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蛇總是昂高的身軀,絕望地萎靡在地,轉身往廟門爬行而去,受創的尾部不時抽動,留下如淚痕的血跡。



  外頭雨勢漸大,陸祈安暗暗嘆口氣。他好不容易才離了家裡那個小的,結果又來了兩個,雖然可愛是很可愛,呆呆的也不錯玩,但就是不能建立關係。



  他想著該如何鐵石心腸斷絕關係,只憶起他爹爹小時候抱著他玩拋接,開心喊著:「包子、包子!」就是一個和「心狠」完全無緣的男子。



  又好比拋棄他的兄長即使口中說著恨,雙眼卻緊瞅著他,流下心碎的血淚。事後每每想起,即使他再沒心沒肝,也不禁感慨自己真是個混蛋。



  當黑蛇吃力爬過門檻,天上落下第一道雷,可黑蛇似乎對於險惡的天象渾然不知,一直往雨水漫起的外邊爬去,想要快點離開,別再礙人的眼。



  當閃動的電光直往黑蛇劈來,廟中飛出一把青紫長劍,將雷電引至劍身。



  長劍佇立在廟埕中央,依稀殘留著電氣,強大的能量讓它完全具現出歲月所化育出的靈識,白衣紫簪,就像一名娉婷的人類少女,睜開哀怨的雙目。



  少女劍靈往廟門衝來,頂著被靜電弄得一團亂的長髮,用力搥打陸祈安的胸膛,發出金屬嗡鳴的吼叫聲。



  「你這個不過活了一千五百年的臭男人,竟敢如此無禮對待奴家這把萬年神劍,可惡、可惡!」



  「唉唉,對不起嘛,都怪莫邪在家顧小孩當保母,不然我是絕不敢把妳當飛劍扔的。」陸祈安無賴一笑,少女恨不得把他扔進鐵爐燒燒掉,怎麼會有這種該死的主子?「皇帝御賜的麼,我不收不行。」



  當時陸真人收了厲氣薰天的寶劍,什麼祈禳鎮魂的法事也沒做,只是把她和陸家家傳劍放在一塊,久而久之,莫邪就把殺生成性的瘋婆子教導成一名小淑女。



  少女劍靈動不了這人(莫邪哥哥會哭),只得瞪向陸祈安手中的小黑蛇。不知道是嚇壞了還是哭昏頭,蛇身動也不動,只是藍眼淌著細淚。



  「不要遷怒到孩子身上。」陸祈安好聲相勸,把小蛇收進懷裡一些。



  「哼,孩子,你上輩子那一個孩子是怎麼對你的?」



  因為孤苦的出身,以為全世界都欠了他,對唯一的親人予取予求,最後道士把所有都留給他,房子、雙眼、寶劍,除了他自己。



  陸祈安只是兩手一攤:「嘛,活久了,總會養到幾個不肖子。」



  「白痴!」



  「這形容詞對我來說可真新鮮。」陸祈安用空著的左手摸摸少女的頭,少女才氣呼呼收鞘回到他身上。



  



  黑蛇幽幽轉醒,看見陸祈安頂著眼鏡在給牠補鱗片,用草藥混著自己唾沫,小心翼翼把鱗片黏回去。



  陸祈安傷腦筋看著被他黏得有點醜的蛇鱗,本來他手腳也沒拙成這樣,都怪這些日子被喪門養在身邊,吃穿不用動手,著實變廢不少。



  黑蛇明知這人只是憐憫牠,看不下牠橫死在路旁,但牠卻沒有勇氣離開這片冰涼柔軟的掌心,只是抬頭對陸祈安指腹蹭了蹭。



  「真是,都想買籠子了。」陸祈安輕捏小蛇的脖子。



  「我可以當寵物,只要能留在您身邊……」



  「這樣啊,可是我不想要小寵物。」



  黑蛇黯然縮著身子,陸祈安把牠放下茶几。



  「好了,敬茶吧!」



  什麼意思?黑蛇看著陸祈安無奈至極的笑臉,不可置信。



  「就是一點拜師的禮數。」



  黑蛇抖得提不起茶壺,不得已,陸祈安只能自己倒茶自己喝,大嘆口氣。



  「謝謝您……不嫌棄……願意收留我這種……」



  陸祈安打斷牠自貶的話語。



  「不是你可憐我才收你,小雞也不是,天下可憐人何其多,不差你們兩個孩子,就算死在路邊,蒼天也不會少一塊肉。」



  黑蛇不信,這人比起嘴邊掛著廉價同情的俗人更明白他人的悲苦,卻總謊稱自己無心無情。



  陸祈安聽見小蛇的心聲,三聲無奈,他在兩個孩子的眼中就是會發光的大聖人,怎麼都勸不聽。



  「我呀,是被一個溫水似的男人在襁褓中養大才變成這樣,有時候被迫做出完全違背我本性的事。但你要記著,我收你無關憐憫,而是因為小藍是冰雪聰明的好孩子。」



  黑蛇原本止住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乖,別哭了。」



  黑蛇立刻用尾巴擦掉淚水,抖擻精神,陸祈安讚許一笑。



  「還有件事我不得不提,你可能不清楚你那族的習性,送尾鱗可是求歡的意思。」



  「真的嗎?」黑蛇瞬間脹得黑紅黑紅,陸祈安手指戳著牠的肚子取笑。



  「以後遇到不在乎你有尾巴的女孩子再送給她吧?當人家說今晚可以在她房間過夜,不要逃開,記得買保險套。」



  「我這種人,也會被喜歡嗎?」



  「當然了,你又不是子閒那個追不到小姑娘的小笨蛋。」陸祈安爽朗笑道。



  黑蛇本來低垂的身子聽了這話,再次趾高氣昂起來。就是說啊,他比那隻小笨雞好太多了。







  日後他和箕子閒沒少為了誰是陸家風水師的真傳大弟子而掐得彼此你死我活,要事主主持公道,他們師父大人卻總是一句「不都是我可愛的小徒弟」忽悠過去。



  他和箕子閒不是正統道門出身,一直不太明白「師父」和「老師」的差別,可能那個詞在現代社會的意義遠比舊時代淡薄太多。



  他學成出師那天,他師父就算在病中,還是抱病帶他到老街的布莊,看過一間又一間,親手給他挑衣料,向裁縫師傅訂作一套西裝和純黑道袍,掏出一把皺巴巴的鈔票,像個視力不好的老人家,一張一張數給店家;自己卻是一身破衣舊褲。



  他看著那人微駝的背脊,日益削瘦的身骨好像擔著天一般的重擔。



  他和箕子閒不一樣,箕子親生父母兩邊都是自私的混蛋,他母親卻是極好的女人,在她慘死之前也是這樣子,自己吃不飽沒關係,卻想把最好的給他。



  如果可以永遠依賴下去,那該有多好?



  那人卻說:「我時日無多。答應我,我死了以後,再苦再痛,也不要往邪路走去。」



  他只能緊閉上眼,才能使眼淚不流出來。



  他終其一生不承認有父親,但師父就是他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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