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怔怔看著太祖好一會,等到情緒較緩,不由得重新打量起太祖的淡藍袍子,這種時候這個地方,只有齊國公室才會一身藍。

 

  「你是誰?齊君並沒有弟弟。」

 

  他不是隨口問起,而是鄭重向太祖尋得答案。太祖記得鄭瑠交待不可以亂說話,只能盡力含糊其詞。

 

  「我不是齊君的弟弟,是齊靄的弟弟。我吃太飽他都會拍我的背幫我把嗝打出來,我們很要好的。」

 

  座上的前齊君不想承認,但又沒辦法否認。

 

  「前年末,魏國呈上新起於齊國北方的夏國滅齊國的消息,是真的嗎?」

 

  男子突然變得有些咄咄逼人,太祖不由得看向鄭瑠。齊人從未認真釐清的事到記錄各國興衰的周太史眼中就不能再模擬兩可,也由於記史的人深切明白國家更迭對時局的影響性。

 

  「你的穿著,以及主桌那些人看向你的眼神,代表你並非他們的屬下,你就是新夏的國君嗎?名字?歲數?立國方針?請知無不言。」

 

  「欵欵?」太祖應付不來周太史洶湧的問話。

 

  好在男子餓過頭又被少帝打了那麼一頓,冷不防嘔出酸水,再也沒有餘力計較齊國夏國。

 

  太祖正要把周太史扶進屋裡,年少的天子卻醉紅著臉,大搖大擺走出東海宮,沒有道謝也沒正眼瞧上太祖。

 

  「叔父,我吃飽了!剛才趙國那裡好多美女,我們再去看看!」少帝拉著史官左臂,可能飽餐後心情大好,對周寘的態度又友好起來。

 

  「可是他還沒吃……」太祖半扛著史官右肩,感覺得出男人站也站不穩。

 

  但對搖搖欲墜的史官來說,座上的前齊國君、前鄭世子、前燕主帥比填飽肚子更加重要。不管是哪號人物,他只要見過一眼,就不會錯認。

 

  「陛下,他們可以釐清齊夏之間的疑點。」

 

  少帝滿不在乎:「那有什麼重要?周寘,我可是你的主君,快起來!」少帝不顧男子虛弱的模樣,強行把他扯離太祖的扶持。「剛才趙君也說,只要你在書上寫幾句好話,就會把女人送給我,我們得快點去才不會揀到人家挑剩的醜女。」

 

  「陛下,那是趙儀,是趙國的富商,並非公室之人。也請修養品德,您還未至王室適婚年齡,不宜耽溺女色。而且他那番話是嘲笑您,您真聽不出來嗎?」

 

  少帝作勢要揮下巴掌,史官不避不躲,最終,那手沒有落下。

 

  「叔父,有外人在,你不能罵我,我是天子啊!」少帝一開口說話,更加顯露出比同齡孩子低下的心智。

 

  「是,陛下。」

 

  周太史低身向少帝賠禮,然後不動聲色領著微醺的少帝向太祖致意,旁人都看得出史官盡力想保住王室的禮制。

 

  少帝隨口謝了聲,沒正眼看過太祖。

 

  「周寘不能賞你,他出世就是要服侍周王室,到死透那一天。這就是所謂的君臣!」

 

  周太史沒有反駁,依然低首站在得意揚揚的少帝身邊,離去的時候還擋在迎風的那側,安靜聽著少帝重新說起趙國美女。

 

  「主公。」燕還喚了聲,太祖才悶悶回到主位上。

 

  「就叫你不要管事,差點被戳出個大洞。」齊靄拿筷子用力點著太祖的腦袋。

 

  「飯菜很多嘛……」太祖感到無限委屈,含著一點淚光讓燕還餵飯,還趁鄭瑠沉思蹭了他的白衫兩下。「那個人對皇帝真好,都沒有生氣,小陛下錯了就說不對,一直很擔心他的樣子。」

 

  「沒想到這時代還有忠心耿耿臣子。」齊靄想起不堪回首的朝堂,不由得感慨萬千。

 

  「無能的君主倒是不少。」鄭瑠漫不經心應了句,齊靄立刻繃起肩。

 

  「鄭瑠,你是什麼意思!」

 

  「你明白就好。」

 

  「不要吵了,大家都是我兄弟!」挾在中間的太祖趕緊緩和兩方火氣。「還哥、還哥!」

 

  燕還回過神來,面對劍拔弩張的場面,一派輕鬆笑道:

 

  「阿呆,別急,只要打昏他們其中一個就好了。」

 

  「燕將軍,為什麼只往我這邊看!」齊靄忍不住驚叫。

 

  「因為比起鄭瑠,你比較好下手。」燕還扳緊左手關節,齊靄臉色刷白一層。

 

  前齊君敗得一塌塗地,太祖拍拍他的背,齊靄還是沒振作起來,太祖就想乾脆趴上人家暖和的背小睡一下,被齊靄氣呼呼按著坐好。

 

  「小陛下把那人說得像狗,不過那人和小陛下比較像一家子,真好。」

 

  「太史本來就和周王室有關係,好像是先王的庶弟。」

 

  「原來真的是一家人啊……」太祖有些明白,又有點失落。

 

  這時,鄰邊喧鬧起來,依稀聽見女子的笑語,有經驗的人都知道,利用會盟時機說成兩國婚事並不少見,曹國世子和吳國公主已至婚齡,依南國習俗雙方相見後,如無意外,回國很可能順道成婚。

 

  眾人的目光不禁落在小口嚼著米飯的太祖身上,太祖發現他們關愛的眼神,也回以一抹憨笑。

 

  不知道該怎麼跟他開口,話題就偏向座上諸位經歷過的婚娶之事。

 

  齊靄把酒盅的醇液一飲而盡:「我一回齊國,立刻多了三宮妃子。三家都逼我要立他們族女做正宮,她們每個都在床榻叨唸要我增加她們母家的實權,最後明白跟著我得不到任何好處,她們就在受娠前,退婚到魏國服侍魏王。」

 

  「我還以為是鄭瑠趕盡殺絕,原來你老婆全跑了。我第一次聽說國君被退婚。」燕還鄭重為齊靄斟酒,懷著大半的同情心。

 

  「就是我,哈哈!」齊靄自暴自棄笑道。「燕將軍,你呢?」

 

  「我妻子很害羞,不太顯眼,比我還高。」燕還往頭上半寸比了下。

 

  「比你高還不叫顯眼!」

 

  「她都會陪著大哥…就是未即位的燕君來兵場,我沒事就去鬧她:『公主殿下,這月又長高多少?妳上輩子該不會是樹吧?』有一次,說得太過火,她還哭著跑開。啊,那都是我年輕時候的事了。」

 

  「燕將軍,你年輕時除了偷羊、放火燒山、調戲公主,還幹過多少壞事?」

 

  燕還一副反省過的滄桑模樣。

 

  「後來,公主就向我求親了。」燕還撐著頰直笑,俊朗的臉龐添上幾抹明媚的光采。

 

  「這世道還有沒有天理啊!」齊靄真不懂女人想些什麼。

 

  「鄭瑠,也說說你的事吧?」燕還藝高人膽大,一點也不怕死。

 

  「原本有一門姻親,宋公主,表親。」鄭瑠又把玉扇擱在面前,聲音很淡,聽不出悲喜。「說好她十六歲成年…就是今年,要成婚。」

 

  太慘了──

 

  隔壁喜氣洋洋,東海宮卻籠罩一股悲涼的氣息,連兩桌護衛都感受到主桌氣氛不對,不敢大聲喧囂。

 

  「阿瑠,你喜歡宋國的表妹嗎?」太祖問道,鄭瑠眉頭皺了下,似乎後悔說了自己的事。

 

  「娶妻無需談喜好,喜歡到後來也會變得什麼也不是。」鄭瑠想起自以為得了君主所有的愛,最後卻孤涼過世的母親,可見世上沒有比感情還不可靠的東西。

 

  「笨蛋,你聽得懂嗎?」

 

  「我明白的,我和阿瑠只差一歲,別當我是孩子!」

 

  太祖憤然說道,拿出從未有過的魄力,然後,笑顏燦爛地轉向鄭瑠。

 

  「阿瑠,既然你不喜歡表妹,我能不能娶你?」羞羞。

 

  這白癡,根本什麼也沒弄懂。齊靄仰天撫額,燕還小心看著鄭瑠那把隨時能殺人的玉扇。

 

  沒想到,鄭瑠只是輕輕搧動兩下細睫。

 

  「如果你統一天下,我願意著裙挽髮,易弁而釵,每天陪你睡覺。」

 

  「鄭瑠,別跟呆瓜開玩笑。」燕還勸道,仔細一瞧才發現鄭瑠默默喝空三壺沒摻水的醇酒。

 

  太祖瞬間精神抖擻,奮力數起數來,這輩子,鮮少如此認真過。

 

  「不用扳手指,不可能會成真!」

 

  府裡正鬧著,外頭竟然又來了訪客,這次不是尊貴而困窘的周帝,而是讓八名纖弱少女抬駕而來,披著白狐金裘的華貴青年,相貌甚佳,彎著一雙款款的桃花眼,只是笑容帶了絲邪氣。

 

  他還沒進門,齊靄就以名義主君的身分吼他出去。

 

  「趙儀,你是什麼人?什麼時候諸侯的別宮容許商人走踏!」

 

  青年不改輕佻笑意:「齊君,趙君已認我做義子,不久趙國就會入我的囊袋。我對齊國的鹽鐵很有興趣,不如放下成見,和氣生財。」

 

  太祖見到拉拉齊靄衣袍,好奇得半死。憑他的眼光判斷,這是位可以討到很多賞錢的大貴人吶!

 

  「趙儀,趙國富商,魏王打仗的金主。」齊靄低聲說道。

 

  「我不能去討好他?」

 

  「你敢跪,我就打斷你的腿!」

 

  「還哥,齊小雨又兇我──!」

 

  趙儀仍然笑容可掬,但心中的算盤已經翻了兩遍,齊君已經不是他記憶中好操弄好說服的魏王應聲蟲。當魏王轉述兩年內齊由夏轉魏屬國的事,趙儀就想,他們那班人一定會以齊的舊名參加會盟,這在商場可是常有的事。

 

  他攬著皮草,踩著銀織的靴子入殿,恬然坐上主桌,同四人敬酒。

 

  沒人舉起酒杯,趙儀笑意更深,他總有一天會讓這些徒流著高貴血液的貴族們過上最下賤卑微的生活。

 

  「小儀,你很有錢嗎?」

 

  沒有人阻止得了想和大貴人聊天的太祖。

 

  「很有錢喔,可以買下一整個齊國。」趙儀意味深長地說,看向以扇掩面的白衣素人。鄭國新君開高價懸賞廢世子,而且加冠封爵。他就能藉鄭國的官開道宋國,直接與珠玉滿地的楚國做生意。

 

  「吃飽了嗎?」

 

  「剛才和魏王談得太晚,還沒。夏君要作東?」趙儀又瞥向燕還。只要是趙國人,對燕大將軍絕無好感。燕國又窮又惡,只會以兵馬威脅趙國,數度進犯到都城,嚴重妨礙行商。

 

  他打聽到燕君對這個得力妹婿的心結。當初是燕還挾兵把庶出的燕二公子拱上大位,燕君得勢後,怎麼可能不忌憚足以讓君位更迭的燕大將軍?

 

  所以趙儀買通幾位燕君身邊的大臣,挑撥兩下,燕君就惶恐挾持他最親的妹妹燕公主,也就是燕還妻子逼燕還就範。

 

  只是燕公主比燕君還有燕人的膽識,在燕還帶兵回城謝罪時,一反燕君給她的招降稿,厲聲大喊:

 

  (阿還,快走,燕國失道,已經沒有你容身之處!)

 

  接著,燕公主縱身躍下城門。

 

  受賄的燕臣連著數月睡不好覺,總說夢到公主那攤血。燕君好不容易逮到燕還,卻只砍了一隻手臂,恐怕也是被妹妹嚇得不敢取燕還性命。

 

  趙儀微笑對著燕還生冷的表情──一個相信君臣是兄弟的可憐人,說實在話,要是燕還能出個價,他還真想買下那身武勇。

 

  而燕還和一般武夫的差別就在於,即使他知道趙儀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卻也明白生殺大權在燕君手上,怪不得小人得志,最終也只是靜地闔上眼。

 

  「抱歉,菜涼了。」太祖打斷趙儀的試探。

 

  趙儀接過溫熱的飯碗,這次才真正注意齊國/夏國惟一招待他的少年。

 

  「不打緊,拌飯吃也行。」

 

  趙儀動起筷子。他以為太祖說的是客套話,沒想到太祖真要供他這一餐,仔細把各盤的食物挑起,裝到小盤子裡頭,放到趙儀面前。

 

  「你過過苦日子。」趙儀能從一個人的習性分辨出真正的貴賤。

 

  「討飯討了半輩子…唔唔(被踩腳)…只討過一下子,一下下。」

 

  趙儀面不改色吃光桌上所有酒菜,聽太祖說起在陳國菜市撿到什麼便宜,和他一道談笑風生,自行略去另外三個不友善的人物。

 

  「你值多少錢?」趙儀放下碗筷,親切可人問道。除了竭盡所能奪權謀利,他已經很久沒有單純想要過什麼。

 

  「不貴吧?」太祖自行估價後回應。

 

  「那麼……」趙儀從懷中抽出一本制式的賣身契。

 

  「不賣!」一直忍讓太祖愚行的夏國大臣們,終於在國君出賣自己前,把笨蛋撈回保護的圈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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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陛下,這裡有糖,把國庫鑰匙交出來吧!」


「趙司農,請不要玩弄一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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