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有個好人死了。

　　死都死了，聽說還揹著女友的嬰靈和公司工傷的冤魂下來，被閒著沒事的閻王以不孝的罪名，摘去名字和面容，判了一千年刑期。

　　因為他在人間還有口氣在，待在臨時看守所等待發監。實習生小蟬經過，看見看守所掛著廢紙折成的星星串，好奇走去問幾句，亡魂一致比向角落年輕的男子。死都死了，還想著要為孤魂祈福。

　　「先生，你叫什麼？」小蟬看星星串微微發亮，混著一絲非人的氣息。

　　男子說他忘了，只記得爸爸的名字。

　　小蟬回頭向陰差大哥大姊探聽男子的身分，大家一聽見男子他爸的名字，無不臉色大變。

　　「竟然是阿善他兒子！」

　　「靠、靠、靠！」

　　男子不是普通人，是那位張善人大士唯一的骨肉，陰曹緊急動員，呼叫判官大人歸位。

　　「張大善人？」

　　鬼差前輩們向新來的小蟬妹妹解釋，世間的法則是等價交換，不像神明下凡可以坐高鐵、住飯店，陰差到人間辦事什麼都沒有。這時只能藉助「好人」的幫忙，他們不要回報，就算因為鬼氣衰三天也不會計較。

　　「阿善的家」特別被陰曹標上地圖，可以過夜（日）、托嬰（靈）和簡易醫療，這幾十年來，陰曹得到張大善人的幫助如果折算成紙幣，大概有上千億，負債累累。

　　「這麼多啊？」

　　更重要的是，沒有鬼想見到好人心碎哭泣的樣子，太令人絕望了。

　　收到消息，陸判風風火火殺回陰曹，下令提拿罪人上堂。陰差得了判官大人的命令，立刻把人從牢裡捆了過來。

　　「張得仁。」

　　陸判一呼喊罪人的名字，罪人隨即從渾噩的狀態清醒過來。模糊不清的臉龐浮現生人哀傷的神情。

　　「你可知罪？」

　　「是，願受責罰。」

　　「父子天倫，你難道沒有一絲後悔？」

　　「我已經沒有救了，身體和心都是……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竟然會怨恨起爸爸，怪他教我善良，想要把我遭受到的痛苦狠狠丟給他承受……死了至少他會為我難過，不會嫌惡爛掉的我……」

　　小蟬在底下觀審，不明白一個好人，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嚴格？怨天尤人怪父母，不是大家都會幹的蠢事？

　　「陳知涼。」

　　「啊？是、我是，你在叫我嗎？」

　　小蟬急急忙忙站出來，陸判在堂上露出鄙視微生物的眼神。

　　小蟬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自從她逃跑到人間被陸判五花大綁回來，判官大人就經常找她麻煩，三不五時把她叫來面前碎念一頓。

　　小蟬覺得有點委屈，各位前輩卻說判官大人特別照顧她。

　　陸判用力拍桌：「發什麼呆？這人不是妳提出來的嗎？」

　　「啊？我不知道你要叫我做什麼。」

　　一旁的鬼差小聲提醒：「要喊『大人』。」

　　小蟬忍不住向旁邊的鬼差大姊姊回話：「可是我覺得，他看起來比較像哥哥……」

　　陰曹的大家都叫陸判「大人、大人」，可是小蟬實在看不出來陸判大她多少。只是小蟬怎麼努力都無法和冷冰冰的陸判親近一點，找不到突破口，好委屈。

　　陸判嘆口氣，對小蟬的粗腦筋投降。

　　「妳對他有什麼想法，說出來。」

　　「可以嗎？」

　　「可。」

　　於是小蟬走近那個好心的罪人，蹲下來，在他面前輕聲說話。

　　「張先生，我們前輩大哥大姊說，你爸爸是個大好人，連我們這種倒楣鬼都沒嫌棄過。還是你父親其實是個大爛人，在家裡對你很不好？」

　　罪人激動不已：「絕對不是！都是我的錯，和我爸爸沒有關係！」

　　小蟬感到悲傷，像她從小由母親一手帶大，開心的事、難過的事，頭一個就是想到媽媽，自己都沒那麼重要。罪人每次講到「爸爸」兩字，總給她相似的執念。

　　「你說死也不要見他，但我聽起來，你最想見的人不就是你爸爸？為了不拖累你爸而跑去死，死了還是想著爸爸。不然，再看一眼也好，看完還是很痛苦就回來吧，陰曹地府歡迎你的加入。」

　　「陳知涼。」

　　「陸判前輩，你既然特別帶他過來，不就為了救他的命？那就快救啊，還問他做什麼？」

　　陸判貌似受不了小蟬的直接，自個走下堂，站到罪人身前。小蟬覺得她和陸判的距離有點近，可以看見他眼鏡下的睫毛，真好看。

　　「張得仁，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罪人絕望地說：「我想……回家……」

　　可是死都死了，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陸判卻說：「走吧。」

　　陸判把罪人扶起身，打算親身把人送回陽間。

　　「阿判，這樣好嗎？閻王大人都已經立下判決。」幾個陰差想要阻止陸判，這不是明擺著忤逆閻王？

　　「延後幾年，又不會死。」

　　「判官大人啊！」

　　陸判現在在陰曹的情況很尷尬，他自人世回來，和閻王關係一直不太好，閻王隨時等著抓他的小辮子治罪。

　　「我去！」

　　小蟬自告奮勇喊道。既然人是她帶走的，那個聽說禿矮醜胖的混蛋閻王，就沒理由找陸判的碴對吧？

　　陸判往她瞪去，小蟬縮了下，但又忍不住想，那雙眼睛真漂亮。

　　「救人一命可是超級大的好事，請讓我陳小蟬來做！大家再見！」

　　小蟬不再看陸判的表情，逕自揹起不良於行的罪人，要帶他逆流渡三途。

　　小蟬跑得很快，才不會又被前輩們說「妳不該惹事」、「明哲保身」、「算了吧」。

　　大家都不想惹事，只倚賴著陸判一個人出頭，總有一天他會累垮下來。

　　「張先生，你不要哭，我很快帶你回去看爸爸。」

　　「對不起……」

　　「你不要道歉啦，我死掉以後，第一次看到有這麼多鬼不要一個人死，你呀，超幸運的。」

　　張先生卻哭得更慘，伸手撫住小蟬的臉龐。

　　「妳才幾歲……我可憐的孩子……」

　　這是小蟬死掉以後，母親之外，第一次有人為她流這麼多淚。

　　於是小蟬用盡吃奶的力氣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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