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夜晚就會變成鬼屋的破店,高高掛起兩盞紅燈籠,不禁使人懷疑死老頭吃錯什麼藥。等麥芽山查小護士探出身,大老遠往這邊招呼著,兩個小的衝上去挑釁,才有一點真實感。


  記得灶上有鍋肉和燉湯,再秤秤手上去黃昏市場撿的剩菜,怎麼可能夠八個飯桶果腹?我已經看到一桌人捧著空碗餓得發昏的窘境。


  弟弟妹妹戳了戳我的腰,把煩惱的我從掃除櫃拉到藥鋪後院去,完全不給解釋的機會(有客人就有汙垢)。沒想到,平時連隻麻雀也沒有的小小方庭,塞滿來路不明的訪客。


  找一下老頭的人影,他一個死老頭坐在屋簷下耍自閉,清冷的眼看向我,隨即收回視線。我要過去嘲笑他,但山藥大姊搶先坐在老頭身旁,叫我先去招待客人…真麻煩,可以拒絕嗎?


  後院中央擺張大紅桌,上次請客的紅髮服務生坐在桌邊指使手下東奔西跑,我問他有什麼需要幫忙,他的鬼叉表情剎那化為普度眾生的菩蕯。


  「榮幸之至。」他像個老人滿足嘆息,摸摸我的頭,從五色盤抓了一大把糖果塞到我手上。「麻煩您去照顧那對雙生子,跟他們一起玩。」


  雖然感覺不差,但非常詭異。弟弟妹妹從偷吃的行列跑回來,兩張小臉一副家裡沒吃過甜點、沒去搜刮剛上桌的年菜拼盤的模樣,伸手跟我要不起眼的糖飴,好像回到小時候那樣。


  三個都不算小型,站著只會擋路,所以我們選個地方蹲下來。把獎品藏在拳頭裡,左手右手,給他們選一邊。


  「左/右!」雙胞胎意見分歧,瞪向彼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開!」


  開個頭,聽說過年容易讓好孩子淪落成賭徒,我攤開空空的左邊給賭鬼弟弟,他哀嚎一陣,妹妹發出不像女孩的奸笑。接著右手,也是一無所有,兩雙眼睛睜得老大,才發現我耍他們。


  是他們記不起教訓,這是過去的老把戲了。兩個小的正要抗議,握拳卻握到糖果袋,火氣都卡在喉嚨。「乖,一人一顆。」


  「阿生,我們也要~!」小護士倆卡位上來,分別穿著拖地用的男女長衫,再搖支扇子就更詩情畫意了,可惜他們把嘴嘟上來給我揍。「我們對阿生的愛不會輸的,只是差那一點點緣分。」


  哦,真是不怕死呀,兩位。還沒出手把兩顆笨頭撞在一起,弟妹扯著我的袖口,要到另一邊說話,是要報復兄長無聊的玩笑嗎?一家子窩在角落,四周的喧囂更顯這塊的沉默。


  「哥哥。」牽著對方的手,低著頭,兩個一起合聲呼喚。


  「怎麼?」你們儘管打,我會還手的。


  他們抽了下鼻水,不會吧,這麼脆弱以後出社會怎麼辦?不料,一人一邊湊上來親臉頰,親完就把頸子挨在我的耳畔。他們有十年沒幹這種事,我想不太出來要如何反應。


  「為什麼以前會對你這麼差呢?」


  「爸媽都已經夠冷淡了,我們還故意忽視你……」


  「別說了,要吃飯了。」拍拍兩張背脊,有一聲沒一聲哄著。幾個觀眾瞄過來,都被我瞪回去。自從發生了一些事,遇到幾個傢伙,認為過去不值得在意之後,就再也不會為它傷心。


  「本來以為慢慢補償就好。」


  「卻愈來愈後悔……」四滴淚珠淌在領子裡。今晚是喜氣洋洋的年夜,不能放任他們哭下去。


  「嗯,如果那時沒有意外,我會待在那裡。」這是真心話,掙扎很久才去面對的現實。兩個小的聽了,立刻收住淚腺。「把家裡的小朋友扔著,待在華美的宮殿裡享福,太過分了,所以兩不相欠。」


  「大哥!」反應別這麼激動,沒抱緊我的腰,人也不可能不見。


  然後大陣仗人馬把我們拖上餐桌,省得午夜過後還沒飯可吃。











  這個座位配置很奇怪,不是我在抱怨,連那對雙胞胎都含恨望著眾人。左邊是山姊,右邊是今晚的大廚,枸杞老大。


  「來,這魚鮮著呢!」他有點太開心地介紹,把本該每人挾一下的大魚剃了半條給我,毫不拖泥帶水。「這蟹也不錯,膏全是您的。阿杞我一定會把您這身骨頭養出肉來。」


  「你別這樣,會嚇到他。」山姊抿了下長筷,多麼端莊優雅地看我被人伺候。「黃將軍,想吃什麼,我替你挾些。」


  老頭子坐在山姊旁邊,老實說他沒去房間喝悶酒真不對勁。看他提起筷子也只為了和山姊那雙對打,大家埋頭吃成一片,就他的碗乾淨得發亮。


  「死老頭,胃潰瘍嗎?」憑他酒當水喝的習慣,我並不驚訝,把他的碗撈過來。「要麼喝湯?裡頭酒味很夠。」


  「臭小子,你是什麼意思?」他在一群人裡也光明正大兇我?人老了就是脾氣大。


  「什麼什麼意思?敬老尊賢呀!」每年每年不都是這樣逼他吃飯,這次還是名廚為山姊他們友情服務。


  「生,你這個位子,不好幫人添菜。」山姊笑得像隻老狐狸,看得出來她針對誰下手。「除非是為了未來的后妃。」


  怎麼不記得吃團圓飯有這個規定?在王宮裡,那女人就不停叫我餵她啊?


  「可是所有人都可以幫小生生服務喔!」山查麥芽湊過來倒酒,我比向快殺了整桌人的死老頭,添酒消災,沒想到死老頭把他們的酒壺扔過屋簷,終於決定戒酒了是吧。


  「山姊姊,抱歉,換一下。」我的碗已經堆成山丘,可是隔壁的先生不打算停手。「可以了,這真是我吃過最豐盛的宴席。」


  「黃老,多少?你說。」紅髮大廚突然嚴肅起來,再給我加個蹄膀上去。


  死老頭哼了聲。「小子,你簽多久的約?」


  山姊讓了座位,我坐過去,順手把豬腳蹄塞到老頭碗裡。「大概到你這個老不死的進棺材。」快了,就快了。


  大家一起倒吸口氣,給我一種糟糕的感覺,像是死老頭其實是隻妖孽,我註定被他使喚到死透之類的


  「好了好了,這個傷心的話題就甭提了。」葛叔除了安撫雙胞胎的情緒,還忙著出來打圓場。「大伙也吃得差不多,要不要來些娛樂?」


  也是時候去掃地了。剛起身就被老頭壓回來,他晃晃空酒杯,可惡,還真的當我是他婢女。


  「這在以前的地方,是傳統習俗。」山姊一邊笑著和我解釋,一邊在桌底和老頭互相踩腳。「尤其以公主殿下的舞蹈最為精彩。」


  光從那女人平常的行徑難以想像她會像隻蝴蝶到處轉圈,可那一夜的雪,隨著松濤翩翩起舞,明亮的黃旋起所有目光,我只能看著,靜靜等著她在面前停下。她不恥掌聲,而後……


  「啪!」死老頭子把我當蚊子巴下去,我要辭職!


  「還記不記得有一年,耆姬殿下向陛下討賞?」聊了十圈,山姊總算踹到老頭的膝蓋,所有人反應熱烈也讓她很滿意。「那一年,花開了滿山滿谷……」







  『陛下,年復一年看我揮著衣袖,不表示些什麼嗎?』銀髮金眸的女子笑眼彎彎,獨身立在大殿的紅毯上,萬眾囑目。


  即使微屈著身,但言談之間沒有一絲對上位者的敬畏,她的笑容卻讓人認為理應如此。


  『耆,不要太囂張了!』宮門遠遠傳來守衛的不滿。


  王座總罩著一層紅紗,紅紗後有了些許動靜。旁邊的侍官側耳傾聽,不一會以爽朗的聲音宣告君王的回應。


  『公主殿下,陛下問妳想要什麼?』俊美的棕髮侍官笑了笑,引起台下仕女騷動一陣。


  『我希望陛下的演出是今夜的壓軸好戲。』女子說著,腳步慢慢移出適才的舞台,面容還是正對王座上的人兒。


  那聲應允還沒聽見,紅幕被安靜掀起。血紅似的髮從頸邊滑落,落在炫爛的紅紗紅袍上,那人曳著長擺,一步步走下階梯。眾人為之屏息。


  黃衣女子的美麗無庸置疑,幾乎到張狂的地步。而相對紅紗底下,內斂得快把所有光彩藏起,但洩出一絲半抹,就讓人目眩神迷。


  人類的君王總是昂首闊步,恨不得世人拜倒在他們腳趾頭上。這個國度的統治者卻半垂著臉,把容顏遮了大半。袖口露出的指節緊抓著衣袍,良久,所有子民才望見那雙揉著水波的眸子抬起。


  『草。』他低聲輕喚,像撥動的絃音。王座旁的侍官立刻跌跌撞撞衝下來,捧著象徵權位的寶劍,公主高高揚起眉頭。


  遠觀上去像是璧玉佳人的兩人,耳語幾句。侍臣拉過那雙只會攢著布料的手,握在掌心裡,公主用力咳了幾聲。


  還未當上國老的侍臣彷彿沒有感受到殺氣,笑瞇瞇地向大家鞠躬。


  『不好意思,陛下說他什麼也不會~』


  









  語畢,餐桌爆出大笑,每個笑得前俯後仰,老頭也勾起嘴角,而我陷入一種莫名的窘境。


  「真是經典,老是這麼傻里傻氣!」山姊剔開眼角的水花,擠開老頭摟過來,亂搔我的頭髮。她喝多了,而且嚴重超出界線。


  「還怔著幹嘛?」死老頭醉眼矇矓,他們竟然趁我聽故事的時候拼酒,這就算了,為什麼要扒開我衣服!「因為你是個只有臉跟身體的蠢才!」


  掌聲響起,氣氛達到高潮,所有人都要我脫。對不起爺爺,我不應該耽溺在好像一家人吃年夜飯的幻覺之中,因此失去脫身的機會。


  「小生生,大腿舞!來吧來吧!」


  混帳東西!長褲已經被拉到膝蓋以下了,要我跟一群醉鬼打,而且他們還戰力驚人,根本救不回衣服。人活到這把年紀,已經不相信有什麼英雄救美、以身相許的神話,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我抓到想要的藥材,扔向那群神經病,葛叔尖叫。抱歉,暫時想不到比他好的解酒液。


  外頭傳來爆竹聲,午夜十二點,折騰一整晚,小朋友該睡覺了,反正我們家也不用為長輩守歲。「祝你們有個好夢,晚安。」


  「不要啦~」


  「晚安!」我用吼地再說一遍,他們才乖乖躺下去,剩下一片狼藉。


  破藥鋪的廂房不知什麼時候擴展十倍有餘,我一個一個把爛醉的客人背上床丟,兩個小的也敢跟著喝,這些大人是怎麼教的?快一個時辰才全數清空,總算可以拿著畚箕掃帚把後院回復原狀。


  接著到店前巡過一遍。風有點大,把燈籠摘下熄了,卻看到有個人影蜷在門外,像醃爛的醬菜。我走近,他嚇了一跳。


  「因為診所被拆了,沒地方去…我馬上走,馬上!」被山姊他們當過街老鼠的男人惶惶解釋著,身上還是那件被修理成抹布的白衣服。冬天的晚上怎麼也稱不上溫暖,他不停挲著雙手。


  「吃過了嗎?」他不會在裡頭狂歡的時候,一直躲在這邊發抖?何必呢?


  「不必了,他們不會放過我的!」男人怔了一會,隨即揮著雙手,連話也說不好。


  「進來吧,我下點麵給你。」反正老板醉死了,現在店裡就由唯一清醒的我來做主。把和乞丐沒兩樣的訪客抓進來,就算他不冷,我也不想站在外頭。


  「陛下,我、我……」他誠惶誠恐,話裡夾著由衷的敬意和羞愧。


  「別這麼叫,已經不是了。」他再不進來,關門就會夾到他半隻腿。「乾的湯的?…死老頭,大過年,偶爾有點良心好嗎?」


  老頭子遠遠睨著我,看上去比過去滄桑、疲憊許多。以為他會衝上來把人當石子踹開,卻只駝著背回去。


  「學不起教訓,蠢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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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