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榆和亦心繃緊神經,並坐在容納百人禮堂的一隅,看著年紀比他們大上一甲子的貴賓掛著死人臉色入座。

 

  明知處境堪慮,上官榆還是花了半小時好好打扮一番,上身套著合身的紫色休閒衫,短袖露出白皙的雙臂,左手戴著瑞士白金錶,右手環掛紅紫交錯的名牌腕帶,散出的貴氣很扎眼。

 

  「小榆哥哥,你幹嘛把自己弄得這麼花俏,大家都看過來了!」亦心忍不住瞪眼數落一句。

 

  「妳不知道,和喪門一起生活壓力很大啊!」上官榆摸摸鼻頭,他的面疱橫生的T字部位總是粉擦得特別重。

 

  「你這樣濃妝只是更傷皮膚,自然就是美……」亦心想起喪門學長那張臉,還是不要違背良心說謊的好。「總之,敵情不明,我們要慎重一點。」

 

  上官榆看亦心轉過頭專注盯著演講台,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她自然不做作,被罵也甘願。

 

  「小心。」上官榆喚了聲,亦心帶著疑問回眸。

 

  開場前禮堂沒有照明,視線昏暗,但他就是能看清她的五官輪廓。

 

  「我們重新交往好不好?」

 

  「現在是什麼時機?你在說什麼傻話?」亦心有些生氣,上官榆沮喪垂下頭。

 

  他們曾經是未婚夫妻,兩小無猜相處好一段時光,後來亦心家道中落,勢利的上官家悔婚,他們就什麼也不是了。

 

  上官榆哀怨一陣,本以為觸發到亦心長久以來的心結,她又要冷戰好幾天。沒想到亦心誤認他縮著身子是冷氣太涼的關係,脫下褪色的薄外套,把外套蓋在他腿上,理所當然照顧著他。

 

  上官榆暗暗立誓,他如果還算是個男人,一定要把她娶回來當老婆!

 

  禮堂音響嗡鳴一陣,麥克風打開,燈光亮起。

 

  「感謝諸位先生大德。」

 

  台上,穿著紅黑雙色旗袍的女士推著輪椅出場,音響傳來沉穩的嗓音源自輪椅上的老人,自介為「紫微上師」。說是上師,穿著卻不似僧侶方士,反而西裝革履,一派紳士風格,戴著亞麻色圓帽,看不見臉。

 

  他說起話沒有推銷員那種圓滑,也沒有積極營造宗教人士神祕兮兮的氛圍,倒像是大學教授在講課,簡扼說起中西方生死哲學,台下一片嘩然。

 

  亦心低頭認真做筆記,就是個上進的好學生。她每次上課想打瞌睡,都把年年看漲的大學學費折算成鐘點,精神就上來了,一刻不得浪費。

 

  上官榆卻無心學業,只會在期考前抱喪門大腿借筆記,聽沒兩句上師精妙的言論,眼睛就合上半邊。兩人坐在一塊,求學態度高下立判。

 

  「小心,我想尿尿。」上官榆睡到一半醒來就是因為膀胱的尿意。

 

  「自己去!」亦心恨不得折斷小組伙伴的脖子。

 

  她一邊抄寫一邊在心中統整紫微上師精妙的言論,簡而言之,上師闡述的是過去道家羽化登仙的概念。與西方所追求的天堂和佛家崇尚的西方極樂世界不同,道教的成仙包含肉體,和靈魂一起長生共存,也就不必經歷令人恐懼的「死亡」,因而失去活著擁有的榮華。

 

  亦心觀察來賓反應,本來他們還有些不耐,聽完上師佈道,衰老的面容不由得浮現幾分憧憬。

 

  富貴人家享有的資源比常人來得多,俗話說:「死不帶去。」就加倍眷戀著生命。

 

  「老師,該怎麼做呢?」台下有人忍不住發問。

 

  「在座不乏有人聽過保健課程,知道人體細胞能不斷再生,但到一定年紀之後,因為代謝廢物累積造成活化基因序列損傷,再生能力就會衰弱下來,不少抗老化藥品就是針對這點,試圖維持身體的機能免於衰弱。然而,不管醫學再發達,我們卻已經『老了』。」

 

  台下有婦人哭了出來,身旁的看護安撫著。亦心看著,那是她還體會不來的悲哀。

 

  「老邁的身體無法修復,何不換一個?這就是我的想法。」

 

  紫微上師清清喉嚨,吩咐後台助理把東西抬出來。一對中年男女費勁扛上台的大道具,竟然是具透明棺木。

 

  亦心張著小嘴,上官榆則是冷顫打到清醒。那不是空棺,棺材裡躺著一名和他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被男助理扛出來展示,讓大家看清楚這的確是無生命的死者。

 

  「有沒有人自願體驗『再生』?受限於示範教材性別,只供女性自願者。」

 

  台下安靜一會,然後那名哭著的婦人舉起手,她說她已是癌症末期,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紫微上師請她上台,請她躺上備好的透明棺,男助理再把面容姣好的女屍覆上婦人,隱約可聽見婦人害怕地悶哼一聲。上師再命人捧出金色法衣,親手覆上透明棺,約莫三分鐘後再揭起,年輕女屍跟著掀起的金法衣從棺中坐起。

 

  「她」被扶出棺外,搖晃走了兩步路,不時撫摸頭髮和臉龐,吵著要看鏡子。

 

  當她背對觀眾席,朝長鏡打量自己,亦心看鏡中的年輕女子露出一抹笑,就像是她當初到酒店工作,媽媽桑對她臉皮那種滿意的笑容,頓時寒毛直豎。

 

  女子到一旁拉著她的看護說話,原本看護只是著急望著遺留在空棺內的婦人,沒想到女子在看護耳語幾句,看護就臉色大變,抖著聲音,不時反覆問道:「妳真的是夫人嗎?」

 

  大家看著女子挽著看護坐回原位,女子笑咪咪告訴紫微上師,她很滿意。

 

  展會第一階段結束。

 

 

 

 

 

 

  「這是詐欺。」

 

  他們回來報告所見,喪門一臉嚴肅地論斷。

 

  「就算屍首保存得再好,仍是死人。如果身體無恙,又怎麼會死?」

 

  「有道理。」流丹同意喪門的看法。

 

  「等等,正常來說,應該是主辦單位串通來賓演戲吧?」上官榆只覺得看了一場噱頭十足的表演。

 

  「小榆哥哥,你不認識那位太太嗎?」

 

  「三十歲以上的我都沒興趣。」上官榆順口說道,接收到亦心鄙夷的眼神才想法子修飾,「我不是那個意思,妳也知道我兄姊能幹,不用我出門交際,只要負責和門當戶對的小姐相親就好……」

 

  越描越黑,上官榆索性抿住嘴,被討厭就算了。

 

  「學妹,妳繼續,別理會小榆。」喪門出面緩頰,上官榆趕緊向他拋出「不要遺棄他」的小狗眼神。「你不用裝可憐,過來我身邊坐好,聽亦心怎麼說。」

 

  上官榆縱然有滿腹委屈,沒三秒還是挪到喪門旁座,抱膝反省自己。

 

  「她是中部一帶大地主的獨生女,原本經營不少事業,聽說生了病,公司都被前夫吞掉,只剩下家裡留給她的土地,不過光是那些不動產依然很驚人。」亦心憑過去財團千金的印象說道,流丹提了個名字,她點點頭。

 

  「雖然也可能只是找來相像的人,但他們太囂張了,不限制那女子與他人接觸,可見自信滿滿。」流丹認為亦心所見不假。

 

  「不過說穿了也只是騙騙凡人的把戲,要是重啟生命能那麼簡單,若干操屍者早就統治世界。」林然然哼笑一聲,流丹歪嘴看向他,提醒他又露餡了。「沒有啦,人家只是喜歡看傳奇故事而已!」

 

  「我覺得,世上最糟糕的騙子就是仗著自己娃娃臉裝嫰的小矮子。」流丹挖苦的對象很明顯是誰,林然然就算墊腳也沒有一百六。

 

  「學姊,我記得福德說妳喜歡嬌小的男孩子。」喪門打開一包洋芋片儲糧,第一個遞給對流丹齜牙咧嘴的林然然,又開一罐果汁給亦心。上官榆還在反省期間,所以沒有點心。

 

  「你不要亂接話,閉嘴!」流丹看不爽模範生喪門很多地方,除了他長相、他交友不慎、他家賣棺材配不上福德顯赫的家世,還有就是他說實話的時機。「另一個疑點,既然靈魂挪移到新身體,人都不一樣了,那原本的財產不就化為烏有?與他宣傳所說的『保有榮華』不是相違背?這樣算哪門子的長生術?根本是佐以道術的騙術!」

 

  「廣告不實還能去消基會申訴,但我很擔心那位女士還有被實驗說服的人,不及早阻止,可能就沒有回頭的機會。」

 

  大伙明白喪門的焦慮,這個展覽要是弄出人命,罪名就從詐騙進階到謀殺。他們這團因緣際會參加展會的大學生也算目擊證人,說不定會被主辦單位連著一起謀殺下去。

 

  喪門憂愁地說:「死人的事我還知道一些,死者精神已失,就算形貌未變,也只能視為『物』。祈安也說過,真正續命的容器,只會是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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