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哥早死的老婆是世族林家嫡系的千金小姐,比海哥養父母家高上一階,真正金枝玉葉。
海哥搬來島上那年,剛入冬,強盛的東北季風讓航行本島的貨船都停了,沒想到當空卻飛來一架大飛機,運來供全村過冬的物資和冬衣。也因此海哥活得再低調,大家還是知道他是金子鑲成的貴人。
開飛機過來的是位紳士老爺爺,對海哥殷殷囑咐生活細事。海哥要老爺爺以後別這樣,他會記得吃飯穿衣,還養了兩個可愛的孩子,是人家長輩了。
「濟仁姑爺,請見諒,華園小姐就是放心不下您。」
海哥笑了:「她都走了幾年了?我也真是罪過。」
「小姐囑咐過,請您別再惦念她,再娶無妨。」
海哥一口回絕:「我不要。」
我能明白,為什麼海哥老婆家的老僕人總想著替把薄薄一件白襯衫當制服穿的海哥加件衣服,那是愛烏及烏,海哥還在,他們心愛的小姐就還有人記掛在心頭。
海哥認識他漂亮老婆的時候,人家已經有爸爸定下的婚約,對方可是堂堂準少將而不是海哥這種剛留學回來沒事給養父生意跑跑腿的無業遊民,但我們海哥就是有本事從中截了胡。
他岳父非常不滿,把他當作迷惑女兒的妖魔鬼怪小白臉,沒有答應過這門荒唐的婚事,從來沒給海哥好臉色看。
海哥還是厚臉皮代替妻子叫著「爸爸」,妻子在外邊只敢稱呼岳父「陳叔叔」。他妻子是在岳父岳母離婚後出世,戶籍上沒有關係,岳父大人也沒有養過女兒一時半刻。
海哥說,惟有一次,他打電話告知岳父妻子有喜,岳父沒痛斥他「不要叫我爸爸」,打從心底為他們歡喜。
然而,世間少有好事,紅顏總是薄命。海哥老婆死後,他跟岳父的關係被單方面降到冰點,岳丈以為,女兒就是因為跟他這個剋死雙親的下賤人結婚才會早死,車禍、未能出生的幼子,沒能守住他唯一的掌上明珠,認定一切都是海哥的錯。
我本來以為,海哥是被壞人逼到走投無路才會離開臺灣,現在想來,或許他只是單純想來照看亡妻上了年紀的父親才會來澎湖生活。
這麼說來,我應該感謝檢察長伯伯,老話一句,以身相許;但檢察長看我的眼神比較像要把我碎屍萬段。
「軍人自有軍法,夏檢做好份內的事即可。」
「說得好,我會努力抓住真凶,關到漏尿。」
「恣意妄為,你就不怕懲處嗎?」
「我是幫偉大的國軍清理垃圾,你們感激我都來不及了,罰我做什麼?」
檢察長厲聲喝斥:「夏泯!」
「抱歉,難得大場面,太興奮了,不小心說出心底話。」
我要進軍營得先得到大長官的首肯,結果軍中大老自動自發跑來地檢喝茶,我也不能怠慢他們,直接審下去。
刑案難破,通常因為找不到兇手,但我手上的血案不是,大家知道那瘋子是誰,只是礙於一些政治正確的原因,不肯交出來。
「我不會放棄的,給我調到花東我也有辦法起訴──阿公……不,檢察長應該知道,我在法界人緣很好,所以你們軍隊就給我一個犯人,讓我工作上有個交代。」
他們眼神交換,拿出已經準備好的方案C,是一個剛結婚的年輕上校。
當那卷準備得太過齊全的資料夾遞向我,我一把挾持住對方,把人壓跪在我身下。
有人向我拔槍:「放開少將!」
要是可以,我也想抓好抓的基層百姓,最好打死也不會吭一聲的那種,偏偏犯人是和總統府那邊交好的明日之星,害我不得不出面挑戰檢察長瀕危的血管。
「我先承認,我是顧小學校門的替代役,但沒當過兵的我也知道,不能讓喜歡殺人的毒蟲當將領,三軍會完蛋的。」
「你沒有證據……」我腿下的中年人發出扭曲的笑聲,在場的梅花和星星都變了臉色。
「我有。身為全民愛戴的夏檢察官,手上有一些關鍵檢舉影片是很正常的事,你不用太驚訝。」
檢察長雖然氣我亂來,但他投來的眼神分明認為我在唬爛,真不愧是我剛認下的阿公。
裡頭為首的星星喊住我腿下的中年男人,要他冷靜,先和我談看看。
「夏檢,我們不希望損害國軍的威嚴。」
這讓我想起強迫阿傻的黑道是某個大立委的樁腳,那個立委懇切向我說,「老師」學生眾多,雖然賣毒不好,但捉了他會有很多人傷心(掉票)。
我在想,這些社會人士是忘了法律還是忘了我是檢察官大人?
所以他們說什麼我都沒在聽,只是用力扭住底下人的腦袋。
「你認識徐濟仁部長嗎?」
「不認識。」中年少將啞著聲音回應,「誰會認識沉海的死人?」
海哥失蹤那天是颱風天,颱風能在海上公然行船的只有軍艦,當天恰巧有一艘經過大嶼──我在本島千辛萬苦找到的萬水伯說,那一天,他看見軍船入港。
檢察長身子明顯僵了下,還是拿起話筒,叫法警進來。
我被三個法警架走的時候,聽見那些驚魂未定的老頭子咒罵著,要把我移送精神病院,拔掉我的檢察官資格。
法警把我拖到辦公室就放開我,叫我好好工作,別給陳檢察長添麻煩、陳檢察長是好長官,這裡的檢座總是來了又走,他沒有手腳可用。
「唉,只要他挺我,我就是他獨一無二的玫瑰。」我感慨著,被久候的香魚拖進門,謝過各位手下留情的法警大哥。
「夏檢,怎麼辦?」
「我有辦法,但妳、小卷跟我心愛的冬冬,連春芬也不會答應。」
香魚心有所感:「那一定是很爛的辦法。」
我神秘一笑,坐下來審理一般人的小案子。
「夏檢,周博士怎麼不跟我們一起來?」
「他會暈船,別為難他。」這也是阿傻不肯出遠門的原因之一,海哥都想為他買私人飛機了。
「他不是我們新聘的法醫嗎?」
「沒有,我是以特別支援的名目請他驗,他代理的是衛生所所長。」我終於不用再被前老阿姨所長摸屁股了。
「周博士對你真好,特地回國治你有病的腦袋,你真的太會找死了,嗚嗚。」
「嘿嘿!」
香魚粉拳掄來:「你還敢得意啊!」
我下班回來民宿,特意支開小卷,關上房門。
叮叮咚咚叮叮咚,鈴聲大概響了一分多鐘,終於接通了。
電話那頭探來剪著齊長劉海的長髮女子,髮絲微微蓋住她的雙眼,掩飾她不敢對上別人目光的害羞本性。可當她以律師的身分站上法庭,無懼一切的凌厲氣勢判若兩人。
她也不習慣講電話、看電郵和回訊息,我都是寫紙筆信跟她聯絡近況,三五天一封,她的回信總是說一切安好。
「夏泯?」她怯怯地喊了我的名字,好像我們才剛認識一樣。
我把手機拿起來,以其中心開始轉圈。
「春芬、老婆──!」
我自嗨喊了好幾聲,她才半掩著面、紅著耳根勸阻我:「好了、好了。」
我吱吱喳喳跟她報告近來在島上的生活,香魚來了、阿傻也來了,我剛認領一個阿公,好不熱鬧。
她安靜聽著,等我歇口氣,才柔柔地說:「太好了。」
我問起我們的寶貝女兒,有沒有再幹出什麼讓幼兒園老師驚嘆的大事?她說沒有,小渝在給外公搥背、誇獎外婆的手藝,發話以後要娶下全世界最帥的男人給他們當孫女婿。
在討好長輩這件事上,女兒確實得了我真傳。
「春芬呀!」
老婆是我大學學姊,但我晚讀兩年,比她大一歲,有時候裝成弟弟跟她撒嬌,有時又無賴地把她當小妹妹喊著,而她總是容著我無理取鬧。這世界真奇妙,怎麼會有這麼好的老婆?
她曾說她人生唯一的盼望就是我能得到幸福,能夠拋下夢中吞噬所愛、無盡漆黑的大海,別再哭著醒來,但我恐怕要讓她失望了。
「謝謝妳十年來對我的照顧,我身後的一切,都留給妳。」
她深深望著我,手指探向螢幕,不捨地撫摸著。
「好,都交給我。」
我心滿意足跟老婆講完甜蜜熱線,走出房間要吃小卷的晚餐,前頭卻擋了個人,阿傻一身白衫站在門口。
「你別忘了,你還有妻女等著你回家。」
我理所當然回應:「不是還有你在嗎?」
「別開玩笑!」
我順手勾起阿傻的臂膀,把他往明亮的大廳帶去。
「我早訂好元旦的機票,連你的份也買了。你就跟著我回家住兩天,給我女兒當乾爹,回來叫你三天哥哥,是不是很划算?」
阿傻不理會我的提議,沉聲說道:「彼世……那個世界沒有是非,不講道理,不要再靠過去了。」
我知道,比起拿槍碰碰的壞人,阿傻更怕養大我們的溫柔男鬼。不然我之前查案九死一生他都叫我保險受益人寫他的名字,這次竟然不顧心靈創傷,直接殺到我面前來。
我知道,他害怕這一次,真的會失去我。
「因為衣服很像,我去問小卷還有沒有留著以前的制服,小卷跟我說燒了。」我莫名其妙回了話,換作別人,一定問我在發什麼瘋,可是阿傻不一樣,他薄脣和喉頭都在顫抖。
連個燒衣服給他的家人都沒有,誰來告訴我,他是做錯什麼?
「你安眠藥多加一顆,今晚自己睡吧?哥哥我去討回一個公道。」
我跟少將大人約好海邊見,就是那熟悉的港口。
暗著燈的小船駛來,我從西裝內袋拎起一只隨身碟,對他亮了亮。
「錢帶來了嗎?我說了,我只收現金。」
中年少將對我嘲弄一笑:「原來正義的夏檢察官是這麼營生的。」
「不然我名下百筆房地產怎麼來的?嬌妻幼子,生活不易啊!」
我假裝沒看見少將藏在袖中的槍管,過去檢查他皮製行李袋裝的千鈔。
我早上趁著跟他扭打的時候,把紙箋塞到他身上,說要跟他做個交易。他也不囉嗦,很乾脆地跟我聯絡了,就約在今晚。
他陰冷一笑:「在這裡,就沒有人保護你了。」
「我也是這麼想。」
少將沒有全部相信我扮演腐敗檢察官的人設,以為我會趁機使詐,套他的話來做呈堂證供,但他想錯了,我沒有要來文明人那一套。
我抓著一把輕巧的魚刀,刺穿他胸口。
「你……」
我按住他肩頭,拔出刀,再刺一次,看他因身上血洞而呼吸不了的樣子。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被關進輔導學校的罪名是「暴力行為」。通常青少年打打鬧鬧,法官再討厭沒家教的被告也會盡量和解,但我犯的是重傷害罪──我差點剜出議員兒子的雙眼。
我不是因一時情緒激動失控,不感到害怕也沒有特別喜歡血肉,就是單純想殺了對方而已。
這也是我在輔導學校能夠保住貌美如花阿傻屁股的原因,老師和管理員都覺得我很乖,但我同儕給我的評價是「凶獸」。
少將被疼痛嚇壞了,轉身就往海裡逃,我握著刀悠閒追上去。
每次人家說我「公平正義」,我都很納悶,那不關我的事,我只是藉由欺負壞蛋來抒發胸口的鬱氣。
我抓住了被浪打回腳步的少將,聽他嚎聲求饒,他還有妻子孩子,請放過他、請放過他。
「哦,你是因為他喪妻沒有孩子,才殺了他嗎?」
我抓起海石,一把往對方腦門砸下,沒有預想中腦漿四溢的畫面,海水「阻斷」我致命的一擊。
濕潤的海菜像有意識一般,蓋上少將被我戳穿的胸口,似乎想挽回他那條就要熄滅的薄命。
等我注意到海面的不尋常,大浪已湧至眼前,把我這個兇手和可憐的少將被害人捲入水下。
我在水裡隨波逐流,正想成為大海中的藍綠藻,海水卻把我帶上岸。
被瘋狗浪捲走的人,就算不死好歹也要斷隻手腳,我竟然毫髮無傷地在石滬旁坐起身。原本陰雲遮布的月娘露出臉,讓我透過皎潔月光望見對面不成形的石碑。
我知道這裡是哪裡了,之前參拜過的海王爺廟。
凶刀不知道被沖去哪裡,我身上的血跡也被海水淘洗乾淨,要不是我手上殘留著捅穿人類血肉的觸感,真以為這是場夢。
一雙熟悉的白布鞋停在我眼前,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或是從來沒有離開過。
「養不教,父之過。都怪你不在我身邊,我才會走歪路。」
我一直很想學那些不肖子罪犯理直氣壯把錯怪到父母身上,好好喔,有爸爸媽媽可以牽拖。我還有很多學壞的手段沒使出來,就是要惹他生氣。
可惜我沒有更多表演的機會──
「小夏。」
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聽見這聲叫喚還是身子一震,從心口開始發麻。難怪他見我從來都用氣音說話,外表看起來是少年,口中卻發出成熟男子的聲音,一如我記憶中溫柔,摻了幾分滄桑。
我裝作不認識,誰教他之前都冒充陌生人,害我想他想到每晚都哭。
「許……徐同學、護佑海上人的王爺大人,我犯下殺人重罪,您要懲罰我嗎?」
我跪地像在悔過,但根本沒這回事,大膽拉過他冰涼的手指,在臉頰反覆摩挲,直到他十指捧上我耳畔。
「看看我們小夏……長這麼大了……已經長這麼大了……」
他久別重逢的台詞和我想像中一樣,只是多了強抑的哽音,我抬頭看去,他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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