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時值半夜，他和父母大吵一架，奪門而出。

　　這個時間已經過了他平時的就寢時間，剛才的衝突就是在父母要哄他上床，他卻鬧脾氣，說什麼也不肯罷休，弄得母親也氣紅脖子，叫他有種就滾出家門。

　　他憋著滿腔的淚水，遙望山頭的人家，這種時間去打擾實在太冒昧了，可是他已經被趕出家門，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喪門看著烏雲遍布的夜空，看不見星星的晚上，總是讓他感到不安。

　　但這裡是他從小長大的山野，閉著眼睛都能細數路上每一顆石子。他再次望向山頂的屋子，深吸口氣，咬緊牙關邁開小小的步伐。

　　小路蜿蜒而上，兩旁夾雜幽深的林木。白天的時候，喪門會覺得那片翠綠色非常健康怡人，但現在只剩下黑色，似乎有什麼藏在裡頭，又會有什麼出來把外頭的東西攫入。

　　這麼一想，他的腳步就更急了，只要能進去那間大宅，夜再深也不會令人害怕。

　　「啊！」

　　聽見陌生的長叫，喪門不禁僵直身體。那聽起來像人的聲音，那種把嘴張到全開，極力吼出的叫聲，但又沒有人類任何情感在裡頭。

　　「啊啊！」

　　林子沙沙一陣，喪門眼前晃過一陣黑影，一瞬即逝。

　　他憋住喘息，不讓自己發出過大的聲音，試圖等影子離開。可是運氣不好，樹葉摩擦的聲響又從遠處傳了回來，那黑影如同旋風，一株樹躍過另一株樹，有著細長的四肢，直往他急急逼來。

　　「啊－！」

　　這種急促的叫聲和影子的外形，讓喪門想起自然頻道拍攝的崇山峻嶺，兩岸互相啼叫的猿猴和那身黑影非常相似。

　　喪門著急從腳邊撿了顆巴掌大的尖石頭，緊張揣在懷中。

　　黑影停在離他最近的枝頭上，搖搖晃晃地以下肢支撐身體。

　　「星－君－大－人－」影子發出尖銳物在玻璃表面摩擦的聲音，聽得喪門全身的毛細孔整個竄起。「一賭尊上的面容，這是老－身－的榮幸，小的一事相求，望星君好意成－全－」

　　它的語調模仿人類說話的樣子，做作而不自然，喪門不敢應聲。

　　「請讓老－身－住進你的影子裡－」黑影張大嘴，露出空洞的口腔，喪門在裡看到一抹刺目的紅色。「一點點－位置就夠了，望好意成－全－」

　　喪門直搖頭，陸祈安交代他不能隨便答應人家事情，除非友人同意，不然他絕不會答應。

　　「這裡有糖－」黑影張大嘴，吐出一個類似巧克力片的物體。

　　喪門往陸家看去，對影子不敢掉以輕心。

　　「喪門，怎麼在這－」

　　聽到熟悉的嗓音，喪門立刻轉頭，下意識喊了聲：

　　「祈安！」

　　但立在前路的不是他的玩伴，而是另一抹猿猴似的黑影，喪門的心頓時涼了大半。

　　「嘻嘻－」猿影咯咯笑著，得逞了。

　　它們同時往喪門撲來，喪門不知所措，把懷中的石頭砸向其中一抹影子。

　　黑夜中，他丟出的石子隱約發出亮光，兩隻猿影一先一後沒入石頭的陰影之中，喪門看著本該屬於石頭的影子，漸漸變成了形狀，成了一抹巨大的猿猴影子，等到變化完全，影子又從附屬的地面一躍而起，大口把石子吞下去。

　　喪門不敢再看，轉身，拔腿直往山上狂奔而去。

　　「啊！」那猿叫聲更為淒厲，在喪門背後不停嘶叫，愈來愈近。

　　喪門終於看見陸家的大門，堅持著發軟的雙腿拼了命拉近他和陸家的距離，他踩上石階，舉手正要抓住銅環門把，卻在碰觸之前，再也動彈不得。

　　喪門艱難地往背後看去，猿猴的黑影已經咬住他右手的影子，一點一點，把他強制拖離陸家大門。

　　喪門想要叫喚卻發不出聲，他頭部的影子如同剛才扔出的石子，已經幻化做猿猴的樣子，他的腳不由自主退開近在咫尺的避風港，就要無聲地陷入無底似的林子裡。

　　就在喪門快要絕望的時候，他的身子止住倒退的動作，十數個細長的枝條勒住他的項頸，把他從地上撈起，幾乎要把他和影子撕成兩半。

　　「這是我－的－」猿影氣急敗壞，吼完一句人話，接下來全是猿叫般的嘶吼。

　　喪門身上的細枝條慢慢柔軟起來，變成人類的雙臂和五指。他被一個二十初頭的年輕人攬進懷中，身體被抱入陸家裡面，只剩下影子還殘留在門外，長的不符合正常現象。

　　猿猴黑影還捉著喪門影子不放，嘎嘎叫著，冷不防地表竄出硬質的樹根，從中貫穿猿影。

　　猿猴影子吐出口中那抹紅，就在黑暗中消散無蹤。

　　喪門看著年輕人那雙格外鮮紅的眼，逐漸淡成棕綠色，最後轉為普通的黑墨眼珠。

　　「青枝哥……」喪門喚了聲，聲音還在顫抖。

　　「阿弟，怎麼來了？」陸大哥親切地招呼著，一邊關上大門。「夜正深，外頭不安全呀，這時候常有東西走山谷那條妖道上來。好在你沒把小判吵起來，那隻鬼可是真的會咬小孩子的。」

　　「對不起，打擾了。」喪門實在非常抱歉，給人家惹來這麼大的麻煩。

　　「沒關係，我正好出來曬月光。最近幾日陰雨不斷，根都快被泡爛了，真是糟糕。」陸大哥雖然對他笑著，但看起來不太有精神。

　　「青枝哥，我找祈安。」

　　「可是老四已經睡了，要不要到大哥房裡休息？」陸大哥哄著他，就像對待自家的弟弟一樣。

　　「我找祈安……」喪門卻任性地堅持著。

　　陸大哥沒再說什麼，只從房間拿出一條補丁過的薄被，給喪門晚上保暖。

　　「阿弟，早點休息。」

　　他那時候忘了問，陸大哥怎麼那麼晚了還不睡，一個人看著緊閉的大門發怔。

　　很久之後，喪門總是想，如果他那時再對那個家多用點心，到後來也就不會落得無法收拾的地步。

　　但年幼的他卻只顧著鑽進友人的被窩，吵著要人安慰。

　　陸祈安睡得很熟，臉上兩邊圓潤臉頰肉，白白嫰嫰，就像兩團小包子。

　　看他睡成這樣，喪門也捨不得吵醒他。但沒多久，陸祈安滾了半圈，在他面前零點五公分張開眼。

　　「喪門。」

　　「祈安……」他兩隻手很沒用地抱過去。

　　「你不說出來，怎麼知道你出了什麼事？」陸祈安兩顆琉璃似的小巧眼珠對他眨了又眨。

　　「你一定知道……」

　　「也只有我知道吧？別人不知道，這在人世行不通的。」

　　雖然他朋友的話有道理在，但喪門怎麼都不想開口，就是不願意說出來。

　　「你是喪伯喪姨的孩子呀，長得不像又如何？我們一家人都長得不太一樣呢！」

　　「我阿母說我遲早會把他們丟下來，不要養我了……」

　　「傻瓜，那是氣話。就為了鬧這頓脾氣，還遇上災厄，多麼不值得呀！」

　　「它叫我『星君大人』，那是什麼？」雖然回想起來很可怕，但喪門沒辦法放著疑問過夜。「祈安，你能說給我聽嗎？」

　　陸祈安微微一笑。

　　「傳說，紫微天宮有十二位星君。」

　　喪門累了，微瞇起眼，沒注意到月光下的影子正覆蓋在友人身上。

　　「有顆小星星失足墜落人世，碎成一地……」陸祈安伸手捏住喪門的影子，勒出一隻猿猴的形狀，喪門已經合上雙眼，沒有發現。「星子就算失去光芒，用處還是不少呢，怎麼那麼容易讓人奪去？」

　　喪門隔天醒來，只記得和父母吵架跑來借住，途中發生的事怎麼也記不起來，只是他朋友房門多糊了一張猴子的剪紙。

　　陸祈安有時候會去逗弄那張紙猴，笑得可樂的，然後在某天陸家祭祀，撕下紙猴混在金銀紙中燒掉。

　　不久，喪門家收到一具焦黑的大體，說是一名入不了公會名籍的術士，死前全身長滿毛，像猴子一樣，而後在一天午後，被無名火活活燒死。

<猿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