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所未聞鬼奴領官袍的先例,但那個劍山傳奇就是讓眾鬼再三驚嘆。

 

  他離開時,一干奴工已能分工取水洗刷,也訓練到飛天屍塊能閃過八九,獄卒向他行個禮,多虧有他,鬼王陛下這次巡得很安寧,沒一掌拍殺什麼。

 

  他說:「你們太過散慢。」

 

  閉隻眼任由他支使,到最後還這麼不客氣,鬼卒模糊的臉孔隱約笑了起來:「等你官大到能管我們再說。亡魂送來獄中已是刑罰末了,沒油水可撈,等你進官府就能明瞭,好好幹啊!」

 

  他赤著腳要往上爬,再次被模糊的叫聲喚住,那些無法言語的奴隸不約而同站直向他注目,他也正身回禮。
  

 

 


  他被安排到府廳一角,只有一盆乾枯的食魂草伴著他,負責騰寫公文副本,日復一日。他是奴籍,依律不得休憩。

 

  「快些,手腳那麼慢!」

 

  沒多久,抄寫的工作就全落到他頭上,同部門的公差趕著做輕鬆又有好處的差事,等上頭來查再拿他的份去抵。

 

  他臉上波瀾不興,只是堅持同職要分好類別,刑案和政務別混在一塊,白痴。

 

  能當文官的鬼生前都是讀書人,讀書人最愛面子、最會記恨,中傷他的惡話一傳開,府廳的官爺便不太待見這個得寸進尺的奴才。

 

  他不以為意,旁人追逐的好處不是他所欲。他來到這裡,每當歌聲響起,可以半貼在窗緣聆聽,比在底層清晰許多。

 

  曲畢,他必朝皇宮的位置,恭敬三拜,再回到崗位。

 

  有日,送往迎來的府辦靜得好比死城,他收筆抬頭,赫見閻王笑咪咪立定案前,死透的腦子一時沒轉過來。

 

  閻王拿起桌上墨跡未乾的紙卷細細品量,真是好字,而行句直得就像用尺規排列,一如下筆之人。

 

  「還做得來?」

 

  他起身,端正一揖:「大人明察。」

 

  閻王笑了聲,竟然當面指責他用人不當。

 

  「本王事繁,總有疏漏,還不知你名字?」他費了一番工夫才尋得這鬼的案子,又花了一些時候琢磨,怎麼才能揉捏成他所用的棋子。

 

  鬼吏想起那件被閻王隨手扔進河中的青衣,鄭重回應:「敝姓陸,無名;未及冠,無字。」

 

  「無名怎能立足?待本王參詳一番,給你起個好名。」

 

  他眼也不瞬望著閻王,閻王閱鬼無數,三兩下就看穿他強抑的情緒。

 

  陽世的奴僕,名字隨主子高興來取,取了就是所有物,而天生的奴才不覺得成了牲畜,還感激涕澪主子的大方,真是賤得有剩。

 

  不過,另一方或許只是渴望能有存在世間的證明。

 

  「話說回來,這等才幹豈可侷限於此?奈何橋那一位似乎頗中意你,正好本王需要渡魂處建立通聽,以後這部分由你管轄。」

 

  乍聽之下又是一次破例的升遷,但給鬼婆送公文,弄得不好,就算能四肢盡全走回衙門,大概也忘了祖宗十八代,如出生稚兒失去所有機能,運氣好的被草草安排人生扔過橋,壞的則是淪落到獄底當奴才。

 

  他們在背後譏斥女子就是心胸狹窄,殊不知小人也是。

 

  鬼吏謝恩後,有條不紊從結案的卷宗之中揀出三卷急件,請閻王批示。這樣算間接打了外邊一群文書官的臉,但他已經被拔升成主事者,有權如此。

 

  閻王意味深長笑了笑,意味深長地展開卷子,意味深長地問:「有何問題?」

 

  他大逆不道瞪著閻王:「大人閱畢便是。」

 

  閻王耐心看完剩下兩卷,突然啊哈一聲,指著那鬼格外兇惡的眼神。

 

  「你看不清楚是不是?」

 

  「是,不過大人,這並不重要。」

 

  「來來,我教你,這時候只要低下頭來,別人就不會說你失禮,目無尊長。」閻王慈愛地拍拍下屬的肩頭,又順著肩線輕撫兩下,摸起來沒什麼肉。

 

  「沒有好好看著大人的面容,才是無禮。」他倔傲表示。

 

  閻王對孟老太婆的要求沒有興趣,倒是對調笑青澀的鬼魂饒富興味。

 

  「你既然看了,說說本王好不好看?」閻王把笑臉湊上前,銀亮的眸子特意眨兩下。

 

  那鬼不知道怎麼應付,又不好別過目光,只能低下頭,把文弱的臉孔板得猙獰起來。

 

  閻王大樂:「本王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孟婆見了閻羅殿外派的小文官,不知怎麼地,看著總覺得熟悉,平時招呼官吏用的毒湯毒藥毒酒收著沒用,好脾氣地聽對方轉達閻王答應她有權決定湯劑的多寡,一並遞上本被塵封的文書。

 

  孟婆響指一打,立刻放了三個打死不喝湯的痴人過去,希望他們在陽世快點死一死,好回來做她的參考樣本。

 

  「這表示我能自主過橋亡魂的事務?」

 

  「大人日理萬機,同意孟氏分責,閻羅殿仍保留控管的權力。」

 

  孟婆單手摸著下頜,就像男子拈鬚思索,有件事她不太能理解。

 

  「為什麼過去那些忠狗讓我想一棒打落水,看你這個全心向主的忠奴卻格外順眼?」

 

  鬼吏沒有應聲,他魂魄周身若有似無盤旋著黑霧,從鬼王陛下開金口賞賜那時便開始糾纏著他,與日俱增,他卻無視那股壓迫的力量。

 

  「嗯,大概壞東西看多了,難得看到有腦袋的東西,覺得新奇吧?」她做出第一道假設。

 

  「先行告退。」人家不想耽擱時間,一抱拳就走。

 

  孟婆笑咪咪揮著絹帕,期待下次相會。

 

  男女間因公務而相熟起來是常有的事,府廳不久傳出新吏勾搭孟氏湯娘,以此百般為難新鬼辦事,但不知是人家太聰明還是他們手段太爛,都被一一擊破。文官以外的下層鬼差,慢慢察覺到那隻鬼真有本事。

 

  「陸哥哥,奴家頭一次被說成淫娃。」孟婆半捧著臉,嬌羞地扭扭腳尖,身後是滾著人頭的火熱大釜。

 

  陸某鬼神色未變,專心清點橋畔的紛爭。照發生的次數、間隔,應該派員來管制,孟大奶奶卻不喜歡閻王的人馬插足她的地盤。

 

  「如果是你來橋邊站崗,我可以喔!」

 

  他垂下眼,搖搖頭。

 

  「我備了些水酒,來棚子歇息吧!」

 


  她不容拒絕拉過他的臂膀,他們之間差了幾千萬歲,哪管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就算他像碰上劇毒般收回手、低首告辭,才死了百年的他也走不出她立下的結界。

 

  「快開始了,坐好。」

 

  他才被孟氏的蠻力壓下長椅,曲音一啟,立刻蹦起身。

 

  「人間又要興戰了,這是序曲。」

 

  孟婆看他耳朵專注聽著,一雙眼卻往她瞇來,詢問歌聲如此動人,何以嘆息?

 

  「沒什麼,你死久一點就能體會歷史的循環,一切都是徒勞。」

 

  這次曲子不長,酒還沒涼就靜了,他仍然直挺挺站著,似乎意猶未盡。

 

  「祂唱歌好聽吧?」孟姜柔聲地問。

 

  「好聽。」他為此綻起淺淺的笑,裸露出防備外的青澀。「在橋畔,若不是陛下一曲鎮魂,我絕無法保持心志。」

 

  孟婆終於明白那股不知名的親切感從何而來,他們之間無語相伴了好幾個十年。

 

  「你是那孩子。」

 

  聽到自己被說成「孩子」,鬼吏微微皺眉。

 

  孟姜轉念一想,幽幽一啐:「閻羅那個雜碎。」

 

  聽到閻王大人被數落,鬼吏重重蹙起眉頭。

 

  孟姜因鬼王口諭,十殿那些混蛋誰也不敢欺到她頭上,即便如此,閻王也不打算放過陰曹每一寸土地,找了隻無辜小鬼來攏絡她,進而吞併她的領土。

 

  「我知道你含冤而死。」她嘆息一聲。

 

  挺身而出卻反被栽贓成兇嫌,無良官家百般凌虐押供,至死不屈。

 

  「死到臨頭那時,你是不是覺得被聖賢書給騙了?」

 

  他抿緊脣,好一會才能冷靜訴說生前事。

 

  「我不是想當聖人君子,只是覺得不對,有人死了,公家卻一聲不吭,無法忍受。」

 

  「你要人大義滅親,本就違背常情。我聽服事的婆子說,當時你只要不管這事,縣令答應你脫除賤籍。」

 

  「我無親,不知循私之情。」鬼吏漠然說道。

 

  「你後悔嗎?」

 

  「到後來,只覺得很痛、很恨。」

 

  原來世間並無公義,蒼天無眼,惡人逍遙法外。

 

  孟婆發現到他說話時指尖不停抽搐,生前的酷刑還烙印在他的魂魄裡,他很不甘心,所以怨,所以成鬼。

 

  「閻羅大人給了我新生,我會重新『活下去』。」

 

  孟婆聽得驚愕,這個振作的方向很不妙,有義務阻止新鬼犯傻。

 

  「他如果早點出手,你也不用在橋邊風吹雨淋那麼久。」

 

  這時候他還只是初出茅蘆的新鬼,不知掩藏想法。

 

  「世間捨棄了我,大人說他需要我,還要為我取新名。我自知不討人喜歡,大人對我說話卻總是笑著。」

 

  完了,看樣子栽得很徹底,他識人的能力和聰明才智完全不成比例。

 

  「你千萬別想太多,那只是他的習慣。」孟婆說得含蓄,沒去揭閻王老底。當差苦悶,有個虛假的憧憬總比認清現實好。

 


  外頭下起點點血雨,鬼吏飲過冰冷的酒水,謝過告辭。

 

  孟婆遞過一把紅傘,全地府也只有她敢用紅,與宮中純黑的那一位遙相呼應。

 

  「晚了點,不過你拿去。閻羅殿的老滑頭有時會叫新人去站日頭,你撐著傘,看他們敢不敢觸我逆鱗?」

 

 

 

 

 

  鬼吏撐傘而歸,到大殿外,望見什麼,腳步加快三分。

 

  閻王沒有束冠,銀絲披在右肩,踞坐在門庭上,一派閒適地欣賞雨景。陰間落雨沒有人間清塵的飄逸,只有滿溢的腥臭,彌漫冥土。

 

  「這次敘舊特別久吶!」

 

  「稟大人,下官與孟氏一起聽曲、飲酒。」

 

  「幹嘛那麼老實?本王像是會聽信閒話的俗人嗎?」他才不會在新鬼面前說孟姜是春閨寂寞的婊子呢,留點華貴公子的形象。

 

  閻王起身,往前迎來,鬼吏手上那把傘急急為他遮雨,自己淋得半身血污。

 

  「本王的修為,淋點雨沒有大礙。倒是你這單薄的魂身,可是得忍著血雨穿身之痛。」閻王說著,卻不打算退回簷下,喜歡看鬼一身濕,腰身若隱若現。「這朱傘,是孟氏的傘吧?她還真喜歡你。」

 

  閻王不爽那女子,卻願意去探聽她、了解她,明白她的確是個女子,沒有一個女人無所愛不感到寂寞的,他就是掐住這點,下這步棋。

 

  「本王就直說了,奈何拿得下嗎?」

 

  鬼吏一頓,閻王對他期盼一笑。

 

  「大人,這不合道理。」

 

  「罷罷,你太過正直,不適合為間。」

 

  鬼吏低下頭,閻王十指撐高傘,強迫他那雙如畫師繪出的淡雅眉眼全神看著他。他老人家最近吃膩濃眉大眼前凸後翹的美人,想換換口味了。

 

  「本王決定重新調派你的職務,別去老太婆那兒了,你來我身邊,我親自指導這黑暗世界的規矩。」

 

  閻王指尖拂過傘緣,以墨黑覆上朱紅,然後延及鬼吏身上的雨水,拓展至他腳下的雨澇,全化做一統的黑。

 

  他照例湊近對方,讓他看清自己笑容抑著的怒意。

 

  「第一條,這裡是鬼域,你大人我是鬼中之王,鬼性獨佔,你記著,我不喜歡我的人染上別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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