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為憑 卷五 神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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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魅
人要衣裝,亡者亦是。
哭哭啼啼的家屬披麻戴孝,罩著簡陋不過的喪服,不許有任何好顏色;死者身上卻是亮麗的衣袍,連名詞也很吉祥,壽衣、壽衣,長壽之衣。
但是再吉祥美麗,生人也不願意穿上,因為那是死人的衣物。從古至今,衣服向來是辨識身分最直接的標誌。
穿上了便代表那襲錦衣底下的皮肉,已然空洞無靈。
實驗室淹水了,疑似管線爆裂,大家慘叫完開始互踢皮球。身為年資最淺的學士生,喪門挽起袖口,義不容辭投身為水電工。
其實這不會很難,多做幾次不論男女都能上手──不包括他的道士朋友,願意弄髒衣服讓水噴一噴,就能省下上千塊的維修費。
學長姊們圍上來,看熱鬧之餘也不忘誇獎幾聲。
「夏天學弟,你真棒!」
「學弟,老師最疼你了,麻煩你去跟他解釋一下喲!」
「真是我們研究室之光!」
「沒什麼,隨手之勞。」喪門撥開濕透的劉海,衣背也被汗水浸溼了,冷氣孔直對著他,讓他一陣激靈。
「這件給你換。」
可能蹲太久,頭有點昏,喪門謝過便隨手套上。穿上那瞬間,耳邊響起女子的詭笑,他沒多想,還依值日表留下來做最後的清掃。
喪門過了晚飯時間才回到宿舍,四四四寢今個特別安靜,只有上官榆一個忙著臨行前的化妝,美白乳液抹得比早餐店奶酥厚片還厚。
「阿喪,你回來啦!正好,你再晚一點可就看不到我了。」上官榆特地跑到喪門面前搖屁股,想趁其他室友不在討關愛。
喪門隨口應了聲,上官榆有點受傷。大帥哥到座位放下背包,扶著椅背休息一會,才有餘力看向提著名牌包、頻頻回眸的上官榆。
「小榆,錢包和手機都有帶吧?在家遇到什麼不開心,隨時可以回來。」
上官榆頓時心滿意足。雖然他也明白自己幼稚,但就是想聽喪門這樣給他嘮叨幾句。
「阿喪,難得清明連假,你不回家嗎?」
「最近時節轉換溫差大,死了很多老人家,有的爛了三天才發現,我抽不開身。」
「哦、哦!」上官榆完全不想知道細節,「然然也跟流丹學姊回老家祭祖,你一個人沒問題?」
一間寢室四個男人,照理說還有另一位神通廣大的神祕室友,但只要喪門身邊沒看到陸祈安,等同陸某人已從人間蒸發。
喪門環視住了一年多的鬧鬼房間,沉默半分鐘後才說不要緊,就刑法上,他已經是自立自強的成年人了。
上官榆察覺喪門臉色不太好,但又覺得自己這個廢人擔心萬事通的喪門有點多餘,踟躕一陣後還是說了再見。
喪門獨自留宿,因為身體不適,睡得比平常都早,卻寐而不眠,從床頭拿起垂著兩顆星星吊飾的舊式手機。雖然電磁波有害腦袋變笨的風險,但李福德總會在他睡前打電話來笑嘻嘻地道晚安,被他嫌煩;等他習慣了有人掛念,轉眼間,情人就音訊全無。
女朋友和好朋友一樣都是言而無信的混帳,喪門遷怒瞪著幽然發亮的星星吊飾,慢慢失去意識。
他夢見小時候的自己在老家釘棺材板,旁邊擱著一具大體。他從小就知道死透的死人並不可怕,可是那具屍首卻讓他眼皮跳動不止,原因是死人身上那件華麗的衣裳,一反常俗,色澤鮮紅亮麗,用金絲繡著松柏的吉祥圖樣;而背光一看,繡紋竟成了排列齊整的符文,這些咒文又拼湊出一個「壽」的古字,非常漂亮。
年幼的他被吸引過去,想要碰觸,問身邊的人可不可以,但沒有人在,因為夢裡的他才五歲,還沒認識陸祈安。他想了想,還是謹守本分好了。
這時,年輕的母親帶了點心過來,比記憶中溫柔一些,俐落扒下死者的七領大衣,像是對待名牌服飾,捧在手心,愛不釋手。
「兒子,阿母替你穿上。」
「好。」既然他最依賴的母親都這麼說了,他也不再堅持下去。
母親替他套上半邊的衣袖,他穿上厚衣袍反倒覺得冷,冷得他想退開,母親卻掐緊他的手臂,強硬著衣。
「穿上去,阿母帶你去玩。」母親微笑哄著,他看得陌生。「恁阿爸也在那裡等你,來,穿上去,阿母帶你過去。」
喪門茫然了,下意識掙脫母親的臂膀,口袋掉出雙星吊飾,抬頭再看,母親豐潤的臉倏然變成慘白的死者面容。
他驚悸看向棺木,光溜溜的亡者蹦起身,對他齜牙咆哮:「穿上去!」
「祈安!」
喪門驚醒,滿頭大汗。他睡過一覺,身子似乎比昨晚更加沉重,對面的床依然是空置,床頭鬧鐘顯示七點鐘,手機沒有未接來電。
像是應證那場怪夢,電話在他咳嗽完下一秒響起。
「阿門呀!」來電者為喪家老母,「店裡有兩批貨,人家中午就要,去的時候記得繫黑領帶,小費多要點。」
「我頭痛。」喪門有種快死掉的感覺,欲振乏力。
「哈尼,你兒子不舒服,欲按怎?」喪母對著話筒大聲和喪父商量,喪門耳膜被震得嗡鳴不止。「小星星,恁爸叫恁把課本燒燒掉別裝死,速過去。下次回家記得買沙拉油和洗衣粉回來吶,媽咪愛你,啾啾!」
「我到底是不是你們生的!」
「嘟──嘟──嘟──」
喪門瞪著掛斷的手機,再怎麼不甘願,畢竟是家裡的生意,他不做也沒人可替。他只得認命地下床洗漱著裝,把退燒藥和車鑰匙一些必需用品裝進黑提箱。
扳上箱扣時,喪門怔了下,他好像多塞一件衣服,重新打開箱子,全部翻過卻怎麼也找不到。
等他套上外衣,感覺身子比平常厚重不少,才發現原來那件衣服已經穿在身上了。腦袋不再發燙,只是十指變得冰冷。
清明這種公定的掃墓假期,他家傳了十八代的傳統事業總是工作量倍增,而爸媽接了一大堆訂單之後就跑去埃及看金字塔,說是要研究不同文化的特色以開發新的棺材樣式,把店裡生意丟給他一個人顧。
事情比他預計的多上許多,加上臨時出了不少狀況,靈堂垮台、送來的訃聞印刷失誤,打開來血紅一片、家屬中邪口吐白沫……等等,諸事不順。
喪門做到一半撐不下去到醫院吊點滴,吊完繼續趕工。往年勉強有個從小同穿內褲長大的好友可以分擔雜務,而自從他交到女朋友,人就順理成章撇下他四處亂跑,也不想想他又不能叫李福德來扛棺木、扒腐肉或是脫上衣和土公仔師父搏交情,想到就生氣。
他忙到半夜才回到棺材鋪,幾乎是用爬的躺上休息室的木板床。
有時候他在店裡夜讀累了就會先到這張床瞇一會,林然然知道他怕悶,便過來搖羅扇給他搧風。久了,他也不再說謝謝,自然受下。
林然然臨走前,摺了很多星星給喪門,告訴他一天燒一顆可以保平安。但是那些星星如摺紙人一樣小巧可愛,又是小室友的心意,他捨不得,便放進他最喜歡的黑金石骨灰罈收好。
喪門反思自己是不是這半年過太爽,身邊的人全心為他設想著,他習慣了這樣的好,一沒有人在身旁,就覺得好寂寞。
他輾轉入眠,夢裡張燈結綵,完全不是他熟悉的環境。有人喊道:「新郎新娘入洞房!」不知名的力量促使他推開大紅門板走進喜房,裡頭紅紗床欄上坐著鳳冠霞披的新娘,嫻靜得美,令他困惑。
「福德?」
新娘自個揭開頭紗,卻是笑得促狹的道士友人。陸祈安特意揚起塗得紅艷如妖的雙眼,朝他眨了眨。
喪門一見到他,警戒心就完全拋開,口氣也變得像兒時一樣幼稚無理。
「看吧,就說你是新娘我是新郎,以後不准再叫我公主殿下什麼的,哪個男人比你更適合穿裙裝?」
陸祈安笑得燦爛,長指拎起大紅喜服漫步走來,像是盛開的扶桑花精,喪門看得目不轉睛。
「祈安,你穿什麼都好看,我很喜歡……」喪門不像對方花言巧語慣了,誇了兩句就辭窮,「很喜歡你。」
新娘子帶笑的眼神表示收到,他與他不分彼此,他明白的。
然而,越是接近,陸祈安的臉色越是灰白,在喪門觸手可及之處,頹然倒下。
喪門大叫出聲,驚惶失措伸出去扶,卻只撈住一件漂亮禮服,衣裳袖口漏失出灰白的骨粉。
「不可以!」
他任衣服纏繞住自己脖頸,只顧著抓拾地上那堆骨灰,徒然哭求「回來、回來」,即使整個人被衣服勒得無法呼吸也不想掙扎,瘋狂悲傷,無法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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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忙非常私的私事,沒文可發,就來發宣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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