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為喪門會是個例外,但世間感情就是如此脆弱善變。



  林然然還沒能抒發內心的憂傷,師門傳來訊息,責罵他就這麼讓陸家道士跑了,廢物,辦事不力。



  林然然突然不太在乎之於他曾像是天的掌門大人,以前師父供他三餐,他就感激得要以性命回報,可是後來遇到了喪門,那種打從心底的愛護不就是逼他要肝膽塗地?



  林然然隨便在紙上寫著:監視人質,只要他在,就不信陸家傳人能跑多遠。他師父不禁好奇起喪門這個人,和身旁的師叔伯商量起對策。



  他不安地等著回應,最後紙上傳來一道術法,林然然還以為他看錯了。



  ──不能,失敗了我有性命之危。    



  ──我養你這麼多年,不就為了這一刻?這是為了光榮家族。



  ──不能,請恕徒弟不肖。



  林然然合上書頁,不想見到師門氣急敗壞的醜字,大概過不久他就會被取消身分,回去受罰。這樣也好,廢物本來就應該待在垃圾堆裡,這邊的環境太安逸了,會讓他誤以為一輩子都能隨意說話、和室友搶早餐、有大帥哥半夜蓋被子。



  他還記得族裡的典籍,他們一門是星護起家,受到星子的保佑,族人才多有趨吉避凶的能力。如果照他師父所說,強制禁錮喪門來威脅陸祈安,那麼,他們門派的意義將蕩然無存。



  林然然蜷起雙腿,倦怠難耐,如果哭能夠解決事情,他就不會從被父母遺棄的那刻,忍耐到現在。



  「小然。」



  「喪,你怎麼這時候……」



  「怎麼沒什麼精神?是不是感冒了?」



  那雙手直接把林然然的頭往後扳,喪門撈起額前的髮,自然地貼上去。林然然看著他澄淨的雙眸,捨不得別開眼。



  他早該發現,人間不應該有這麼漂亮的存在。



  「沒有啦,只是愛睏。」



  「我有買午飯回來,你看,兩個便當。」喪門拎起環保袋的食物。



  「喪,你又多買小陸的份了。」林然然不用猜也知道。



  「不是。」喪門鄭重否認,幫林然然打開飯盒。「我再也不要管祈安了,他要幹嘛就去幹嘛。亦心說這是新口味,大受歡迎,我想你會喜歡,帶一個回來。」



  林然然拿起專用的兒童叉子,扒了兩口飯。



  「喪,我問你,你會原諒別人騙你嗎?」



  喪門疑惑地看向他,林然然表示只是問問。



  「如果對方純粹想欺騙我,我絕不會上當……啊,不過祈安那個混蛋除外,他曾經成功說服我他的手指是糖果做的,我咬到他整隻手都是齒痕,被他二哥打了一頓,他還笑著說『笨蛋星星』可惡透頂。」



  喪門打開茶包,泡了林然然最喜歡的香片。



  「但是要是半真半假的話,我還蠻容易相信別人,但畢竟有一半是真的。只是騙了我,他也損失一半,我不覺得有多划算。」



  林然然心想反正他都要走了,有些話直說也罷。



  「你真好,害我忍不住真心喜歡上你。」



  喪門嚇了一跳,林然然想解釋清楚,想了想,又覺得算了。



  「小然,『喜歡』是什麼?和肉慾有關係嗎?是不是除了家人和情人都不能使用?」



  林然然的字典裡當然有正規的回答,但制式的答案對於一個人來說往往不是最正確的答案。



  「喪,我覺得你很好,也希望你很好,想要你開心,就是喜歡了。」



  「小然,你真的好厲害,思路總是那麼清晰。」喪門常在莫名的地方誇獎他,不過隨便都好,林然然喜歡被他稱讚。「我也喜……感謝你,認識以來,你總在我沮喪的時候鼓勵我,替我關照祈安。」



  林然然真想大叫,不是這樣,都是喪門一廂情願的想法。



  他一無是處,不會有星子想要他的。



  可是這顆殘缺的星星卻說:小然,你真好。



  林然然知道今夜流丹和她的星辰想要完成的儀式,也知道另一群虎視眈眈的人馬已經著手佈置在校園裡頭,他卻只能看著事態發展成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他就帶著喪門逃走吧,跟他坦承所有事,把他帶到不存在不可思議的地方,保住他、保護他。



  林然然卻連最基本的邀約都無法提起,他沒有喪門答應跟他走的把握,他沒有讓人信任的本錢,他弱小得慘不忍賭,沒有辦法保護任何人。



  只要事件快點落幕就好,只要一切平安就好。



  可當夜晚降臨,喪門和上官榆都投身參加那見鬼的護法大陣,林然然只敢緊閉門窗,不想聽見外頭淒厲的鬼哭聲。



  流丹來了,氣他為什麼不和他們一起努力,讓人看看他勇敢的一面,可是他從來都不是勇敢的人。



  她不肯留在他這膽小鬼身邊,飛舞離去。林然然蜷在桌下,顫抖卜了紙卦。



  無人生還。



  他不相信,再試一次,割下另一邊腕血,鮮血滴出紅色的星形。



  結果依然不變,不管是流丹,還是那顆在億萬星河中,唯一來到他身邊的星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林然然紅著眼眶,對外頭的黑夜發怔一陣,起身走到陸祈安的位置上,翻出任何帶有筆跡的紙張,切割成方形,折成紙鶴,寄了出去。



  像是過了億萬年時間,林然然才收到累壞的紙鳥。



  ──我好不容易才弄斷線的……



  林然然一口氣上來,咬牙再寫一張血書。



  這次比前次快,回信是由一隻靈化的彩鶯叨來。



  ──錯過這次機會,可能再也沒有辦法……



  「為了自由,你就不管他了嗎!」



  林然然抹開淌溼紙的淚水,運起他所有的法力,把最後一封信息揉成紙團砸到異界去。



  「為了成就你的大道,你捨棄從小認識的絆腳石嗎?什麼陸家風水師,你根本只是和我一樣的混蛋!」



  林然然哭著,視線都被淚水模糊開來,使得他好一會才發現到不對勁。寢室的玻璃窗竟閃動清澈的水波,四層高的宿舍像是潛在深海底下。窗的另一邊站著長髮及腰青年,一身星藍道袍,琉璃眼珠正對著窗內輕眨眼波。



  青年伸手過來,穿過玻璃,撫住林然然的側臉,穿過窗台俯身進來,隨即變成頂著一頭亂髮的大男孩,身上的T恤牛仔褲破到不能再破,「他」和「他」唯一相同的就是臉上雷打不改的笑容。



  「怎麼哭了呢?」陸祈安半蹲在林然然身前,眼睛幾乎要貼到他的額頭上,林然然都能感受到他鼻尖呼出的熱氣。



  「你還有時間調戲我!喪門現在出事了!」



  陸祈安感覺有些遲鈍,但一聽到喪門的名字,那雙眼著實閃動出奇異的光芒。



  「不好意思,請你畫張地圖給我。」



  林然然立刻動手描繪社團教室的位置圖,極盡所能地為他帶路。



  同時間,陸祈安打開窗,讓黑夜的疾風充滿他們的房間,暴戾不安的氣息也跟著灌入他所屬的空間。



  「我記得我是這裡的新主人。」陸家道士對偌大的黑夜微微一笑,一時間,風和雜音都靜止下來。「你們竟然讓外來者在我的土地上撒野,該不該罰?」



  林然然第一次見到有人威脅整個「時空」,時間和空間這兩方宇宙法軸不是孑然獨立於世?



  「自己說,該不該罰?」陸祈安揚起右手,當他指尖停在某個定點,準確地抓住那個藏在縫隙中的線頭,將這整片偽裝全面揭穿。



  學校炸裂出刺眼的金光,數以千計的法陣在地上和天上運行不止。原本總是模糊不清的夜空突然離視野好近,似乎只要踮高腳尖,就能觸摸得到。



  原來,這才是星壇真正的模樣。



  「你真的是人類嗎?」林然然遞出地圖,忍不住追問陸祈安一句。



  被光芒圍繞著的陸祈安只是給他一記微笑。



  「我以為,你才是星子……我忘了為什麼會有這個判斷,一定是你從中作梗,應該是你才對,因為他已經不完整了……」



  「喪門死了,就是我了。」陸祈安燦爛笑道,「這可是我長年來的夢想呢,他除了紫微天宮的掛念,什麼也沒有了。」



  林然然往後縮手,想抽回手上的地圖,求助於他根本就是個大錯誤。



  陸祈安卻早一步把紙搶過來,塞到破牛仔褲口袋裡,踩著窗框就要往下跳。



  「你去做什麼?他死了不是正合你意嗎?機會難得,連髒都不用髒你的手!」



  陸祈安眼睫微垂,金光和琉璃眼瞳相映著,林然然也不得不承認這一幕美得嚇人,然而他再睜開眼,那些令人陶醉的光芒全都消失無蹤。



  「我沒有時間,當星宮找到喪門,我的死期也就到了,無論如何,一定要在別人發現前毀滅他才行。哎,想是這麼想,可是沒辦法,畢竟他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嘛!」



  林然然終於聽到同一句台詞從那對好友的另一個死傢伙口中說出來。陸祈安咧嘴一笑,從窗台躍入黑夜。







  林然然知道自己該走了,但又想確認他們的安危,蹲在房門一直等,他曾經像今晚這麼有耐心的一次是等父母來接他,但是沒等到。這個不好的印象害他無法冷靜下來,很怕又遇上壞結局。



  「小然,怎麼在這裡?會著涼的。」



  林然然望著喪門的人而不是喪門的鬼,還活著呀,還會這樣輕聲關心他,實在是太好了……



  他和陸祈安這一年多來的鬥法,結果輸得徹底,依照慣例,對方可以提出任何要求。



  陸祈安什麼也沒要,只要林然然守著喪門,符合他道門千年來的職責。



  「喪,我一定以命相守,千劫萬難,不離不棄!」



  「小然好乖,快去睡覺。」喪門從頭到尾,恐怕都弄不清楚他這個星護是怎麼承諾下來的。







  林然然在這裡,必須特別獨立出來一句話──那一夜,互相煎熬彼此的兩人,再也忍受不住內心渴望,同床了。







  那一點點芥蒂也被瓦解後,就像陸祈安所說的,他們又回到無話不談的從前,整天放閃光,除了生死,再也沒有辦法分開他們倆。



  上官榆大叫:「可以叫他們快點把婚結一結嗎?」



  喪門可能以為他交了女朋友(福德社長),免死金牌到手了,也或許是壓抑太久解放出來,不管是心情大好還是情緒低落,總會找到理由窩在陸祈安身邊,像小孩子一樣,卻自以為是個自立自強的男子漢,對於陸祈安三天不在他還能正常生活吃好睡好有著難以言喻的驕傲。



  這讓林然然深深認為,他的星星果然還是需要一個有點小聰明的守護者。



  他還轉進到喪門的家族事業裡頭,幫忙他打理分店的事宜,也因為認識了喪門的父母。



  林然然從沒看過親子間可以從裡到外,完全不像。



  喪爸(挖鼻孔):「棺材棺材,我們家很清楚地,就重一個『財』字!」



  喪媽:「啊呸!這個月月績不好,阿門,你去推銷幾個同學過來。」



  喪門:「我要和你們斷絕關係!」



  話是這麼說,可是一家人感情很好。老夫妻倆也會同他說些喪門小時候的笑話,他們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玩弄中年所得的寶貝獨生子,找碴討喪門罵,唯一能鎮住兩老的大概只有陸祈安。



  「喪伯、喪姨,您倆好,又來找喪門玩了麼?」陸祈安微笑向正要抬著昏睡的大帥哥去賣掉的老夫婦問安。



  「哎喲,陸四少爺,您老好……沒沒,我們沒要把他迷昏帶去給殯儀館當拍片模特兒……不過,那酬勞很不錯吶,我們都花掉了,門仔身為我們膝下的心肝子,理應去為世人奉獻一下……嘜啦,祈安少爺,恁嘜一直笑,足可怕捏!」



  林然然在櫃台一邊確認進出貨一邊寫著筆記,看來喪門父母比外面的人都要清楚得多,想動他們兒子,要先得到誰的同意。



  至於喪門的女朋友,是個謎一般的女人,比任何人都能正確踩到喪門的底線,常能看到喪門對手機罵上一兩個小時。流丹說過不要期待她的星星會照顧他的星星,她光是解決福德惹上的麻煩就得耗掉大半的心力。



  ──親愛的,我真的好愛你呢! by福德社長。



  ──愛我就是半個月去離島旅行無消無息,最後帶了魚乾回來謝罪這種程度嗎! by開始談戀愛的喪門。





  林然然不難發現喪門抓不住人際關係的距離,只要跨過他認定所謂「親友」的界線,他就會全力以赴地付出感情。



  喪門到現在還沒被騙財騙色只因為「陸祈安」,一定要兩個人都喜歡,喪門才會相信別人的心意。



  至於這點,林然然把自己從頭毛檢查到腳趾,喪門是哪裡誤認他對陸祈安有好感?



  「然然,你一直很崇拜祈安弟弟,不是嗎?」上官榆雙手一攤。



  「才沒有!」林然然惡狠狠瞪過一眼。



  林然然左思右想,大概就因為他當初下咒失敗,喪門才會對他沒來由地好到現在。



  



  天氣晴朗的某日,林然然難得在寢室唸著課內書,雖然一直不屑於大學教育,但他還是聽從喪門的建議,努力一下把學歷拿下來好了。



  正巧陸祈安抱著書要去上課,笑咪咪地湊過來,誇他的字好漂亮。



  「我的手指被喪門折了好幾次,卻總是寫不好。」



  「小陸,這時代有一種東西,叫電腦打字,你朝那個方向邁進比較省事。」



  「這樣啊,可是上次我才弄壞一排資訊中心的電頭,喪門好生氣……」



  「是電腦。」「一排」這個單位是怎麼回事?



  「哎,我和『電』開頭的東西總處不好,和電燈和平相處已經到我的極限了。」陸祈安睜大眼咕噥的樣子看起來好無辜,林然然不情願地輕笑出聲。



  「你呀,不要給喪一直添麻煩。」



  「好的。」陸祈安乖巧應道,「對了,不好意思,筆借我一會。」



  林然然看著陸祈安提筆行書,把自己的字跡覆蓋在他的筆跡上頭。他實在猜不透他的意思,當下也忘了這是第一次,陸祈安主動向他攀談。



  「沒有效果對吧?因為你對我的感情已經超出法術所能增幅的程度。我在七歲的時候就對喪門下過同樣的咒術,也是無效,它一人一次的限度已經被我用掉了,所以喪門從來不是因為這個簡單的小術法才對你關愛有加。」



  「你、你早就知道了?」林然然整個脣舌都在顫抖。



  「有那麼值得驚訝麼?」陸祈安燦然以對。



  自此,林然然再也沒有改變對陸祈安的評價──玩弄人心的混蛋東西!



  那個混蛋卻是他的星子在浩瀚無垠的宇宙間,最喜歡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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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舊稿中。有時候修一修,真想回去掐住過去的自己:啊啊,妳到底在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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