鼻子會掉下來的女性……唉,不是,都不是,我要談論的對象就是你。」

 

  「屬下就是等死,沒什麼好說的。」陸判手動了動,牽動腕間十多條交結的鐵鍊,撞擊出冰冷的金屬聲響。

 

  「整天看你拖鍊子,實在於心不忍,不如就全解開吧!」

 

  「屬下待罪之身……」

 

  不待他阻止,閻王一個彈指,所有負累應聲消失。

 

  「我現在是冥間的王,一切我說的算。」

 

  「大人,您千萬別得意忘形。」

 

  「知道了知道了。」閻王伸手攬住陸判的肩,往他耳畔言語。「感念你無數個年頭為我分勞解憂,我決定送你一個大禮──你想投生到什麼人家?」

 

  閻王很滿意陸判大睜著眼,說不出話的樣子。他們離得這麼近,怎麼會察覺不到他心中最大的盼想,即使他連想像也不敢。

 

  「大人循私,陛下不會輕饒。」

 

  「我知道,為你挨的板子還痛著呢!只是再晚就不可行了。陸判,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也知道,我不會隨便施恩,但無論如何都要為你拚一次。」

 

  等了又等,陸判才微聲托出積壓在心底的願望。

 

  「我想要一對疼愛孩子的父母,底下有依賴我的弟妹。還有,我希望自己不要生得太聰明。」

 

 

 

 


  出發那一天,孟婆袖手站在橋邊,看陸判收起往昔防衛的荊棘,對送行的閻王文文地笑。

 

  要不是他死得太慘,痛得不得不戰戰兢兢過活,說不定本來他數百年不變的善良可以對應到溫柔上頭。

 

  陸判慎重執起閻王雙手,將額頭擱在王的手背上。

 

  「大人,謝謝您。」

 

  在奈何橋畔,陸判對閻王再三叩首離去。走時還頻頻回首,孟婆就知道一碗湯洗不去他積累那麼長時間的依戀。

 

  大人、閻羅大人……

 

  然而,等待他的卻是與願望全然相反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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