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如同灶房害蟲,宰了一隻又湧來一群。寧宗看蘇青禾本要往他走來,眼神脈脈,卻瞬時反手刺上窗口跳入的刺客,半身血變成全身紅了。

 

  「陛下,這兒不能再待。」

 

  蘇青禾拉下床簾某條流蘇,地板竟開啟暗道,比寧宗還要熟悉王府構造。

 

  「來。」蘇青禾只招呼一聲,寧宗毫不猶豫跟上。

 

  寧宗在黑漆的地道走著,左彎右拐,全然不知方向,只是盯著眼前蘇青禾與他交扣的長指。為什麼人家公子的手像玉筍,他的卻像吃撐的白蠶?

 

  「陛下可記得與青禾初識?」可能因為情勢危急,蘇青禾語調顯得有些急促,不復往時平和。

 

  「記得,你還扮作僕役的模樣。」即使如此,寧宗還是印象深刻,從未見過氣質如此清亮的少年。

 

  「我向陛下請命,保我父親平安。陛下從未懷疑蘇家,我卻小人之心,望陛下見諒。」

 

  「這也是人之常情,君王總是無情。」

 

  「可你不一樣,你並非史冊記載的先君,你是這時代活生生的人。我名聲在外,你以為我不會有錯,但我們不過初識,我就斷然否定你最可貴的地方。每當你說自己不足,不如謝王,我無法淡然視之。」

 

  寧宗從京城到南方這趟,即使乘坐最舒適的馬車還是飽受舟車勞頓,才知道蘇青禾千里而來親自慰問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因為他是皇帝,百官朝拜,忽視蘇青禾潛藏在盛情下未言說的心意。

 

  「青禾,你年年來京城見我,就是為了這點虧欠?」胖子無能,累得公子良心有愧。

 

  「不是,您大婚那年,青禾沒有見您。」

 

  蘇青禾輕聲回道,含著一絲藏了又埋的幽怨,寧宗聽得心頭大顫。

 

  寧宗每每以為他們說開了話,可以劃清壁壘,卻又踩下蘇青禾已經挖好的水坑。這回的坑,非常之深啊!

 

  「陛下,再往前方三里,上頭是信州段水道監工廢棄的住舍。蘇州太守有把柄在尹家手上,信州楊太守可以信任,吳弟一定會來找你。我知道他,他絕對不會背棄……」

 

  直到蘇青禾鬆開手倒下,寧宗才明白到那些話是他在交代後事。

 

  蘇青禾俯趴在泥濘的暗道,像是擱淺的魚斷斷續續的喘息著,發出不成句的字詞:「陛下……往前走……不要停下……」

 

  寧宗顫抖脫下他那身血衣,將臨時披著的外袍脫下,把他包覆起來,抽開衣帶縛緊他胸前裂開的傷處。

 

  「亂來,你到底在想什麼?你老婆孩子怎麼辦!」

 

  「還有父親在……」

 

  「你竟然想把孩子托給相爺?你沒被相爺帶過,不知道他多恐怖,一不高興就用力戳我肚子,高興還是戳我肚子!你兒女一定會恨死你的!快點,爬上來,我揹你走。」

 

  「會弄髒陛下……」

 

  「聽大哥的話!」

 

  蘇青禾這才抬手環過寧宗脖子,讓寧宗吃力地扛起他,在泥水中艱難前行。不一會,寧宗身後的人完全癱軟下來,只剩下微小的呻吟。

 

  這一路沒有人追來,也沒有人來救他們,可見蘇青禾從頭就只想靠自己保他一命。寧宗怎麼想都覺得不符常理,蘇家護院和王府護衛聯手足以與禁軍一戰,為什麼要拚死帶他離開?

 

  寧宗隱隱覺得這事和謝王脫不了關係。

 

  他狼狽走出地道,荒郊野外,只有一排簡陋的竹棚。寧宗挑了其中一間背風的屋子進去,把蘇青禾小心翼翼放上床板。

 

  屋內只有一些殘存的工具,寧宗點起火燭,在外頭翻找裴叔叔教過他幾種止血的草藥,搗碎後給蘇青禾覆上,接下來只能聽天由命。

 

  「青禾,你不是神仙轉世嗎?你不會有事的。」

 

  上蒼似乎聽見寧宗的祈求,蘇青禾搧動眼睫,迷茫張開眼。

 

  「水……」

 

  寧宗趕緊從水井拎來的水桶舀一勺子遞去,蘇青禾嚥下半口,痛苦地咳嗽起來,水濺得滿身都是。

 

  寧宗不知所措地撫著他的背,好好一個富家子弟,怎麼會淪落至此?

 

  「青禾,你很痛是不是?」

 

  蘇青禾凝視著寧宗,身子不時抽搐著,欲言又止。

 

  「等會……您若是見青禾虛弱變回原貌,陛下莫害怕。」

 

  寧宗只是把他攬在懷裡:「不害怕,你怎麼都好,都是最好的。」

 

  寧宗讓蘇青禾十指抓著他背脊,當作棉布包忍受痛處。蘇青禾錦黃袍子披覆的下肢一陣抖動,然後浮現魚尾一般的波紋。

 

  「我能看嗎?」寧宗不住好奇。

 

  「看了,陛下可願意負責?」

 

  「後宮給你管,你妻兒我來養。」

 

  「還要同意青禾可以隨時揉捏您的手爪……」蘇青禾柔弱一嘆,寧宗覺得怪怪的,還是答應了他。

 

  寧宗掀開衣袍,登登,結果是一雙潔白長腿,真好看,但總括來說仍是人腿。

 

  蘇青禾埋在他肩頸悶笑。

 

  「你好大的膽子!」寧宗沒想到都什麼時候了,蘇公子還有心情開玩笑。

 

  蘇青禾不急不徐斂起衣襟:「望陛下饒命。」

 

  寧宗一個晚上接連無數次驚嚇,已經沒有力氣跟他生氣。

 

  「好吧,只要你好好活下來,朕就原諒你。明日一早,我出去給你找最好的大夫、換上最好的衣裳……」

 

  寧宗說不下去,坐著直掉淚。父王就是在他身旁死去,親自教他最後一課,讓他日後即使看著所愛倒下,也能撐著金冠踽踽前行。

 

  蘇青禾婉笑問道:「陛下,您可記得淮陽送給您的雜戲小布偶?」

 

  「記得。」寧宗抹開淚。青梅竹馬就是有這個好處,光是回憶就能聊上整夜。

 

  「那是我請託淮陽做的,因我針線活不好看,送不出手,只得請淮陽依樣幫我重製。」

 

  寧宗睜大眼,想像蘇青禾手忙腳亂給他縫小東西的樣子。他到底看上他這胖子什麼?

 

  「那隻掉棉花的小老虎是你做的對吧?」

 

  「不,那是謝王的手筆,我的設計沒有猛獸。」

 

  「啊啊。」

 

  寧宗光是想著三個小弟妹湊在一塊準備年禮給遠在京城的他,他對這世間就無比感念。

 

  「你為什麼對朕這麼好?」這句話寧宗每年都要問個一次,誰教蘇青禾總是讓他受寵若驚。

 

  蘇青禾沒有再迴避問題,他們之間再也無需遮攔。

 

  「或許是因為,青禾真心喜歡你。」

 

  寧宗胸口一緊,快要瘋了。他是皇帝,理應蒼生為念,但這一刻、在他面前,江山社稷都變得舉無輕重。

 

  

 

 


  寧宗遇襲的消息快馬傳報京師,官差聞訊趕至信州王府,發現若干蘇家護院,一方跟向他們要皇帝,一方跟他們討公子,僵持不下。

 

  「蘇家謀逆」四個大字,觸目寫在官府呈上的摺子。

 

  謝王看得大笑,朝官面面相覷,不知新帝心意。

 

  「區區賣布的商家,憑什麼造反?他哪裡以為能坐上本王這個位子?」

 

  「陛下有所不知。」尹衡挺身而出,向謝王低首拜過。

 

  「說。」

 

  「大夏有一條從未動用的律令,從開國傳承至今,如皇室不幸全數亡故,皇位傳宰相子,改國號示之。」

 

  寧宗以來只有兩名相國,奉諍無子,那麼繼承權就落到蘇相的獨子,蘇青禾身上,蘇家大逆不道便顯得合情合理。

 

  「尹司長,你真了解啊,莫非你也想當皇帝?」

 

  「臣不敢!」尹衡再拜而跪。

 

  謝王沒叫他起身,提筆立就,抓起未乾的摺子,扔向堂下百官。

 

  「傳本王命令下去,抄了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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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律令是齊小雨特別條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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