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門做了一個夢。



  夢中烈日逼人,土地被高熱灼燒得寸草不生;太亮了,以致於看不見星辰,萬物俱滅,時間到了盡頭。



  場景一轉,清風拂面,林葉沙沙作響,他站在熟悉的山村,眺望山下城鎮點點燈火,依稀可以聽見人們的笑聲。



  喪門腦中響起一道平靜無波的聲音,分不清男女。「它」說:這個世界已有羲陽,無法再容下另一顆恆星。星辰,遠望你極美,但你並不屬於這裡,最終只會招致無可挽回的毀滅。



  你的天命是平衡,留下或離去、滅亡或存續,都繫於你的一念、你的選擇。







  喪門醒來,衣服被汗水浸濕大半,久久無法擺脫夢境纏繞的餘韻。



  他在未開燈的棺材鋪靜坐著,聽門外大雨滂沱。過去二十年,他任友人捂住雙眼,當個無知的凡人,但他已經睜開眼,不能再不聽不看。



  電光閃動,因為那一瞬的亮光,喪門才注意到,他未完全拉下的鐵門縫外,站著一雙小腳。小腳踩著不合腳的紅色高跟鞋,鮮艷亮麗,好比鮮血。



  一般人通常會先衝去把鐵門拉下,不讓門外的「東西」進來。喪門卻起身拉起鐵門,不管是人是鬼,都等了他那麼久,不好意思再讓對方久候。而且棺材鋪算是他的地盤,舉凡刨刀、木鋸、棺材板,隨手都是他的武器,若是對方意圖不軌,喪門也能打爆回去。



  對方是名年輕女子,還是喪門熟識的人。只是她眼下的狀況非常詭異,拿著花傘卻不開傘,任由輕薄的裙紗被雨淋得濕透,還有那雙很不適合她的紅色高跟鞋。



  「丁子學姊?」



  「夏天學弟,你終於醒啦!」丁子露出嫵媚的嬌笑。



  「妳怎麼知道我在休息?」喪門剛結束一個案子,因為疲累而到棺材鋪小憩,沒有告知別人他的行蹤。



  「因為我一直都在注意你喔!」



  丁子踩著不合腳的高跟鞋,笑著往喪門走來,雙手像是錦蛇纏繞上喪門的臂膀,把胸乳緊貼上他胸膛,仰頭就要親上。



  喪門即使對異性好感有些遲鈍,也覺得丁子的舉動太超過了。動手想拔開丁子雙手,但丁子實在抱得太緊,喪門很難在不傷到她的情況下推開她。



  「學姊,我有女朋友了。」



  「你只是被一時迷惑,『……說』,我們才是真正的靈魂伴侶。」



  喪門沒聽清楚丁子口中的說話者,只能從上下文去認知她混亂的想法。



  「妳誤會了,雖然李福德常常被說成炮灰,但我真的愛她。或許她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但至少和我性命一樣重要。」



  「你只是沉迷在肉欲中,看不出她的膚淺。」



  喪門有些動氣:「我們私生活應該算有所節制,而且我女朋友有一顆寬闊的心,笑看人間百態,我目前還沒有認識的女子能比擬她的眼界。」



  喪門和福德交往後,許多人不相信一代傳奇大帥哥就這麼死會了,以為喪門一時看走了眼,但他其實也只是像個男人很現實地,選擇最好的一個。



  「你以為那女人是你的選擇,其實不然。『……說』,是因為陸祈安喜歡她,你才喜歡她。」



  「妳說什麼?」喪門訝然回道,丁子揚起得勝的笑容。



  「你們不是真心相愛,只是被那個人的邪術給控制了。你周圍的人也受他影響,只有我,才是真的愛你的那個人。」



  「學姊,請問妳為什麼會認為祈安喜歡福德?」喪門直接略過丁子前述一大段話,把重點放在他的好朋友跟他的女朋友,關係絕對不可以含糊。



  丁子恍惚眨了下眼,眼神恢復一絲清明:「我在地科大樓的助理朋友說,常看見他們半夜在觀星台私會。」



  「混蛋……」喪門現在好想把雙手搭在福德肉脖子上,要她把私會的內容交代清楚。「學姊,我幫妳叫計程車,妳回去休息吧!我有些帳想要處理一下。」



  認識喪門的人都知道,跟他討論事情絕對不要提到「陸祈安」三個字,不然所有道理和邏輯都會陣亡下來;只怪丁子和喪門沒那麼熟,只看見他溫文儒雅的表面,不知道他不可理喻的原則。



  丁子聽喪門要趕她走,眼神沉下。



  「喪門,我對你就這麼沒有吸引力嗎?」



  「學姊,請不要直接喊我名字。這種叫法除了祈安,其他人都不適合。」



  「『……說』是真的,我和你之間美好的戀情,全被那個男人給破壞了。他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在控制你、在毀滅你,你難道不明白嗎?」



  「丁子學姊,祈安也是妳的學弟,妳怎麼可以在沒有深入了解他的前提下,在我面前批判我的至交?」喪門深吸口氣,盡量不要因為情緒而盲目。「更何況,他要對我做什麼,那也是我們之間的事,與妳無關。」



  丁子好不委屈,哭得臉上全是淚。



  「怎麼會沒有關係?我愛你啊!」



  「學姊,很抱歉,對我而言,互相喜歡才叫作愛。」喪門忍下心,用力拔開丁子雙手,強行把她推開半步。



  丁子怔怔看著喪門,喪門還想勸她兩句,別吊死在他這棵樹上,丁子卻突然爆出大笑。



  「好一個愛,你真以為,他愛你嗎?」



  喪門沉下聲線,斂起所有溫情,知道對話的對象已經換了人。



  「我想,就算給你永恆的時間、千萬個實例證明,你也不會明白。」



  「星君,你真以為,他對你有心嗎?」



  「不好意思,我上次在殯儀館已經明說過了,請你不要插手我跟祈安的生活。」



  丁子兩眼空洞,用不屬於她的高頻聲線,嘲弄喪門千年來的感情。



  「好好看著這個可笑的人類女子,其實你和她並沒有兩樣,一廂情願,自以為是。」



  「我相信他,不信你。」



  「那好,且看下去,你和他會有什麼結果。」



  丁子安靜下來,像斷線的人偶,就要往後倒下,喪門趕緊扶住她肩膀,沒想到她突然瞪大眼,朝喪門露出詭異的笑容──



  「星君,世界和他、存續或消亡,請做出選擇!」



  語畢,丁子真正昏了過去,喪門觀察她呼吸脈搏還算穩定,打電話改叫救護車。



  喪門送走丁子,困乏回到他的工作桌。剛才發生的事,哪些是夢、哪些是現實,他實在分不清楚。



  他閉上眼,一夜無眠。










  咚咚咚,一大早,鐵門響起急促的敲門聲。喪門剛梳洗過,拉開鐵門,是他們大學的學生會長。



  會長和喪門同屆,社科學院,剛升大三。雖說是會長,但學生事務的權力多半落在社團眾社長手裡,大家總把會長當作使喚的工具人。喪門看得不忍,好在會長樂在其中,使用過的學生也很滿意他的服務,新學期繼續連任。



  「阿聖,有什麼事?」



  「小夏,對不起、很抱歉、sososo──ry,我去宿舍找過你,你室友說你不在,我猜你可能在店裡。生意還好嗎?你要忙實驗又要打工,真的好辛苦喔!」



  「還好,總是家裡的事業。思聖,有什麼事?」會長說話常跑題,喪門耐心地再問一遍。



  「我想請你幫……」會長吃力抱著沉重的文件,看著人美心善的喪門大帥哥,話到嘴邊,突然說不出口。



  「我早上沒課,先進來說。」喪門順手拿過會長手上的卷宗,瞥見幾個字詞,「靈修」、「伴侶」、「洗腦」。



  會長在喪門背後抹了抹眼角的淚光,拐著右腿走進棺材鋪。記得他一年級競選會長的時候,沒有人要幫他連署。他聽說夏天同學人很好,斗膽跑去生科院跟喪門求簽字。沒想到喪門慎重其事要他談談理念,他結巴地說沒有理念,他也沒有什麼能力,只是想如果像他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娘娘腔也能當上會長,相信校園以後學校和學生之間、學生和學生之間的不平等待遇會少上許多。



  他說得喪氣,喪門卻在連署書簽上名,陸祈安微笑簽上第二個。就靠著喪門這位保證人加持,他才能成功當上會長。



  「小夏,要不是你,就沒有今天的我。」會長認真地向喪門表白。



  「不是的,你是我們的會長,因為你比誰都要來得努力。」



  會長聽了,一邊哭一邊喝著喪門為他泡的好茶。



  「早餐吃過了嗎?要不要我煮碗麵過來?」



  「好啊……不行,我不是來跟你撒嬌!」會長振作起來,嚴肅進入正題。「夏天,你知道校園禁止傳教的規定吧?」



  「我知道,祈安經常被教官叫去訓誡,但他明明什麼也沒做。」



  「啊啊,我不是否定陸同學的人生志業,我也尊重信仰自由,但規定就是規定,沒有特權。」



  「阿聖,你會搬出你一向排斥校規,是不是有事情超出你能容忍的底線?」



  會長兩手抓著膝頭,喪門發現他十指全是傷。



  「夏天,你覺得學生愚蠢嗎?」



  「什麼?」



  「不對,這個說法有誤,應該說,你覺得人類愚蠢嗎?」



  喪門想了許久仍無法給會長一個明確的答案。



  「我們從小被教育我們是世上演化最進步、最有靈性的生物,可當你生活遇上現實條件無解的問題,你會怎麼辦?」



  「問祈安。」



  「我是說像是生死、鬼神和未知的未來……」



  「那剛好是祈安的強項。」



  「如果陸同學不知道呢?」



  「祈安不可能不知道。」



  會長忍不住讚嘆:「你人生有陸同學就夠了。」



  「沒有,我和祈安只是好朋友。」喪門努力澄清。



  「由於陸同學超越常理的存在,你可能不太能理解一群人迷上一個人,以為那個人是神,代表世界的真理。」



  喪門其實可以理解,腦中依稀浮現一抹身影,天下人為了仰望他的風華而看不見上蒼,敬人而不敬神。



  會長難過地說:「我們學校被邪教滲透了,以宗教為名,行個人崇拜之實。入教的學生與親友斷絕關係,心裡只有『教主』。」



  會長帶來的訊息,讓喪門終於聽清昨夜丁子沉迷在自己世界的呢喃。



  ──教主說,你是我命中註定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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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碟仙>,全篇改寫。夏季燒腦,預計一個星期一更,照眼見龜速慣例,可能要寫個半年QQ

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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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