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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牌效應發作,一隻小精靈哭,其他小精靈跟進,整場革命歡迎會哭得像公祭,情感放肆排泄,一直哭,哭個不停。

 

  恰好心經村有回巡「叛變」的紫家人,垂著穗狀紫花髮飾,捉了紫蘇回戲團,怪罪他既然沒有去當男寵也不通知一聲,害他們沒機會準備正經台戲給我看。

 

  紫蘇哭了,他本來還以為能兜在我身邊久一點,結果還是得提前與民同哀。

 

  「小女紫草。」她過來揉著我兩手,幾處煮食弄上的小燙傷隨即癒合。「村人無知,陛下就不要跟他們計較了。」

 

  「我知道,妳先放手。」我往後收手,奈何這邊的女精靈總力大無窮,十指被她按在懷裡掙脫不了。

 

  「紫草妹妹,妳就放過他吧,阿生會害羞。」

 

  「啊,國老哥哥~」紫草終於轉移目標。

 

  不得不承認,宰相真是危難中的救生圈。

 

  我在他們集合的曬穀場上搭了營火,借茯苓幫手下扛來一只大鐵鍋,把小咩放進去煮,跟叛軍們說可以自己加料,他們就破涕而笑,興沖沖過來燉羊肉湯。

 

  我招來遠志,叫他脫光,另煮一鍋。

 

  他在水中回復小老百姓的神態,露出樂天知命的笑臉,直說他會想念我,很想很想。

 

  我把遠志湯和小咩湯交互餵食村民,效果很好,天一晚他們就睡得不醒人事,沒力氣再來糾纏我。

 

  我走出房舍,要去巡他們荒廢的田,茯苓跟來,我向他搖頭,他也就沉默止步於村尾。

 

  麥子已經結穗,風吹來,一片沙沙輕響。我坐在田梗,赤腳偽裝自己是農家子弟。早在爺爺過世後,爸媽就把那片祖產變賣,一點回憶也不留給我。

 

  「阿生。」

 

  「別過來。」

 

  我聽見宰相絆倒的巨響,早說這種到處是凹溝的田地不適合他生存,平衡感失調的笨蛋就該乖乖待在村裡,別給我添麻煩。

 

  「阿生。」

 

  他不氣不餒爬到我身後,兩手試探著輕拍我肩頭,自以為得了我默許,用力把我攬進懷中。

 

  「你可以哭給我看,沒有關係。」

 

  「走開啦……」

 

  「雖然看你哭很難受,好像天地都要跟著崩毀,但想到你一個人哭就更忍受不了。」

 

  我很想反駁他,但眼淚就是掉個不停,溫熱帶鹹而不是純然的水分,這也成了我與他們歧異的證據。

 

  「先王陛下非常溫柔,和阿生一樣。陛下很聰明,牢記每個子民,卻總是說自己愚鈍,不如耆姬殿下。陛下看誰都好,總說最好循本性生長,不分貴賤,存在於世間便有其意義。我很喜歡這樣的陛下。」

 

  他故意打悲情牌,讓我無法掙開他。我已經習慣把人想得卑鄙,像他這般真情流露才騙不到眼淚,何況我也快哭完庫存分量。

 

  「抽籤前,我很害怕,怕得發抖,不想被犧牲,陛下怎麼喚我都沒聽見。陛下跟我說會沒事的,我也沒聽出陛下的意思。耆姬殿下說誰都能去人間找陛下,就我不行,因為陛下是為了我……」

 

  此刻,我才發現,國老根本不是來安慰我,他身子不時抽動,果然是不讓我一個人哭。

 

  「所以,我沒有資格跟阿生說:『帶我一起走。』再喜歡也不能……」

 

  「傻瓜,你去人間一定馬上被吃乾抹淨。」我反手拍拍擱在後肩的腦袋瓜。

 

  「阿生不是會養我?」國老怯怯地問,好啊,原來他是這麼打算。

 

  「人的壽命有限,沒想過要是我死了你怎麼辦?」

 

  「不知道,想都不敢想。」

 

  以前自怨自艾的自己實在很好笑,沒想到會有人愛我愛得無法承受,連心痛都感到滄桑的幸福。

 

  「陛下。」

 

  真虧他能忍半年不這麼叫坐在王位上的我,好幾次都要脫口而出,卻還是吞回嘴裡,裝傻來保有我這輩子的獨立性。

 

  但我早就不需要他忍耐,只要他能開心過活。

 

  「我會想您的,請您務必保重身子。」他伏身往我膝前一叩首。

 

  我看他遠比過去堅強百倍,不覺得欣慰只感到心疼,寧可有人接手代替我寵廢他,看來我腦子也壞得差不多。

 

  「傻瓜,你也是。」

 

 

 

 

 

 


  我從夢中醒來,身處空蕩無人的皇宮,殿外赤足走來二十來歲的青年,青衫翩翩,古劍玉帶,就像從活出畫紙的風流人物。

 

  我對他魂與身的落差一直都有個困惑:「你這樣轉世不會有問題嗎?」

 

  他答:「我照顧過孩子,模仿幼子的言行不會太難。」

 

  「哦。」

 

  「我好想你,阿生哥哥~!」他親身示範了下。

 

  「哇,真的好像!」

 

  他在殿下笑咪咪的,我偏咳了聲,以掩失態。先王陛下從前和偶遇的人類交涉幾句,就被看出藥國主君只不過是個單純的笨蛋,我到現在仍舊耿耿於懷。

 

  「先坐吧,我去泡茶。」

 

  等我端茶回來,風景變換成宮外的荷花池,夏天荷葉長開,最適合隱蔽其中,私會佳人。

 

  那時黃耆對我行蹤不明多有微詞,就是個控制欲極強的魔女,但我就是知道她會不高興才沒告訴她,呆子阿草也瞞了過去,給了那人夢中入境的許可證。

 

  那是一個病魔纏身的年輕人,只有入睡才能暫時從疼痛解脫。我看不過去,想要盡到做為成靈之前最基本的義務,希望治好一個人。

 

  「你也知道我失憶了,沒認出你,實在很抱歉。」

 

  「言重了,您也請我吃了糯米糰子。」

 

  「你喜歡就好。」

 

  我這輩子做人太孤僻沒朋友,有個可以閒扯的故人感覺很微妙,上輩子似乎就是熱衷跟這傢伙聊廢話。

 

  「我說,你既然知道她會發飆,直接找我便是,何必去招惹她?」

 

  「讓她有個明確仇恨的目標,別遷怒到別人身上。」

 

  我忍不住嗤了聲:「神經病。」

 

  他雙手撐著老榕板根,哈哈笑著。我從見面就不覺得他像個人,反而和這國家的小精靈比較相近,腦子都有問題。

 

  「這次又有什麼大災變?」

 

  「不是,我只是想救我弟弟,望請藥君垂憐。」

 

  「之前那些不夠嗎?」

 

  「不夠,我需要您整株元魂。」

 

  我拔開劍,抓起後頭國老最愛纏在指尖把玩的血紅長髮,一把削下,為了方便攜帶,將它們化做一粒丹珠。斷髮處流一陣子血也就停下,眼前的劉海慢慢變回人時的黑色,我現在應該完全就是個人了。

 

  「拿去吧,藥本來就是用來治人。」

 

  如果沒有人類,藥草和其它花草沒有什麼不同,沒有機會被列載在書冊供醫者鑽研,沒有那麼強烈的意念支撐,也就沒有這個國家。

 

  他望著我,筆直跪下身來,收攏袍袖,然後牢牢實實向我磕上三個響頭,叩得我頭皮發麻。

 

  「你不要這樣……」

 

  「陛下仁慈,陸某感激不盡。」

 

  「你把我弄回這裡,也是想保有我性命的前提下拿到解藥,說起來我並沒有損失。你替我保住這個比我性命還珍貴萬倍的國家,我才要謝謝你。」

 

  我伸手扶他之前,他立刻站起身,堆滿燦爛的笑容。國老沒事也常常這麼笑,就像個白痴,所以這種招式對我無效。

 

  「你生病了?」

 

  「沒有的事。」

 

  我在黑心藥鋪見過太多睜眼說瞎話的客人,堅持自己有病和沒病的傢伙大概一半一半。當然,那種自稱對我美貌一見鍾情的相思病患者,我一概叫他們去死。

 

  「我記得你那時候也帶著病,明明可以救你自己,卻拿『萬靈丹』去救人,你是笨蛋嗎?」

 

  「貴國藥靈千百計數,陛下卻不顧千金之軀以身涉險,您是傻子麼?」

 

  很好,算我雞婆。

 

  「抱歉,黃耆歸位會對你做什麼,我就不能保證了。」

 

  「她很好強,但其實是個可憐的女子,物是人非,仍然思念著您。」

 

  「那你就不要老是去激她。」

 

  「調戲自以為是的強者是陸某平生的興趣。」

 

  「這種找死的興趣改改好嗎?」

 

  他拿出藜蘆的種子和一盆照顧得不錯的耆草,我把種子往高地向陽處灑去,仔細接過那一盆抖著羽葉的小草。

 

  「對不起,之於你所承受的種種。」他向我欠了欠身,我早一步提醒他不准再跪。

 

  「不是你的錯,要是有別的辦法,你會求到我頭上嗎?」

 

  「哎,你人好得真是無可救藥。」

 

  「少廢話,要死之前,記得來找我啊。」

 

  他對我笑笑,隱身於大霧之中。

  

 

 

 


  我把盆子抱熟,放下來,從池水瀰漫的霧氣中化成一名金黃明裳的公主。

 

  她抱膝蜷在池邊,因為在自以為的仇人手上吃了大虧,悶悶不樂,我覺得有點好笑。

 

  不過她悲憤欲絕都是為了我,我是罪魁禍首,只能過去哄她。這次記取教訓,沒再交代她要勉力治國照顧宰相等等的傷人話語。

 

  「還有一點時間,想跟我說什麼?」我執起她雙手,當作這是暫別而不是永別。

 

  她傾身過來,我應該有機會退開卻沒避去,閉上眼睛,讓她深吻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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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