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開學日,中午就放學。下午是學生社團展演,沈自清看也沒看,直接走人,因為他還更重要的事要做。
沈自清比計畫晚了一天才出來找打工,因為第一天很衰遇到綁架案。
沈自清查過全市的職缺,折算交通費和時間成本,最後目標定在鄰近二中的小吃街區。
以大中午的用餐時間來說,這條街的生意實在不怎麼樣。如果新的店面就算了,整排看上去幾乎是裝潢破舊的老店家,老店又沒生意,實在很可悲。
沈自清找了一間家庭餐廳,點了湯飯。口味倒是不錯,價錢也合理,但就是沒客人。
沈自清付錢時,跟老闆老夫妻詢問,餐廳的客群是不是定在放學的二中學生?
操著家鄉口音的老闆娘親切回應:「晚上生意比較好,中午有的老師也會過來吃。」
沈自清聽得直皺眉,二中不是大校,扣除回家和補習的學生,還剩多少客源?他對這種碰運氣的做生意方式,無法苟同。
老闆娘笑著問:「你是二中的學生吧?要不要來打工?我們福利很好。」
沈自清直接回絕:「你們請不起我。」
老夫妻怔怔看著沈自清戴回耳機,頭也不回地走了。
吃飽飯後,沈自清站在人行道上,看著緊鄰小吃街的大馬路。三線道,路很寬,卻沒什麼車流,表示這是通勤用的路,不屬於市內的生活圈。而且,就因為路太寬,幾乎把這條小街隔離成孤島,對向住宅區的人們不太願意頂著中午的太大陽或是穿越下班時間的馬路到這裡消費。
晚哥說過,賣吃的最怕位置不好。這條街在大路旁、鄰近學區,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好地段,其實是爛到爆的渣地。
如果有人把身家投在這裡做生意,應該會賠到脫褲。
沈自清正想著,聽見清脆的鈴聲。就在不遠處,街道的尾端,有個穿著廚師袍的男人推開玻璃門走出來,在櫥窗貼上徵人啟事。
沈自清快步走去,那是一間全新裝潢的店面,有隔壁麵包店兩倍大。從新亮的櫥窗往裡頭看去,有提供飲料的磚紅吧台。
一百萬、兩百萬……沈自清把他預估的半年店租加上去,這間店光是開店投下的資本應該在三百萬以上。
沈自清叫住那個貼海報的廚師袍男人:「你叫什麼?」
廚師袍男人突然被沈自清從背後叫住,嚇得一蹦,轉過頭來,三十來歲的模樣,眼睛很大,五官深邃,可惜右半邊的臉皮蓋滿紫黑色的胎記,乍看之下有些嚇人。
「湯、湯維,我是這家店的廚師。」
「湯哥,你在賣什麼?」
「咦?什麼?」男人雖然生得高大,膽子卻不怎麼樣,畏畏縮縮。
沈自清再問一次:「你賣什麼?」
湯主廚似乎有些害怕沈自清的臭臉,戰戰兢兢地回道:「一些小點心和茶飲,大概就是……蛋糕店。」
沈自清長嘆口氣,如果說滿分是一百,剛才的家庭餐廳算三十分,那麼這家漂亮的蛋糕店就是負百萬分。
沈自清開門見山,一點也不客氣地表示:「我想試吃你店裡的產品,方便嗎?」
「咦?」
「咦什麼?快帶我進去。」
「哦……好的,請進。」
沈自清走進店裡,湯主廚唯唯諾諾跟著他身後。裝潢不錯、採光不錯,座位擺設也可以,坐下來,桌椅感覺還算舒適。
「菜單呢?」
「咦?」
「你只會『咦』嗎?我要看菜單!」沈自清無法忍受同樣的問題說第二次,都已經是社會人士,又不是他班上的笨蛋。
「呃,還沒完成……不過我有做一些樣品,要拍照到網路宣傳……」
「讓我看看。」
湯主廚到廚房拿出他所謂「一些」的點心。沒有特別擺盤和裝飾,光是十來種顏色、造型的小蛋糕放在一塊,就像是一座華麗的城堡。
沈自清直接拿起一塊色澤如同初春陽光映照出的翠綠茶園的糕點,往它烤脆的焦糖邊緣咬上一口。
「茶。」
湯主廚端來紅茶,給沈自清倒了半杯。
「好吃嗎?」
「不一樣。」沈自清雖然對甜的不怎麼喜歡,但他舌頭吃得出小蛋糕的特殊風味。
湯主廚害羞笑了笑:「我以前是開早餐車,我老婆喜歡甜點又怕胖,我就在家研發合適她口味的點心。」
女性口味,女性消費,產品和客群相符──沈自清在心中的表格打完勾,回到一開始他評估的結果,這條街與這家餐廳的致命傷──位置。
「湯哥,這些小蛋糕,你要賣給誰吃?」
「呃……學生吧?」
「哪裡的學生?二中?放學一群男的來粉色系的座椅上喝茶吃小蛋糕?」
湯主廚被澆了一大盆冷水,再做最後的掙扎。
「這附近還有家商,有很多女孩子……」
「家商離這裡多遠?到這裡有公車嗎?你要上了整天課的女高中生走半小時的路來這裡花三百塊吃個點心再回家,又不是傻子?」
湯主廚的聲音越來越小:「還有上班族……會出來喝茶……」
「你哪隻眼睛看到哪裡有公司?啊?」
「這家店……在路邊……經過的車流很多……」
沈自清大概因為嘴裡的餘香,讓他天生帶有的火藥味比較淡一些。
「這條路到底就是環外高架橋,車流多是通勤的外地人。你覺得需要開車一兩個小時的人會有心情光顧路邊的下午茶店,還是趕著回家吃晚飯?」
湯主廚兩眼呆滯,似乎能預見餐廳倒閉的未來。
「怎麼辦?我妻子為了資助我開店,跟銀行貸款五百萬……」
沈自清聽見關鍵情報,不動聲色。
沈自清淡然回應:「湯哥,你可以請我。」
「啊?」
「我不拿工資,只要每月利潤的七成,以及這間店由我全權經營管理。」
湯主廚扭著他的廚師袍子,好像被蛇逼去角落的小老鼠,滿頭大汗。
「我需要時間考慮……」
「你什麼時候開始營業?」
「這個星期五。」
「剩下三天,你哪有時間考慮?你以為你這個窩囊廢找得到工讀生嗎?沒有工讀生,這麼大一間店,你一個人要怎麼招待客人?我還能去下一家店談條件,但你除了我,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好像很合理,但湯主廚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對了,眼前的人不是西裝筆挺的專業經理人,而是一個未成年的男孩子。
沈自清繼續用低沉的嗓音,蠱惑眼前年紀比他大上兩倍的男人。
「想想為你負債五百萬的妻子,你能容許失敗嗎?」
湯主廚捂住著耳朵,「啊啊啊」低聲叫著,不敢面對現實。
「紙跟筆。」
湯主廚戰戰兢兢,把紙筆端到沈自清面前。
沈自清提筆立就,擬定兩份合約書。
「來,簽約吧!」
「這麼快?」
「你已經浪費我很多時間,我還有事要做,快簽!」
湯主廚眼一閉,簽了下去。簽完那一瞬間,腦中浮現他和妻子從戀愛到結婚,各種綺麗的美好畫面,回過神來,則是少年俊美而冷峻的面容,看不見一絲得利的喜悅,只有一張「我跟笨蛋聊太久了好累」的臭臉。
「好了,你明天下午四點半準備好菜單,我會再過來。」沈自清收起合約書,起身就要走人。
「等等,既然你說這家店會很慘,那你要怎麼做?」
沈自清不太願意說明,跟才智不對等的人說話,費盡脣舌也只會換得無知的回應。但既然對方誠心問了,他就講兩句應付。
「年底不是要選舉?」
「呃,對……」湯主廚不知道他的店和選舉有什麼關係。
「大路向來是發展的潛力,而這條破落小街最大的問題是位在縣道和快速道路的交界,車流只出不進,把環市道路從聯外高架橋底下拉過來,這家店就能拿到兩個縣市的市場腹地。」
湯主廚張大嘴,好像知道沈自清在說什麼,又好像沒一句聽得懂。
「你說要讓馬路改道?怎麼做?」
「我說了,年底要選舉。」沈自清不耐煩地回話,「現在是現任市長爭取連任的關鍵期,看他不斷拋出的政見,就是想用檯面上政治資源拉攏選民,只要製造出輿論,這條街需要『被發展』,路就會被拉過來。」
湯主廚想了很久,終於明白沈自清的想法哪裡讓他感到發毛。這少年不是要他改變這家店,而是打算改變整個環境,看待問題的眼界和常人不在同一個層次。
湯主廚喃喃一句:「生意子。」
沈自清皺了下眉。
「就是你們漢人有句俗語:狀元子好生,生意子歹生。」
「那是福佬話。」
「啊,抱歉,我以為你聽得懂台語。」
「我聽得懂,但是我不想講。還有,客語才是真正的漢語。」
「原來你是客家人啊……」
「有意見嗎?」
湯主廚摸摸鼻子,他好像開始習慣沈自清嗆人似的口氣,直截了當表達意見,就算不討喜也無謂旁人的觀感。
「沒有,只是你讓我想到我那時代兩個奇人,都是做生意出名。這座城市大半建設都是他們所奠定的基礎──延大官人和林家大少。」
沈自清聽晚哥提過這兩名人物,一個強勢霸道,政商一把抓,在位推動消弭階級的法律改革;一個與世無爭,喜歡找人喝下午茶,談笑間,出手買下舉債瀕臨破產的國家,轉手又捐回給人民。
都是人才,也都很短命。
晚哥說他太小了,沒有經歷過那個風雲變色的時代的人,怎麼跟他費盡脣舌說明也無法想像他們在政壇和商場萬千刀劍上翩然行走的風采。明明是傳統文化最被看輕的「商人」,卻被世人稱作「英雄」。
沈自清沒打算學習前輩們經商經到經世濟民的胸懷,只是跟在晚哥身邊那些日子,讓他明白一件事,這世道唯一能讓貧賤之人翻身的機會,就是做生意。
有了錢,才有地位,這就是沈自清來到這座城市的志向。
當然,還有另一件比天還重要的事。
「湯哥,借我一千塊。」沈自清吃完午飯,已經花光他身上所有財產。
「哦。」湯主廚乖乖拿出手縫的企鵝錢包,遞給沈自清一張千鈔。
「謝謝。」
湯主廚看沈自清誠心向他道謝,忘了他無禮的態度。
「小清,我想你笑一笑,一定很可愛。」
沈自清抬起一雙冷眼:「你怎麼不去死?」
「咦咦咦?」
湯主廚看著沈自清瀟灑離去的背影,心情複雜。不知道自己是在煩惱被仙人跳,還是在想其實那個男孩子不笑也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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