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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閻王巡行注重派頭,比照人間皇帝標準,有大鬼說,他就是想要學陛下的威風才會自願接掌人間輪迴的事務。

 

  正確解答。

 

  這次他的近侍多了一個新面孔,低首默默走在儀駕的後頭,不怎麼熱衷擠進鬼群中心,藉此機會向那位俊美的顯貴推銷自我,這是他們這些鬼官能攫住權位惟一突破口。

 

  利益薰心,難免不長眼,在地獄邊頭,閻王腰間的玉飾被碰落下去,他發現了,神情有些扼腕,但也沒責罵四周忙著獻媚的官吏,繼續往下站前進。

 

  新來的鬼吏也注意到了,向上級告退,又回到落玉的地方,凝視底下萬丈淵藪。

 

 

 


  數日後,鬼吏呈上閻王要求的作業,卷宗旁安靜放著一塊紙包。閻王略過捲得齊整的卷子,打開紙包,見到遺失的玉佩。他猜想,這奴籍的小吏大概沒有可以盛玉的匣子,只能從廢紙簍裁一塊潔淨的方紙包裝。

 

  「你去找回來?」閻王拈著那塊玉,展顏一笑。「想要什麼賞賜?」

 

  「請大人先審核屬下的資格。」

 

  閻王看也不看,微笑擺手:「合格合格,以後會分發一些訟狀給你負責。想好了嗎?說吧,本王又不會吃了你。」

 

  「謝大人,屬下不要賞賜。」

 

  閻王戲謔一笑:「本王不是人間出生的,真想不透你們『人』在想什麼,都這樣了,還說什麼也不要。」

 

  他抓過對方藏在袖口的雙手,被獄火燙得焦黑,指甲大半壞死,衣袍下可能也都是傷。

 

  閻王想到什麼,回來翻開卷子,仍然字跡工整,只是筆鋒沒有以前強勁。

 

  「你這麼做不對,我不願意因為一塊玉而傷害人才。」

 

  那鬼從頭到尾都卑順垂著眼:「屬下知錯。」

 

  「你過來。」閻王招呼道,對方慎重地移近半步。「站那麼遠做什麼?不是喜歡看著本王嗎?給你治傷呢,到我身旁來。」

 

  閻王理政時和出外不同,他老人家沒發話,最好誰都別闖進他視線裡。他曾經仿人世官家安排幾個美貌小婢服侍他,後來因為她們搭不上他偶發的問題而被逐出府廳,也因此能夠近身閻王的機會實在不多。

 

  新吏卻毅然放棄這個良機:「孟氏會醫,不勞煩大人。」

 

  「哦。」閻王本想一把撈過那只細腰,最終只是扣住那雙手,對方本能一掙,後又想起這不是他能反抗的人物。「沒練過武吧?碰上惡鬼怎麼辦?自己去學,本王總是貴仕,不教鬼打架。」

 

  「大人。」

 

  「燒得這麼嚴重,再一會。」閻王不時用指腹摩挲那雙手因長年執筆生出的硬繭,可以感覺到那鬼全身繃得如石頭僵硬。「放輕鬆,老話一句,本王不會吃了你……至少現在不吃。」

 

  「我只是撿回大人的玉,服侍大人本來就是我的本分!」

 

  他滿臉通紅地收回手,揖禮告退,跑得比風還快。閻王才知道新鬼垂首沉默不是畏懼的表現,而是太過不好意思。

 

  等那鬼走後,閻羅忍不住從桌下抬起雙腳來為自己掌聲鼓勵,樂不可支。

 

  「本王真是太有魅力了!」

 

 

 

 


  原本旁人是諉事給他,現在變成他求事來做,無償,沒多象,公差們都知道新來了一個瘋子。

 

  雖說奈何的職權已轉移,大部分還是由他奔走,因為孟姑奶奶對新來的年輕小夥子有私情。

 

  孟姜對搖搖欲墜的某鬼,欲語又止。

 

  「你別仗著你死了,嘗試不吃不喝不睡的極限,你今個可是沒肉身阻止,趴下去就是煙消雲散。」

 

  「還行……」

 

  他收妥公文,從袖口抽出一把朱傘,孟姜微微瞪大美目。

 

  「你到處討餘下的紅水就是為了把它塗回紅的?」

 

  他強撐著眼皮說:「原本有朵花,可我不會丹青。」

 

  「啊,原來你還有不會的東西,太好了。」孟姜看看傘,又看看鬼,溫婉一嘆:真是壁壘分明的性格。伸手想摸摸他的頭,照例被他避開。「別太勉強,傷了自己,姊姊我可是會心疼的。」

 

  他離開時,還絆到斗大的石墩,差點栽進河裡,孟大奶奶以醫者的專業判定他一定會被抬著回來。

 

  血雨淅瀝,她在棚裡對著朱傘提筆,思索除了單調的花草以外,是否來畫個小紅小黑情侶圖。就在這時,巨大的黑影曳行而來,俯身籠罩奈何。

 

  孟姜朝棚外驚呼,又為了保持淑媛儀態而收嘴。比竹棚還要寬大的黑色拳頭迎來,朝她張開五指。掌心躺著她還挺熟的清秀少年,髮髻半散開來,露出一截白皙的頸子,昏迷中還緊抱著公文,把它們看得比性命重要,雖然他早死了沒錯。

 

  她順著傾斜的手掌把鬼扛到肩頭,像母親抱著與她同大的孩童,確認沒有別的外傷,才對訪客款款笑道:「沒什麼大礙,就超限使用而已。小孩子嘛,想被他家大人多誇幾句,力求表現。」

 

  因為相見太難得,她實在懶得投訴閻王,能看一眼是一眼。

 

  這條死人河景點不多,恕她大膽揣測上意:「陛下能來探問妾身,孟姜感懷於心。」

 

  祂不置可否,轉身離去,被大不敬扯了下袍服,孟姜遞來朱傘。最底的顏料是她畫的,再來是閻王那傢伙的手筆,最後是新鬼一筆一劃補上去,如果陛下不介意氣息太雜,請用吧!

 

  祂黃濁的眼珠睨著她,無聲拒絕這不合比例的遮蔽物,連祂一指頭都遮不住。

 

  「其實妾身更欲邀您入座,斟盞暖身子的溫酒,為陛下診治咽喉。或許您也該睡兩下,即便醒來只會有混亂等著您。肅犧有十殿大半支持,閻羅擁下層億萬鬼民,兩方廝殺起來一定很可觀。全天下也只有陛下壓得住那些惡鬼,為免冥世化做一片焦土,請務必保重御體。」

 

  祂略略合上眼,用兩隻大手展開朱傘,其上有孟姜傾注的法力,漫天血雨因此停歇。

 

  她安靜佇足於竹棚,目送祂碩大的背影,踽踽獨行。

 

  孟姜聽見床席傳來聲響才回眸,那鬼坐起身子,發呆似地盯著前方一根受潮的竹竿。

 

  「小美人。」

 

  「別這麼叫,會讓人以為可欺侮。」

 

  孟姜沒多言,她不是單指姿容,帝王寵幸過的都叫美人。

 

  「突然一陣大風,把你整隻鬼捲回來呢,過來喝點藥酒吧!第一次總是這樣,兩腳虛浮下不了床吧?月足再回來給姊姊把脈。」

 

  「我生前招牌菜之一就是滷豬舌,妳想試試?」那鬼冷眼以對。

 

  孟姜笑得花枝亂顫,心頭的鬱都跟著笑開,在這裡生活,總要學會自得其樂。

 

  他帶了絲顫音詢問:「陛下……」

 

  「奴家什麼也沒說。」孟姜裝傻過去。

 

  「真的是嗎?難怪很暖和……」他摩挲被包覆住的臂膀,還留著餘溫。不是生人的體熱,而是別種東西。

 

  人生在世,或多或少受到他人的關愛,再不濟也有自己。像他這樣一無所有,最終為真理自賤性命的亡魂,才感覺得到那一位隱藏在曲音中,那一絲絲對眾生的憐惜。

 

  所以獨善其身的她,有時也想護著特別貧弱的幽魂,好比眼前默默落下清淚的這隻傻鬼。

 

 

 

 

  鬼吏回府廳覆命,還沒謝罪,閻王就從座上彈跳起來,快步走下殿到他身前,銀眸子睜得老大。

 

  「你、你給誰碰過?」

 

  他新死,尚不知鬼可辨氣息,對象十拿九穩。他低聲報告受那一位援手的始末,據他所知史無前例,就算判他死罪,他也無所怨尤。

 

  先前閻王發了頓脾氣,這次對象變成冥世那位大君,反而笑得合不攏嘴。他對這新鬼另眼相待,本就源自於鬼王破例的恩寵。

 

  陛下呀陛下,本以為您薄情寡欲,原來您好這一口。

 

  「那是咱們崇高的主君,你要感恩戴德記著,這不是每隻鬼都碰得上的機緣。」

 

  「屬下銘記於心。」

 

  閻王端起下頜,來回踱步,未束冠的長髮隨之飄逸舞動,思索有什麼法子可以冠冕堂皇試探陛下的心意?他好順水推舟把人送進大王懷中。

 

  「唉,本王急需一部法典佐政,可宮中書庫被陛下親信把持,該如何是好?」

 

  「屬下去取。」

 

  「你真是我的臂膀。」閻王笑得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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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間,看看睡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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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