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葺接過沉甸甸的君印,再三向鄭瑠確認沒有問題嗎?

 

  接下來一個月,各國國君都會驅車到舊帝都上原參加會盟,即便無恥如魏王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派兵趁虛而入,對小國而言,會盟前後會是一段相對安定的時光。

 

  但別的國家走了國君還有世子,沒有世子也有國宰和大將鎮守領土,可是夏國兩名主政大臣和主帥卻都與太祖一同隨行,真的是一個大人也沒有了。

 

  鄭瑠掩著臉說:「貴胤已經交派淄與汴和兩城共同管理,你收好這月的文件即可。」

 

  魏葺沒想過有一天會成為夏國的代理者,不管年歲、資歷和身分都不夠資格,太祖卻直誇他適合,還拎著一襲偏紫的靛藍袍子要他換上。齊靄已經預見一個月後回來,齊地大概傳遍齊君早有個十歲的小世子。

 

  「小葺,晚上要是害怕,到我床上睡。我藏在床底的寶貝你都可以拿去玩。」太祖把魏葺抱了又抱,不太捨得放手。

 

  「主公,您會見到我父王嗎?」

 

  齊靄抖了下,太祖則把死對頭魏王當作老朋友,答應魏葺會去問候他兩句。

 

  「和他說聲我在夏國就好。」魏葺鼓起勇氣說道,他知道無論如何,太祖都不會生他的氣。

 

  「小葺想回魏國嗎?」太祖大喇喇蹲在車駕前,撫摸魏葺的臉蛋。

 

  魏葺每次得了太祖的寵,總會想起很久以前,他在魏宮裡意外碰上醉酒倒地的魏王。父王也曾經這樣摸著他的臉、拍拍他的髮,然後推開他的扶持,自個走回漆黑的寢宮。

 

  他淡下被拋棄的怨之後,總會想起那個男人孤獨的背影。

 

  「主公,您對我很好,可是,如果他想起我,願意再認我當孩子,我還是會回到父王身邊。」

 

  「小葺這麼好的孩子,你爹爹一定會把你再搶回去的。」太祖又用力摟了魏葺兩下,真的好捨不得。

 

  齊靄看鄭瑠朝兩個小的略瞇起眼,忍不住出聲打斷鄭瑠腦子轉著的壞主意──沒必要留著一心想回敵國的質子。好在太祖把魏葺當小弟弟疼愛,他對鄭瑠的意向又特別敏銳,要動魏質子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相處一年多,感情也有了,你真忍心下手?」

 

  「愚蠢。」鄭瑠提起素白衣袍,扶著燕還的肩步上車駕。

 

  齊靄還想說什麼,燕還過來緩和兩方火氣。

 

  「我會防著他,你別擔心。你是齊地前一個主子,威脅比魏葺還要大,還是多保重自己。」

 

  經燕還提醒,齊靄才想起這點,奇怪的是他不相信鄭瑠,卻相信太祖不會傷害他,明明那小子也只是個無實權的戲娃娃。

 

  等他回過神來,要上車卻發現這個新造的車駕太高又沒有著腳處,車上的鄭瑠又用眼角睥睨他,沒打算伸出援手。

 

  「踩我手吧。」燕還此行負責駕車,連帶肩負起車伕照顧貴人的責任。

 

  「這不好吧?」怎麼說也是馳騁沙場的大將,齊靄有些過意不去。

 

  「那你右手先搭在我肩上。」

 

  「哦。」齊靄不疑有他。

 

  燕還單手從後腰把人抱起來,一把扛上肩,再輕輕鬆鬆放上車座。短短過程,齊靄驚叫不止。

 

  「我不知道你懼高。」完事後,燕還才抱歉一笑。

 

  前齊君低首趴在寬大的車座上,心有餘悸,總覺得又被這夥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還哥、還哥,我也要上車!」太祖被叫聲吸引過來,吵著要一起玩。

 

  太祖怡然自得被燕還抱著轉圈,直到鄭瑠出聲斥責,才乖乖跳上車。他左看看右看看,鄭瑠和齊靄各據一邊窗口,他興奮坐上中間的大位,從白衫與藍袍袖中各拉過一隻手,開心攢在懷裡。

 

  「出發!」

 

  

 

 

 

 


  車馬走淮陽大原,沿魏國邊界的舊官道,經陳國,到魏趙交界的帝都洛水──昔日聖王周天子僅存的領地。

 

  春日的淮陽十分美麗,一旁是花草遍佈的淮水濱,一邊是綠意盎然的稻田,有此美景,太祖根本坐不住,一會跑去前頭和燕還說話,應該是說了蠢話,惹得燕還開懷大笑;一會又跑回齊靄身旁,硬要擠在他屁股邊看風景,齊靄還得在太祖掉出去之前把人從車窗抱回來;兩個人都撒完嬌,太祖有點害羞坐上完全無視於他的鄭瑠手邊,把玩累的腦袋瓜輕靠在他腿上。

 

  齊靄戰戰兢兢盯著,連燕還也轉過頭來,擔心鄭瑠那把硬扇子把太祖腦袋砸出血洞。鄭瑠卻什麼也沒做,依然面無表情,任太祖在他膝上酣睡。

 

  「阿瑠……」太祖的夢話還是繞著鄭瑠轉。

 

  又行了一段路,燕還掀開車廂簾子,告知前方有狀況,一群農人圍著官差,雙方劍拔弩張。

 

  「燕將軍,你眼力真好。」齊靄只模糊望見人影。

 

  「是魏國官服?」鄭瑠問,燕還略瞇起眼,確認無誤。

 

  「這裡是魏國攻佔的滕地,當然是魏國的官主事。」齊靄不懂鄭瑠想要確認的重點。

 

  「滕人比齊人怕事,有什麼值得他們犯險?」鄭瑠瞄了齊靄一眼,齊靄感到惡意的冷意。「齊公子,去跟你老朋友招呼吧。」

 

  等車駕接近那團混亂,太祖也被外頭謾罵的人聲吵醒,揉揉眼,只見粗布短衣的村夫村婦拿著農具,團團圍住帶刀帶槍的官差。

 

  「造反啦,退下!」

 

  「放開我們國君!」

 

  那群魏國官差的行列中,又挾雜一個光頭的漢子,頸子和手腳都上了鐵鍊,額頭淌著鮮血,勉強才能站直身子。

 

  「我沒事,別惹大人們生氣,你們都回去忙吧。」

 

  聽到漢子溫吞的聲音,齊靄著實僵住四肢,雖然被剔去頭髮,拔除王服,整個人削瘦得讓他快認不出來,但那人確實是滕國的主君。

 

  太祖把鞋穿好,跳車跑上前管事。

 

  「官差大爺,行行好,別欺負農家大爺大娘,不然來年就沒飯可吃了。」太祖非常尊敬農人,認為有他們辛勤耕種,兄弟們才能吃得飽。

 

  「你是什麼人?」魏國的官差喝道,前滕君也疑惑打量太祖身上與齊國王服相似的藍袍子。

 

  太祖解下腰間的玉佩,給了帶頭的官爺。

 

  「我從齊國來。我哥哥與這位落難的大哥是朋友,想和大哥說些話。大爺能不能行個方便,先退一步,不會麻煩你們太久。」

 

  魏國官差一時間也沒法應付氣憤的滕人,看太祖的裝扮像是齊國的貴族,暫且順著他的請求讓步,放開滕君身上的鍊條,退到駐紮的官營從遠處監視。

 

  「謝謝。」滕君對太祖由衷表示感激,先回頭處理義憤填膺的百姓。「田裡的事忙完了嗎?今年雨露豐沛,要是收成沒比去年好,我可是會很不高興。」

 

  滕人還心有不甘,憑什麼他們國君得被魏國的鷹犬踩在腳下欺凌?

 

  「別這樣,我已經失了國家,不能再失去你們了。」滕君沙啞說道。

 

  滕人啜泣著離去,終究沒有像墧城為他們主君揭竿而起的勇氣。

 

  滕君一直注視他的人民走遠,才脫力坐在田梗上嘆息。

 

  太祖拿衣袖去按他頭上的傷,滕君報以感激的微笑。

 

  齊靄這時也趕來太祖身邊,不知道該和滕君說些什麼。

 

  齊國和滕國兩位前任主君,年少時期同在魏國為質,年紀相仿,兩國又交好,多少有些交情。只是滕君的兄長一繼位,立刻用滕國兩座城池把弟弟換回來,不像齊靄被不聞不問到兄長死光。

 

  「靄,來得正好,我夜觀星相,你的寶座就快坐不穩了。南方和北方有兩顆明星剛好一起墜入齊地,你如果來不及掌控他們,將會動搖齊國的本幹。」滕君一副見了老朋友的熱絡模樣,拉著齊靄分享他的重大發現。

 

  早被踢下來了,混蛋!

 

  「那麼會算怎麼不去算滕國的國祚!」因為烏鴉嘴的一切都已經驗證,齊靄聽了就很生氣。

 

  滕國最著名的就是精準的曆法以調節四時農作,滕君又是其中的佼佼者,要不是兄長早逝被迫繼位,大概會窩在觀星閣半輩子,下田又半輩子。

 

  「你不要太難過,我排過你的命盤,你的命本來就不適合當王,像我一樣。鄭瑠真的可惜,他的兄弟正好剋盡他的天命。不然今年會盟,我和你一定會選他當共王。」

 

  滕君十分感慨,齊靄真覺得這些話說了還不如不說。

 

  「不會,就算保有國家,我們一定會受魏王威脅,寧可讓繼續他壓在頭上也不願賭下去。」

 

  「靄,有自信些。魏王會對你那麼苛刻,是因為你有治世的才華。」

 

  「阿穰,現在說什麼都無濟於事。」聽滕君還像以往鼓勵他,齊靄心頭就一陣刺痛。

 

  「不不不。」滕君挲著雙手,難掩興奮之情。「我夜觀星相,齊地北方冒出一顆新星,滕國有史以來,從來沒見過這麼亮的一顆星。但它四周很空,只憑它一顆,還不夠閃耀中原的黑夜。」

 

  齊靄不由得看向太祖,太祖也朝他睜大無辜的眸子,似乎一個字也聽不懂。

 

  時間差不多了,魏國的官差又兇神惡煞地走來,滕君站起身,乖乖束手就擒。

 

  「齊靄,拜託你的新王照顧我的子民。」滕君留著一點會讓魏王大怒的話尾──滕地三年內必易主。

 

  「滕哥哥,照顧你的百姓以外,那麼你呢?」太祖突然出聲,他聽不懂天書般的命運,但看得出滕君眼底的疲憊。

 

  「你弟弟真的很可愛啊。」太祖很得滕君的緣,所以明知齊靄沒幼弟也沒說破。「只要我活著,我的百姓就不認為自己是魏國人,我不能留一個讓魏王治罪滕人的口實。」

 

  滕國以農立國,以民為本,國君代代遵守自聖上留下的禮法,直至滅亡。

 

  齊靄看滕君像個奴隸被押上囚車,喃喃自語般告誡太祖:

 

  「就算像他事事為人民想的國君也保不住國家,知道嗎?」

 

  太祖拉住齊靄的手,踮腳把他的淚輕輕擦乾。

 

 

 

  

 

 

 


  接下來一路,齊靄都沒什麼精神,不過太祖趁他神傷的時候鑽到他懷裡,他還是會氣沖沖把人拎起來丟給燕還。

 

  為免魏王在盟會前起疑,他們的車駕仿陳國的樣式,車蓋寬大,車座離地甚高。經過陳國時,連陳國人都誤認他們國君是不是忘了什麼折回來,陳君向來丟三落四,這樣才能合理說明陳國為何一下依附魏國,一下又討好鄭國。

 

  雖然停留不久,但太祖到陳國市集買菜的時候,深切感受到陳人的和氣與善笑,他們連殺價都能笑瞇瞇地殺。陳君在位已久,快七十歲了,人家都說有什麼國君,有什麼百姓,就是指陳國。

 

  「阿瑠,我想來這裡討飯。」太祖一說完就被齊靄卯頭,但也表示他真的挺喜歡陳地的風情。

 

  當晚,披著陳皮、自稱齊的夏國車隊,趕到洛水的行宮。

 

  眾人還是落腳供給齊國使者休憩的東海殿,鄰著曹國,再來是空著的滕國,魏國離得遙遠,暫且不怕被發現陽奉陰違。

 

  此行沒帶廚子,太祖為了犒賞大伙的辛勞,親自挽袖子切菜剁肉,忙得不亦樂乎。

 

  「國君的覺悟呢?」齊靄瞪著熱騰騰的飯菜。

 

  「這是他難得的長處,由他去吧!」燕還和親兵一同吃了點肉,喝了幾杯,又回來主桌等太祖忙完。「鄭瑠,你那支扇子別拿了,這裡都自己人。」

 

  鄭瑠的手頓了下,但玉扇還是牢實掩住醜陋的臉孔。

 

  齊靄也不是不明白,他原本是那麼漂亮的一個人,就在五年前的盟會上受眾人讚賞,而今卻變得人鬼不分。

 

  「阿瑠,湯好燙……」太祖捧著沉動的瓷碗哭著走來,這點忙獨臂的燕還沒辦法幫,鄭瑠只好擱下玉扇,替白癡端碗。

 

  太祖吹著紅通的手指,嗚咽一陣,又振作起來,筷子開始在桌上忙碌奔波。

 

  「阿瑠,你想吃什麼?一支肥雞腿給你,兩支翅膀給還哥,齊小雨愛吃蹄膀;再給你一支肥肥腿,我燉得很嫰,你快吃吃看。」

 

  「一支就夠了。」鄭瑠把瞬間堆滿肉類的銅盤清個位置出來。

 

  太祖得了鄭瑠親手挾的雞腿,開心得不得了。

 

  眾人正享用酒食,外頭卻來了訪客,一名吵鬧的少年和隨侍的年輕男子,少年穿著正黃色的盛服,而男子只有破舊的長袍。太祖好奇張望,但參加過會盟的三人或多或少皺起眉。

 

  「請他們離開。」鄭瑠立刻傳喚侍從,一點情面也不給。

 

  太祖不明白,齊靄難得贊成鄭瑠沒良心的決定:「別管事,好心只會惹來麻煩。」

 

  侍從去勸離,黃服少年氣急敗壞地咒罵,直說他可是皇帝,是天子。旁邊的男子盡全力安撫,甚至不顧侍從拒絕,硬著頭皮闖進來。

 

  「可……」男子低著頭,極力壓抑羞恥的情緒。「可不可以分給我們一些酒食?」

 

  如果他們從最西邊的秦國行宮一路走來,至東的齊國就是他們最後一處哀求的地方,再拒絕就沒有別的人了。

 

  「阿瑠,他們至少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太祖最不忍心看人挨餓,雖然身邊的人反對,他還是把自己的盤子填滿菜,包括那支還沒咬下的雞腿,一起端給上門男子。

 

  男子連感謝的話都沒有臉說,接過就急忙往外要給黃服少年,沒想到少年非旦不感激,還把男子好不容易討來的飯菜重重砸在地上。

 

  「你是什麼意思!要我吃人家施捨的東西!我可是天子!」

 

  少年把男子當作出氣的對象,狠勁把各國對周王室的輕蔑發洩到男子身上,就在殿門外拳打腳踢,直到把人打得趴跪在地上。

 

  太祖發傻看著,這種結果,他不明白。

 

  「阿瑠,他就是天子嗎?比魏王還大的『皇帝』?」

 

  太祖突然蹦起來,把角落的小几擦乾淨,重新挑了一盤熱菜,再擺上一壺酒,然後親身到殿外,恭敬地朝黃服少年行了君臣禮。

 

  「陛下,已為您備好酒菜,請進來吧!」

 

  黃服少年重重朝與他同年的太祖哼了聲:「這才像話。」

 

  當他就座,就再也不顧皇帝架子,狼吞虎嚥起來。

 

  「他出身和你們不同,他不會去想『那種人』怎麼地位會在我之上。」燕還知道各國國君對周天子的心結,燕君也不例外。「原來皇帝最後會變得像乞丐一樣,一定嚇到他了。」

 

  太祖沒有回座,又輕步到外頭,把跪倒在地的男子扶起來。

 

  「是我不對,沒有把你們當乞丐的意思,一起來吃吧。」

 

  男子單手捂著臉,不願抬起頭,不斷抽氣哽咽,太祖才知道他是哭得起不了身,恨不得能立刻死去。

 

  已經不只是悲傷了,而是無能為力的絕望。

 

  黃服少年又囂張地朝外頭喚道:

 

  「周寘,去拿點什麼賞給我忠心的臣子!」

 

  可是,周王室除了供少帝頤指氣使的他,已經什麼也沒有了。

 

  「要不,你到我身邊來吧?」太祖捧起男人斯文的臉,抹開他的淚痕,沖他溫柔一笑。「我來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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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臣:周寘,寫啊寫啊寫啊,你不是最喜歡評論臣子和陛下的關係了嗎?


史官:我那瞬間沒有想嫁給陛下,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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