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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了,可是眼皮像黏了膠。有說話聲,好像山藥姊拎著老頭子的領口叫囂,葛叔叫他們安靜,然後握起我的手腕,捏捏壓壓,又輕輕放開。他說不行,快去請人類的大夫過來,他沒辦法平心診斷下去。


  「小生生,我們去幫你買了新衣服喔……」小護士倆把興高采烈的年節氣氛強撐起來,隔了兩步之遙。「我們覺得不會那麼快出事,就去百貨公司挑了好久,因為你對衣飾實在太不講究了…阿生,看一下嘛,拜託睜開眼睛……」


  我試著動一動手指,但除了聽著彼方隱約的泣不成聲,什麼也做不了。


  「沒用的,他就是因為兩邊一半一半才能撐到現在,但也就這一半一半,我們還是人都救不了他。」山姊精闢的言論把我形容成雜燴鍋,就像改裝車一樣,找不到車廠還是零件商負責,不是多好的感覺。「只能看他自己了。」


  「要不,把國老叫來?」葛叔提這什麼鬼意見,我現在顧不了那個麻煩精。「他和生一直相輔相成,至少氣血能循得快些。」


  「黃將軍,能嗎?」山姊的口氣與其說是詢問還不如是威嚇。等一等,我要抗議,可是擠不出半個音。「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當初為什麼要離鄉背井?要是他有什麼三長兩短,國家不要也罷!」


  老頭子沒說話,而我突然明白很多事情。有其他人進來,四周安靜一陣,隨即發出圍毆的聲響。


  「你幹了什麼好事?還有臉過來?麻王爺。」山姊好像處於理智線全斷的狀態,真有刑官的風範,但這件事的主因,很明顯地是因為我太蠢。


  「哼,我的事,你們這些下民管得著嗎?」他是笨蛋嗎?說著耀武揚威的話,聲音卻在發抖。「反正他生來就衣食無缺,和以前一樣享受榮華富貴,讓他受這點苦又算什麼!」


  「你知道什麼!你又知道什麼了!」他說的也不算錯,山姊卻整個人爆發出來,從來沒聽過溫雅的她幾乎吼出喉嚨般嘶叫。「人類不懂就算了,算了!但你這個地位尊貴的王族怎麼能背叛他!你怎麼可以騙取他的信任!」


  「我、我是因為……」聰明點就別開口了。「藜蘆給我…很多錢,你們這些安分守己的傢伙一輩子都賺不到的數目!我們真應該學學他,才能過上人類的好生活……」


  「滾!」老頭給了他一個字。他不管做什麼都能嚇到同宗的王爺。


  「您怎麼可以幫著外人?我、我也是替您出口氣,您不是一直覺得他是個沒用的草包,我只是為您……」


  「先斬後奏。」山姊判決結果,快出人命了,頭好痛。


  「草……」不是這個,把國老當發語詞可見我傷得不輕,好在還是有緩和氣氛的效果。「別吵了…我沒事,真的……」


  一群人擠進蚊帳裡,我勉強看清這裡是老頭子的臥房,真虧他沒讓我躺柴堆。山姊把我扶起來,順著我沒剩多少的瀏海,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掉。我好怕他們哭,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


  「大概過二天就好了…不用擔心…沒事了、都沒事了……」以前爸媽放牛吃草我都活過來了,你們給這麼大的壓力,相信我一定能好得很快。


  「夠了,您不要再說了!」反效果,山姊只是更慌地把我咳出來的血絲擦掉,不過手帕上只有水的痕跡,她怔怔盯著這個魔術現象,我又滑回床上一些。


  「是不是迴光返照?」山查麥芽分別出一隻手握緊我一隻手,也不管說這個會不會被山姊踢。


  「就看這個晚上了。」葛叔給我拉好被子,語重心長。他們這樣子我實在很難休息得下去。


  「蒼築和白築,麻煩你們照顧……」


  「嗚!阿生,你不要理所當然交代遺言啦!」


  「就說我不會有事了…別擔心……」有千斤擔吊我上眼瞼,好重,好像睡上一覺所有在裡頭翻攪的痛苦就會消失。「沒什麼好擔心的……」


  這小瞇一下,不知不覺到深夜才醒來,口乾舌燥,不過身邊沒半個人。想一下以前怎麼度過這種夜半時分,有一次特別把腦海的山水仙境畫出來,被爸媽恥笑良久,我就告訴他們,雖然沒有美術天分,但總有一天,我會回到那裡去。


  好笨!是七歲還是八歲發生的?後來夫妻倆竟然聯合起來要脅我不留在家裡照顧弟弟妹妹就要把兩個小的扔去資源回收,這是為人父母說的人話嗎?沒想到我還真的努力忘記那個魂牽夢縈的地方,一直到掉回去那天。


  突然迫切想見到那幅山水,可是它在前面店鋪牆上。我鍥而不捨撐起身子,很好,馬上摔下床,完全沒事,因為早痛到麻痺。爬過長廊,積了一大層灰,估計三天沒掃。猶豫一會,還是照原目的前進,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讓我爬到黑漆漆的藥鋪。


  畫看起來比平時高了十多丈,而我的腿完全沒有知覺。怎麼辦?保佑今晚風大,我去搖開大門,風很捧場地來了一陣二陣,第三次吹得有些誇張,連窗都撼開,啪答作響。


  畫卷在空中旋了旋,不偏不倚往我懷裡落下,真是貼心。


  藉著月光,畫中美景依舊,想說我過得很好,但這個謊話僅次於老頭子發誓戒酒。其實我只是想回去,一直很懦弱又嘴硬,如果又發生同樣的事,該怎麼做?當我想破頭都想不到怎麼避免他們受傷,就想逃得遠遠的,省得看他們掉淚。


  到頭來,還是什麼也做不好……


  「你是覺得死在外頭比死在床上好?」惹人厭的諷刺話,老頭子在櫃台翹著老腿,他該不會從頭就一直在那裡冷眼旁觀,混帳東西。


  「不要拖我……」他就把我當掃把一路掃回房間,不把人當傷患看,狠狠扔上床壓著,往傷口壓。「啊,痛死了!死老頭!」


  「你不是喜歡當聖人?等著別人給你刻碑文是吧?」這個沒人管就喝得爛醉的酒鬼,眼前三十多的男人難道是他的原形?欺騙我的感情!「我當初真該一劍劈死你!」


  要比後悔,我絕對不錯輸的,當初真該把書包砸上死老頭皺巴巴的臉。還我五年青春!


  「陛下。」


  咦?死老頭你別嚇我!等我對上他凜凜的黑瞳,才發現他是認真的。你們黃家人別這麼不講理,不要老是在我無法掙扎的時候,把嘴親上來……


  「你這輩子沒轉成女的,算你好運。」死老頭完事之後,說了這句,打算把錯全推到我身上。開始懷疑上次淹大水,他是不是故意等我溺水再急救。


  空白的腦袋中,想起那公主綿長的一吻後,隔幾天她就變成麻臉公主。「老頭,別做傻事,我不會那麼容易離開……」


  變態死老頭別過臉,手倒是忙著往我頭上敲,我忍,除非他想「再來一次」,此刻我都可以容許他的不合理行徑。


  「『我』說過,給你一個人留守如此長久的邊境,會賠回來,會用一個一生來陪你……」我真的被上輩子害死了。


  「言而無信。」他的評語大概針對這次事件而發,用力拍我的臉,該死,繼續忍耐。「你要是敢死了,我見一世,殺一世……」


  好可怕,沒心肝老頭紅著一雙眼的樣子。伸手抱住他,老實說我最喜歡這樣抱我爺爺,他完全沒抵抗,反倒把我掐進懷裡,如果是老人的樣子就更好了。


  「我不會有事的…你就不要再難過了……」









  一切又回到正軌,灑水、掃地、拖地,我的生命力真是和廚房老鼠一樣堅韌。死老頭徹底封死各出入口,買菜的事落到小護士頭上,他們也被指使得甘之如飴。每次都額外帶上不必要的東西過來,比如醫藥箱和一把尺。


  「有沒有變長?」山查雙手交扣,眼睛眨了又眨,宛如擔心受怕的小少女。


  「嗯嗯,好像有一點點,嗯嗯,可是又似乎沒有。」麥芽框住我下巴,沉吟好一會,十五公分學生尺就架在本人頭頂。


  「有完沒完呀,你們。」揮開麥芽的手,往藥櫃走去,沒多久他們尖叫一聲,我一頭撞上懸櫃的角。痛雖痛,還是得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


  「阿生,我們還是留下來照料你好了。」


  「你們不是要調職到外縣市?」大傷初癒的人,平衡感總是會差了這麼一些,不需要大驚小怪。「有很多人需要你們,我一個也能好好過日子。」


  「可是黃將軍會壓榨你!」


  「這我自己會揍回去。」


  「那小生生的愛心便當呢?」


  「叫葛叔做吧,你們放假再過來吃不就好了?」我扶好晃動的腦袋,在他們注目下,敲著算盤,忙著記新月的帳,不料,旋風撲來。「不准跳過來抱我!」


  護士倆遺憾死了,但再可憐兮兮我也不會成全他們。「阿生,這是我們辦公室電話,這是手機號碼,有事就呼叫我們,隨傳隨到!」


  「知道了,你們兩個快回去打包。」我被兩道熱烈目光盯得煩,只好摸摸他們老大不小的頭。「要當山姊和葛叔的好孩子喔。」


  「是!」立正敬禮,他們總是活力充沛,只有我嚇壞過他們。


  小護士一走,藥鋪立刻冷清八分。老頭子最近出遠門,特別交代太陽下山就關門,而當我站在門檻望去,有人從轉角電線桿探出頭來。他看我注意到,想拔腿逃開,但牽著的小女孩卻蹦蹦跳跳往這邊跑來。


  「大哥哥、大哥哥!」小女孩綁著兩束髮辮,兩片桃紅色臉頰,跟我妹小時候真有得拼。「以身相許!」啊?


  「要來吃飯嗎?」當小朋友往大腿撲的時候,最好先把他們抱上肩膀,不然他們常常會遠離原來目標一到十公尺遠不等。


  「不是、不是的!」王爺頭低低的,看上去像是個車禍傷患,左手吊了石膏,鼻青臉腫。「她說想來探望您,反正她爸媽忙得要命,我就帶來了。」


  「那要吃飯嗎?」這個時間點也沒其他事情可做。


  王爺正在天人交戰,我就拉著他和小女孩往店裡走去。小朋友很有朝氣,看來恢復得差不多了。


  「您沒事吧?」他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我當然沒事了,他鬆了好大一口氣。「您為什麼一直往牆邊走去?」


  「抱歉。」修正好角度,我盡量讓腳步直線前進。「這位小小小姐,想要點什麼菜呢?」


  「希望哥哥的頭髮能夠早點長回來。」她殷切期盼望著我,手裡拈著盛開的桃花,別在我耳畔。


  「什麼!」王爺冷不防往我頸後摸索,脖子都被騷擾一圈他還意猶未盡。「沒了沒了!那你還說什麼沒事呀!」


  我不管他,眼前的路歪了半邊卻調不回來,舉步維艱。小女孩跳下來,說要給大哥哥帶路才解決這個難題。


  「您是不是變得畏光、容易口渴、吃不下飯?」麻王爺憂心忡忡扶起另一邊,我沒那麼脆弱,他們就是不信。


  本來就討厭曬太陽,本來就常喝水,本來發生了那種事就會沒胃口,沒有什麼,再過一段日子,我就會適應回來。「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你幹嘛在山姊他們面前胡謅?」


  他的臉一下子充血起來,支支吾吾,雖然對其他人非常囂張,但王爺從沒在我面前擺過架子。「是真的,我收了錢,過來這裡找您。」


  「然後呢?」事發當時,他嚇得到處亂竄,要我是壞人頭子,絕對不會找他合作。


  「我不知道,非常對不起。」他無意識搖了頭,不停攪著兩隻食指。「是我不好,我如果能看出那是騙局,您就不會出事了。」


  他快哭了,只要一點鹹味我就嗅得到。雖然男人的眼淚不值錢,但也讓人傷透腦筋。


  「可惡的是犯人,你這樣被誤解,我也不會好過。」微闔上眼,說服自己把他當弟弟哄著,十三而不是三十歲。「真要計較下去,是誰堅持要你住下來?是哪個笨蛋沒弄清楚就跑去給人砍?」


  好,王爺已經被我唬住了。


  「而且,要是你不求救,這小傢伙就沒有今天了。」把抱著大腿的小朋友往外轉,給她一點小暗示。


  「謝謝叔叔還有哥哥~」小桃子好配合,真是難得的乖孩子。


  可是,靠,王爺還是放聲大哭,我遞過手巾,他選擇抓袖子,然後長長一個吸氣,撞過來抱著我不放。想都不用想,他這幾天被修理得有多慘。


  風聲咻咻,原來是把長劍。我推開黏呼呼的王爺,側身閃過,柱子又開始歪了,往後一屁股跌坐下去,被小朋友用力拉起身子。


  「老頭子,告你謀殺員工!」我把劍從柱子拔下來,小朋友和王爺感覺到死老頭的不友善,趕緊躲到背後。


  「你現在的身分還敢對我大聲說話?」長辮青年從黑暗那端現身,我揉揉雙眼,白髮和皺紋還是沒跑出來,只好裝作沒看到。「不是幻覺,你這臭小子!」


  啊,是本尊。所以那個真的不是失血過多產生出來的虛像。


  「你,告訴那個罪人,再動我的東西,等著抹淨脖子。」老頭子搶過劍,抵在王爺胸口,王爺白了一張臉。我過去勸架,前腳跘後腳,一定是國老附身,跌在死老頭身上。


  他竟然為了扶我收劍,我多看幾眼他跩得半死的臭臉,有冒牌貨的嫌疑。他驗明正身的方法就是狠狠打我的頭。


  美好的晚餐時刻,王爺和小桃子被攆出門外,小朋友因為餓肚子哭著跟我再見,老頭跟她說再哭,再哭就把我切給她充飢,小朋友傻了,王爺倒是叫得很大聲。死老頭子的心跟肝可能早三百年前被狗啃了。


  剩兩個人站在寂寥的夜色下。「老頭,我覺得你六十歲的樣子比較帥。」


  「蠢才!」我知道他想罵我老人控,但我克制不了我自己。「禍水!」什麼!「你到底要死幾次才知道自己蠢在哪!」


  他扭著我的肩,我知道請人吃飯讓他很生氣,沒想到氣得血管都快爆了。「自身難保還只忙著安慰差點害死你的白癡!你老早就不在那個位子上了!」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們是為了什麼飄洋來這塊是非是地?」我不能忍受他把錯推到別人身上,尤其我又是整件事故的元兇,明明是我把他們牽扯進來。「你要我怎麼袖手旁觀!他們不是為了找我才來人間的嗎!」所以他們受的一切委屈,都是我的錯。


  死老頭扭曲著臉,他如果否認,我就認命當個藥鋪學徒,但是他沒有。


  「我真想剜出你的心,看看少長了什麼?」老頭提起他的寶劍,扔到我腳邊,加上一個紙箱。「廢物,這裡用不著你了。」











  抱著寒酸的行李回家,我從沒想過會被炒魷魚,到開了門坐上玄關發呆還是不能接受。現代社會,國中畢業說出去會笑斷別人大牙,但我還有弟弟妹妹要養。明天一早,去餐廳端盤子、去當老人看護,相信總是能做些什麼。


  屋裡黑抹抹又靜悄悄,我扶著牆到盡頭開盞燈,感覺好上一些。餓了,臭老頭也等我煮完飯再趕人,他自己不也還沒吃?


  房子又更安靜一些,我得動手做點事情。以前每年寒暑假,爸媽先說他們訂四張機票再問我要不要去?補一句:最近小偷多。所以我討厭大房子,晚上一個人看家就像困在電梯裡頭,就讓我想起爺爺過世剩我一個在旁邊等,再哭再鬧都沒人理你。


  所以以後又回到那種日子了嗎?我看著泛黃的天花板,蒼築白築會不會再也不回來了?胸口不由得發冷,像我這麼沒用的人,是不是又被不要了?


  「啪!」,有東西往我頭上砸,一團黃布,我看了看空蕩蕩的客廳,就只有劍和…掛著兩隻腳的紙箱…死老頭殺人棄屍為什麼要弄到我家來放!


  那些無謂的不安都蒸發光了,我決定明天再把屍塊埋進田邊當有機肥,現在去弄點食物充飢比較要緊。


  「喲呵呵,好大的膽子,竟敢無視於我的存在?」


  這道目中無人的笑聲…我十分艱難地轉過頭,再三確認整個空間只有屍塊和我,沒錯,大出血以後,連耳朵都變差了。


  隱約一道嘆息,從那口箱子傳來。「還不快扶本公主起來?」


  一隻纖纖玉手擺明擱在半空,我思索被抓進去吃掉的機率,伸手用力一拉,好重,比十隻小咩還驚人。最後紙箱倒翻過來,裡面什麼都沒有,除了這個把我壓在地板,陰魂不散的妖孽。


  「哎,你瘦了。」黑長髮,細肩帶,七分褲,高底涼鞋,帶點雀斑,狐狸大奸笑臉,我瞪著不停把五官貼上來的大美女,請她不要一出場就扣住我的雙手雙腳,十足色胚一個。


  「妳來做什麼?」雖然有千言萬語,但這是我現在最大的疑惑。


  「小寶貝出事了,咱家怎能坐視不管?」她瞇上雙眼,老不正經,十指摟住我的髮時,眼底閃過一絲哀憐,但馬上被想要毀滅人間的戾氣所取代。「對了,你寫那什麼信,我不小心燒了。」


  妳只是看不進忠言罷了。「黃耆。」


  「在~」她嬌滴滴地應了聲,真是噁心,我覺得對這八婆回笑的我也同樣無可救藥。


  「我好想妳……」我把她攬進懷中,感覺好真實。這是分別以來,做過最美好的夢。


  她只會在胸前咯咯笑,煞死風景,雙手摸上我的腰,環起勒緊。


  「為您這一句,臣妾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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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貼到這邊,我應該會把這篇寫到結尾。


 


最近發生很好的事,所以作者心情很好,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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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