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加班、大哥練唱,他隻身回到新家,門口竟盤據著令鬼神變色的髒東西,外皮是名穿著他校制服的高中生少年。

 

  「七七,你可回來啦,我好想你呢!」

 

  白派小仙子心如止水看著陸家小道士這個大禍害往他熱情撲來,就像許久許久之前,某人每次有什麼餿主意,也是這樣跑到白派道觀大門轉圈,見了他就是一陣瞎叫,激動得就像闊別十八年的夫妻。

 

  「我本來先進去坐坐,這樣夫人回來一定會招待茶點,順便惹惱你那個鬼兄長,沒想到我竟然破不了你的結界!」陸小道士誠摯握著白小七仙的十指,還處於久別重逢的亢奮狀態,兩手搖個不停。

 

  「廢話,我本來就是防妖孽,哪那麼容易給你得手?」

 

  「不過你家草地真是翠綠,連我都想在上頭打一打滾。」

 

  「你竟然看得到那女人幻想出來的草原!」

 

  「雖然想叫你帶我進屋歇歇,沖茶削果子給我享用,但我今天找你是為了一件要事,十分緊急。」

 

  「為什麼我完全看不出來你緊張在哪?」七仙子皺了皺清秀的眉頭。

 

  「路上再談,來來,先跟我走!」陸小道士把白仙扳到背面,然後一把跳上去,兩腿在人家腰間愉悅晃著。「騎兔子、騎兔子,駕駕!」

 

  七仙單手往後撈住那混蛋的屁股,另一隻手抽出白刀。

 

  「你最好真的有事而不是特地來玩我,不然我只能替天行道劈了你。」

 

  「真的、真的,只是順道來玩你~!」陸家道士放聲大笑,在一片白光中,兩名傳說中的大道長從人間消去形蹤。

 

  

 

 

 

  白仙子趴在積滿落葉枯枝的林地,背後伏著充作龜殼的陸小道士,兩人正在觀望敵情。五十尺外是一片裸露出山岩的崩塌地,有台怪手在邊坡搖搖欲墜。

 

  「這讓我想到碰上山林之主那件事。」

 

  「七七,那時候的漢人就像剛引進的外來種,土地還沒有對付的方法,現在讓祂們等到神道信仰衰弱,毫不手軟,玉石俱焚,成功制止建商往山林挺進,哪裡蓋房子,哪裡就有死人。」

 

  「不要用那麼愉悅的口氣說這種事。」白仙不免憂愁,人太多,和自然共處就變得難如登天。「以前的你早知道開發不會停止,要那位精靈早些認清現實,手段還很霸道。」

 

  「哦,現在呢?」

 

  「你變了。」

 

  「哇,阿七,你也變聰明囉,模擬考校排第二百名,有進步。」

 

  白仙往後揮拳,被閃過。今天成績公布,同學們都過來揉他頭,露出慈母的微笑說兔兔你好棒喔,但這並不能改變全年級只有二百零三個同學的事實。他本來是流氓學校中輟生被大哥動用關係轉進附中,唸書完全無能,只是喜歡蘇老師罷了。

 

  (小七,枉費哥哥花時間給你個人課輔,接下來一星期都是炸肉排!)

 

  他不討厭肉排,但大哥一副要從他身上剁材料的笑臉真的很可怕,和四十歲還在地板打滾的養母根本是兩個極端。

 

  「你不要用我的痛處轉移話題。」

 

  「我不是要刺你,只是覺得你可愛罷了,像我連考試都不去呢!」陸家道士理直氣壯地說。

 

  「你為惡這麼久,怎麼世間都沒像你說的自然法則,生出什麼天敵來管管你?」

 

  陸道長頓住,神情嚴肅起來。

 

  「啊,你那顆星子找到了嗎?」白仙突然想到,雖然那顆腦袋想也沒想,但就是能一針見血。

 

  「哎哎!」

 

  「我到現在還記得,把人家好好的部落打得落花流水,硬是拔掉他們聖山的泉源,就為了一顆不到手心大的星石。你說你千里渡海來蓬萊,或是那輩子生來,就是找到它而存在。」

 

  「我有說過那種傻話麼?」陸家道士裝死否認。

 

  「有,你前世最認真就是那時候。」

 

  「七七,我跟你說。」

 

  「說。」

 

  「我遭報應了。」

 

  「終於。」

 

  「你這隻無情的兔兔!」陸家道士用力攬住白仙的脖子。

 

  「別學我大姊說話!」

 

  「簡單來說,那是一個愛我勝於愛自己的男孩子,不管他再怎麼擺臉色,心裡都是想著:『最喜歡祈安了,抱抱!』」

 

  「聽起來很複雜。」

 

  「其實我也喜歡他。」

 

  白仙回頭看了看那句話特別放輕的陸家道士,那雙透明色的眼一時充滿情感,有了無機晶石以外的溫度。

 

  「總之,我前世前前世前前前前──世的高利貸債主全來討債了,這輩子一條命根本不夠還。」

 

  「你就腳踏實地把債務還清,好好地過日子。」

 

  「阿七,像你這般死腦筋的笨蛋是不會明白亡命之徒的心情。」

 

  「你是專門來討我打嗎?別再白爛下去,到底情況是怎樣?」

 

  「打個還債的比方好了,我今天就是替我出外流浪的大哥來守山。」

 

  「你大哥?」白仙不自覺露出「你有哥哥我也有哥哥喔」的純真語氣。

 

  「山林之主。」

 

  白仙腦海浮現碧綠精靈的身影,一個翻身,兩人上下倒置,白刀架在道友脖子上。

 

  「從實招來,你又幹了什麼好事?睡了人家還是拋棄人家?」

 

  陸家道士倚著白刀嘆息,完全無畏刀身鋒芒。

 

  「阿七,自然有雄雌之分,當祂女身艷色絕世,男身相對就會遜色許多,不排除還有心力交瘁和營養不良等因素。何況睡了人家拋棄人家是我爹爹又不是我,一次塞了四個男孩子過來,要我好好憐愛他們,任憑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白仙不懂上下文有何關聯,怎麼聽都是渾話,像他屢次要求養母說重點,她都嚴肅回說:兔兔,修煉成人後更不可以懈怠,好好跟媽咪學著什麼是說話藝術!

 

  陸家道士突兀笑出聲,一臉慈愛。

 

  「想到你在哺乳期,聽見人聲就探出頭,殷切望著你師父師兄,被摸著順毛就整隻軟軟地癱著,嘴裡含著幼獸的低叫。看到你健壯成人,吾友甚是欣慰。」

 

  白仙脹紅臉,又被偷窺到內心世界。

 

  「說重點!不要順著我的想法接話!不要偷看我的回憶!也不要跟那女人一起扭曲我是人類的事實!」

 

  「就是一個人等很無聊啊,找你來殺時間。」

 

  白仙聽了青筋畢露。

 

  「我為什麼要陪你?你自己沒朋友嗎?」

 

  「我之於另一個我,去參加奧林匹亞化學科競賽。」

 

  「不是很懂。」白仙和學科比賽完全無緣,他義兄卻是文武雙全的校園偶像歌神,不能理解他為什麼可以考出十分的數學,就算硬把好吃好玩、教壞囝仔大小、只想把兒子一起養廢的養母含淚隔離,成績也不見進步。

 

  「他去忙,我就自由了。不過沒有他的時空,我得代替他完成所有軌跡,想到就覺得自己好命苦。」

 

  「那你就待在有他在的世界,別隨便亂跑。」

 

  「七七,你說得真容易,夫人又不會一生氣就去折你的腰,打完還淚眼婆娑,哄不住就哭給我看。」

 

  「還不是你造孽在先?」

 

  白仙還想徒勞地矯正道友的混帳行徑,陸家道士那雙琉璃眼眸一瞬之間變了顏色。

 

  「七七,來了來了!十啊、九呀……一!」

 

  白仙有感法則無聲的嗡鳴,洶湧而來。

 

  有一物從荒蕪中破土而出,展露出翠嫩的芽葉,四方隨之竄起邪魔,就要吞噬重啟綠意的生機。

 

  白仙立即抽起大刀,一把貫入土地,定下欲屏護範圍,刀下一亮,微光沿著崩塌地外周擴展到整座山林,白光從生命紮根的深處往上綻放開來,留下清源,動歪腦筋的湮滅成無。

 

  陸家道士才拉開半截劍,除了渾話什麼都沒明說,然而,白仙還是憑直覺擋下第一波攻勢。

 

  「阿七,幹得好!」

 

  「不自覺就出手了。」這是白蘿蔔大仙幾近神經反射秒掉敵人後所發出的微小慨嘆,帶有反省自己都不動腦筋的意味。

 

  風起,四方林冠颯響,陸家道士勾起脣,笑說現在資源匱乏,同類都好無情。

 

  「新生的消息是誰洩漏出去?你們勾結外敵,目無主上,以為他死了麼?他從未屈居人下,只是來我陸家當小妾罷了!」

 

  「你到底是在講啥?」

 

  兩名道長各持刀劍,背對背相靠,他和他半邊守著的範圍,成了妖魔止步的絕對領域。

 

  「阿七,忘了告訴你,險境是人造成的,人身的我們日後也不會獲得任何報酬。」

 

  「我將亂度恢復秩序就會撤手,不再干預。」

 

  「哎呀呀!」陸家道士聽得怪叫一陣。

 

  「又怎麼了?」

 

  「您的聖王命格閃閃發亮啊,菜頭大人。」

 

  「莫名其妙!」白仙嘴上用力罵道,雙目則緊盯著風吹草動。

 

  「阿七,聖光調暗一些,我要把它們引過來。」

 

  白仙照做,才露出些微破綻,伺機而動的敵人就全面湧出,不顧前人慘烈的下場,好似餓壞的豺狼,勢死吃下無主地的所有權。

 

  「就讓你們得償所願,風來……」陸家道士往攤開向前的掌心輕吹口氣,大氣暫停流動,再舉手揮下山谷。「狂風走砂!」

 

  暴風違背常流,垂直灌入整片山區,白仙聽見不屬於人的淒厲慘叫,漫天枝葉飛舞,還挾雜幾絲血味。

 

  「這就是連坐罰,怕了吧?」陸家道士笑臉盈盈。

 

  「楓梓。」

 

  「我這世叫祈安。」

 

  「不要太過。」白仙按下道友的劍,怕他偏執的毛病又發作,除錯要除得一乾二淨才甘心。

 

  「好。」

 

  這樣並肩殺敵的情景有些熟悉,卻又不同,白仙上一世認識陸家道士以來就是個病秧子,每次出行到頭來都得靠他揹回陸家。現在活蹦亂跳了,還有抱怨著卻義無反顧守著的事物也變了。

 

  白仙清空谷底蛰伏的魔怪,才想起他一開始想談卻被偏題的重點。

 

  陸家道士使風保持空氣清淨,還唱兒歌哄苗木挺出幼葉,樂得讓白仙出手扛下犯事的責任。

 

  當日頭完全沉入西海,糾纏不已的邪物盡數退去,白仙收刀而起,陸家道士毫無時間差跳上他的背,大喊萬歲,結束逢魔時刻。

 

  白仙執行跳躍空間前,又想到不對勁的地方,某人上輩子因殺神被剝奪與自然通的能力,這一世卻用得如魚得水。

 

  「你怎麼能使風?」

 

  「風仙哥哥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大。」

 

  他聽得全身發毛。

 

  「你說什麼?他知道你是誰嗎?知道了仍愛著你嗎?」

 

  白仙沒忘記他受雷而死的原因,對方卻像早料到他的質問,死不下來認罪。

 

  「楓梓,包括那個喜歡你的男孩子,全都不是人對吧?可是你話裡全是他們,心也為他們偏袒。如果你失去人道憑依,要怎麼繼續走下去?」

 

  「不愧是我的好道友。以後同句話只從阿福姑娘口中出現過,那是世間我惟一不能泡的女子。」

 

  白仙神色凝重,修道者求的就是大道,失去標的不只是前功盡棄。

 

  「你怎麼辦?」

 

  「我當不成人的話,不會是鬼也絕不是神,你猜猜還有什麼?」

 

  他遊走在眾多空間,又要承載過去與未來的時間,反覆建立新的靈識和不停毀滅自我,如果精神承受不住,一切都會失序。

 

  白仙憂傷地幾乎說不出話。

 

  「我母親說,可以當兔子。」

 

  「那就當兔子好了!」陸家道士燦爛一笑。

 

 

 

 


  白仙再次揹著陸家道士從深山回到平地,落點在他家古宅,在門口兩相對望。

 

  「小梓……」他頓了頓,想到對方這輩子已經不叫那個符合他神經病的名字。「你乖一點,知嘸?」

 

  陸小道士溫順地給白仙子摸腦袋。

 

  「七七,或許有天,我玩膩了,願意跪下來叫你一聲『聖上英明』。」

 

  白仙略垂下眼,神情有著一絲迷惘。

 

  「我不知道,還不是那麼明白,我活了三百年,但之於天地實在太短……」

 

  「阿七,數學是這樣算的,就因為分母是如此悠遠的時間,所以不管一千年或三百年都是毛沒長齊的小孩子,白菜頭大仙絕對比黑旗令主有資格得多,不然去問你老婆。」

 

 

  九天玄女:黑旗就是個死小孩!學不會斷奶!說可愛,又沒你可愛!

 

 

  「我覺得九妹就是私心偏袒我……你為什麼連這個都知道?」

 

  陸家道士要說,七仙趕緊捂住那張嘴。

 

  「你敢插手天上帝位的事,被劈十八道雷都不夠!」

 

  「我可以告訴你那個前東宮在哪裡廝混,幹掉他,天上所有反對聲浪都會安靜下來。」

 

  陸大道士的金口建議在白仙聽來就是些渾話,明知有競爭對手卻從未想過任何爭位的手段。

 

  「別亂來,他是聖上的心頭肉,聖上就是為了他才苦撐至今。」

 

  「那你呢?你就不值得被疼惜麼?過去好歹也是被大菜頭揉在懷裡的蘿蔔娃,對他們來說,白派小七和寶貝同義。」

 

  一瞬之間,白仙就能憶起白派所有的好。

 

  「我無需高位,只要有個位子,讓我守著這個世間和師父師兄就足夠了。」

 

  陸道士動了動脣,才說了「他們」又嚥下喉嚨。

 

  「笨蘿蔔!」

 

  「啥伙啦!」

 

  「好好當兔子給夫人玩,知道麼?」

 

  「你教訓我什麼?連內容都很莫名!」

 

  「阿七,夫人疼你。」

 

  想到母親疼惜地把他攬在懷裡,滿心喜愛,白仙就忍不住為她不值。

 

  「我知道,怎麼會不明白?你不要說了。」

 

  臨走前,七仙不太習慣喚道:「祈安。」

 

  陸家道士帶笑回眸。

 

  「如果你真做出什麼天理不容的事,連自己也無法制止,我會親手扼斷你最後一口氣。」

 

  「陛下,您真溫柔。」陸祈安朝他欠了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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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完結了,開始來劇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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