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徒明赫來到學區的出租套房,想要按鈴,卻找不到門鈴,合板門上的喇叭鎖看起來有點鬆脫,怕一握就壞。
東海龍宮已經三百多年沒有發信給人間,他和另一位修士奉張天師之命代表道教公會出使龍宮城。雖然他們兩個沒有約好要一起去,但少徒明赫還是親自開車從市區繞路來接另一名「大使」。
他拿起手機,想要再打一次總是不接的電話,屋內先響起偏中性的男聲。
「進來。」
合板門自動開啟,少徒明赫往門板打量一會,確定沒有電子遙控裝置。
「你好歹也是領牌的法師,怎麼會連術法也看不穿?」
「我是走後門進來的。」少徒明赫直白承認,除了一點點感應鬼神的靈感,他根本就是誤入道門的普通人,當工讀生都不夠格,然而他卻是公會最大業務課室調查課的課長。
少徒明赫聽見內室的人在嘆氣,大概是感嘆天地不公。
他脫下皮鞋,走進老舊卻窗明几淨的斗室,他對注重整潔的人特別有好感,乾淨代表自律。
少徒明赫在浴廁找到了人──淳于燦藍垂著長辮子,屈膝坐在小塑膠凳上,專注盯著跟前的水盆,似乎想看出什麼。
少徒明赫怕驚擾到他,放輕聲音提醒:「阿藍,船班時間要到了。」
「我不坐船。」
「那你要怎麼去?」
「走陰間水路,避開公會耳目。」
少徒明赫意識到對方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跟他同行,而他的確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累贅。
「少徒,你真的要去嗎?」淳于燦藍感受到雞婆人的沉默,資紀課的廢物同事整天吵著他要顧及到別人的感受,才不情願地問上一句。
「我是受令的使者,而且各大道門托寄的禮物都在我這裡,不得不去。」
「不能扔了嗎?」
「當然不行。」
「真麻煩。」
淳于燦藍把水盆倒轉覆上,一滴水也沒有流出來。瀝乾手,離開浴間,起身拿起籐藍裡的黑背包,就要出門。
「等等,你難道要穿這樣出門?」少徒明赫連忙拉住淳于專員。
「又怎麼了?」淳于燦藍皺起眉頭,渾然不覺棉衫和牛仔褲有什麼問題。
「我們是去『出使』,必須盛裝打扮。」
「我不知道,上班的西裝我已經送洗了。」
少徒明赫吞下「你該不會只有一套西服?」一類沒同理心的話,耐著性子向對方說明。
「不一定要出門時換上,但宴會上絕對不能穿便服,你有沒有禮服?學成出師不是會有一套道袍?那也可以。」
淳于燦藍回到臥間,從白色收納箱拿出黑金繡紋的長袍子,箱底還放了一點驅蟲的薰香。少徒明赫一看就知道那袍子用的是上等的質料,繡工也是數一數二,衣袖的金線紋成解厄的法咒。
「阿藍,你師父很疼你對吧?」
淳于燦藍現在最痛恨的人就是那個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老東西,憤恨把黑金袍子收起布袋裡。
「少徒,你身上應該有耐寒的法器。」
「有是有……」
「陰曹非常冷,一般肉身抵抗不了那沁骨的寒意。」
「你要帶我一起去嗎?」
淳于燦藍冷冷盯著他,張會長特別派了徐明之那女人過來傳話,就是要他好好保護這個名門出身的高貴大少爺。
「我不能白白給你帶路,你要教我作客的規矩。」
「好的。」少徒明赫開心地笑了。
少徒明赫把車鑰匙給他,完全交給淳于燦藍領路,途中他的手機一直響,都是他那些掛名師父打電話要他注意安全。
「要是師父們是我爸媽就好了。」少徒明赫由衷為自己的命運慨嘆,「我小時候,爸爸拿我的生辰要做替身柱給他擋煞,被我師父們揍到掉了兩顆牙才作罷。如果他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你一定要跟我說。」
「那是你爸爸,不是我爸爸。」
「燦藍,血緣是不可泯滅的。」
「別擺出兄長的架子。」
「可我就是你親哥哥。」
「被笨蛋自稱師兄已經很惱人了,你只不過比我早報戶口,身為後輩不要再惹怒我,沒大沒小。」
「你還有師兄?」
淳于燦藍只要想到箕子閒那個還穿著高中制服的蠢人,竟然比他還能承受師父離世的惡耗,他就更痛恨自己不中用。
「你師門和陸家有關係嗎?」
「沒有關係。」他已不在人世間,已經沒有關係了。
少徒明赫沒有追問下去,只是問他有沒有聽說過陸家和龍的關係?
淳于燦藍聽過一次,那人在找星石的路上碰見一隻不慎被人類當成蛇抓起的小龍,他給小龍贖身買下,到一條小溪放生。小龍卻不肯離開他,白日躲在他袍袖裡,冬夜就睡在他溫暖的心窩上。
他說,那是他的過錯,把龍神當作小貓小犬養下來,只為了那一點自私的陪伴,害得天上的龍誤把人間當作歸宿,為苦難的人們獻出自己的血肉。
雖然道士吃了龍心續命,斬去作亂的妖魔,但道士最後還是死了。所謂虎毒不食子,吃下孩子的心不配為人,於是道士開腸剖腹,把未消化的心肉掏出身子,還給了龍。
「原來結局是這樣。」少徒明赫吁出長息,「真羨慕。」
「有什麼好羨慕的?」淳于燦藍不喜歡悲傷的故事,偏偏道士每一輩子的結果都屍骨無存,聽完都害得他的原身直往那個可恨主角肚子鑽去(師父……)。
「有人會為你講故事。」少徒明赫以為那是外國電影才會出現的情節。
你親生母親也說得一口好故事──可是淳于燦藍不能回答。
「我師父們對我很好,可是我無法跟他們訴苦,我知道他們無法解決我的問題。」
「我不懂你的煩惱。」淳于燦藍盡量不讓口氣聽來像諷刺,「因為我師父天下無敵。」
喪門開著小貨車幫室友們搬家,副駕駛座放著小靈靈的布偶裝,特別載去給布丁玩。
上官榆跟林然然坐在後車斗。上官榆蒼白著臉,好像死了爸媽。
「然然,我們真的要搬過去嗎?」
「上官,鬼有什麼好怕的?跟喪同居,等同被他包養,三餐加點心,噓寒問暖以及看不厭的美色,這種好事,打燈籠都遇不到!」
「可是我還是好害怕……」
林然然受不了,扔了一個星形折紙過去。
「這是什麼?」
「平安符,保證鬼不近你身。」
上官榆把紙星星連吹兩下,趕緊攢在手心。
「可是有一點副作用,那就是會斷桃花。」
「你是要逼死我嗎?我不談戀愛會死掉的。」上官榆非常需要女子的體溫來撫慰他寂寞的心靈。
「嘖,交男朋友不就好了?」
「你這算什麼法師?」
從學校經過二十分鐘車程,貨車緩緩停下,隨即響起喪門敦厚的嗓音:「小然、小榆,到了。」
林然然和上官榆抬起後車斗的帆布篷,首先望見的是一片綠意盎然的庭院,白色方正的平房落在草地中央,兩旁是竹林和松樹,和鄰近的社區隔了一段距離,有種世外桃源的氛圍。
喪門扛著最重的紙箱,都是林然然的珍本收藏,而上官榆提著化妝品和衣服,林然然意思意思拿了兩個衣架,一起進到純白色的房子裡。
採光似乎不太好,大白天的,屋子卻暗得一片。
喪門打開他重拉過線的電燈,一次不亮、兩次不亮,到第三次,燈亮了,卻閃爍不止。
林然然深吸口氣,然後用特別可愛的聲音向喪門撒嬌。
「喪,我還是回去睡店裡好了。」
「然然,怎麼了?你看到什麼了?不要嚇我啊!」上官榆只能抱著喪門手臂不放。
林然然鬼語不熟,對於滿屋子的亡魂,只能從它們重複的囈語揣測到:它們以為這裡是幽冥黃泉,游離在人間的鬼全聚了過來,等著鬼差帶它們去審判。
「小然,很嚴重嗎?我以為只有幾個遊民和吸毒者。」
「幾個?一個就很恐怖了!」上官榆尖叫著糾正喪門的價值觀。
林然然看著從地板下源源不絕冒出頭的鬼魂,這已經不是他能解決的靈異現象,得找世上最頂尖的法師才行。
「還是要找祈安來對吧?」喪門苦笑反問。
「也、也沒有多困難,我回頭查點資料,說不定處理得掉。」林然然不想讓喪門失望,只能抖著嗓子撂大話。
「如果可以,我想要試著把房子『打掃』乾淨,讓悅己能安心在這裡長大。」
林然然「呃」了一聲,他記得那小女孩有陰陽眼,見到這種嚇破膽的景象,卻還是每天跟著喪門過來整修裝潢,忍耐力非比尋常。
上官榆不想加入「清掃」的團隊,但也沒勇氣說要離開,他都跟家裡人鬧翻,宿舍也退宿了,也只能依靠夏天哥哥。
「好奇怪,我好像聽到水聲……」
滴答、滴答,林然然也聽見了,他們把唯一聽不見的喪門推在前頭,順著水聲來到源頭的位置。
是浴室,但是水龍頭都關著。
「祈安。」
林然然仰頭看去:「喪,你在叫小陸嗎?」
喪門說不清楚,只是一種感覺,陸祈安就在某處看著他。
「小然,是他變成鬼來找我嗎?我看不見。」
「小陸只是失蹤,不代表他已經……」
「抱歉,又說了讓你擔心的話。」喪門就算對公會態度冷硬起來,但在林然然面前仍是溫柔不過,「我不是覺得他死了,而是無論生死,等他安頓好了,他就會來找我。」
林然然心頭的擔心量表,一下子升到危險等級。
「喪,要是小陸真的變鬼來找你,然後呢?」
「夏天,想想福德社長和你們快生的雙胞胎!」
喪門被林然然和上官榆一人一邊抓在手上,就怕他跟著某陸氏男鬼投奔到幽冥的世界。
「我只是想跟祈安敘敘舊,我知道分寸。」
「算了吧,分寸什麼的,你剛好沒有。」
「就算你長得帥,鬼也不信這種鬼話。」
喪門怔怔眨了下清眸,今天才知道原來他在室友心裡這麼沒有信用。
「小陸只要笑一笑,你就跟著跑了。」
──星星!
喪門回想他與陸祈安相識十來年的人生,好像是這樣沒錯。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這次我會用更成熟的方式面對。」
「比如?」
「倒轉兩極,讓陰陽秩序混沌,人鬼神魔共處一體,到時祈安就能留在我身邊了。」
林然然發現到,喪門漸漸恢復原本的神識,他眼中的世間不再僅僅限縮在人類的角度。
「阿喪,為什麼這話聽起來像是要毀滅世界?」
「沒這回事,我不想傷害任何人。」喪門鄭重表明立場,他和視眾生為糞土的上蒼不一樣,「只是對我來說,祈安比世界更重要。」
林然然心想,要是天庭和陰曹聽見這肺腑誓言,都會跟著顫抖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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