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新生入學前一天，小阿姨戴上手套，親手把沈自清那頭金毛重新染回黑色。

　　沈自清不喜歡被人碰觸，惟獨小阿姨是例外。從小只有她會用柔軟的笑語待他，他相信這個女人不會傷害他，只怕他會讓她傷心，無法不小心翼翼。

　　當沈自清洗去藥劑，回復久違的黑髮，小阿姨直對著他那張臉發怔。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不對，我在說什麼，你本來就是我外甥……」

　　小阿姨去房間翻箱倒櫃，拿出姨丈的老花眼鏡。姨丈在外頭值班，兩個小姊弟在上才藝班，都不在家。

　　「我視力沒有問題。」

　　「不是，只是覺得少了眼鏡之類的，到底像誰……」小阿姨喃喃自語。

　　沈自清也不喜歡被評論長相，鄰居總會三不五時跑來跟阿婆嘀咕：「這細人仔是秀麗跟誰偷生的？」他不太記得母親的樣子，但聽說母親和小阿姨就像是一對雙生子，他又對照自己和小阿姨的五官，不盡相似，可見他長得像拋棄他的人渣生父，想到就噁心。

　　「你眼神不要這麼凶惡，會嚇到新同學。」小阿姨十指輕觸他眼角，沈自清呼吸一滯。「不然，我給你配一副平光眼鏡，你再多笑笑，去學校一定會很受歡迎。」

　　「惠姨，不需要眼鏡，我臉就是這樣，而且二中是男校。」沈自清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過去外祖父母對他的生活全然放任，小阿姨卻對他滿懷期待。可他從來只會得罪人，不懂該怎麼討人歡心。

　　「還是要努力受歡迎啊！」小阿姨雙手握拳，笑得好不燦爛。「我們家自清可是個大帥哥，一定會很有人氣，情書收不完。」

　　「我說了，二中是男校。」沈自清再次糾正，奈何小阿姨只是興沖沖從主臥室拿出十來個精品袋子。

　　「你去報到還沒發制服，要穿便服，這是同學認識你的第一印象，很重要。我去專櫃買了幾件襯衫還有牛仔褲。我問過你班級導師，二中有游泳課，我就順便帶了一套泳褲和蛙鏡。還有男孩子運動量大，我挑了三雙運動鞋。啊，這支錶是你姨丈買的。是不是還差什麼？對了、對了，還要給你配一副眼鏡。」

　　沈自清明白拒絕：「不需要眼鏡，不用再花錢在我身上。」

　　小阿姨嫻柔笑道：「自清，你不用跟姨姨客氣，就當自己是這個家的大兒子。」

　　沈自清別開眼，不禁想起他來到這個家第一個晚上，小阿姨說要當他的母親。雖然事後她沒有再提，但各種關愛的行徑就是要讓他有一天自願跟她去法院說我願意。

　　「不知道開學第一天，需不需要家長陪同？我問問看季老師……」小阿姨比沈自清這個新生還要焦躁不安，拿起手機尋找班導師的號碼。

　　「不用了，我自己去。」

　　「也是，我去會讓你很尷尬吧？」小阿姨有些沮喪。

　　沈自清不想看小阿姨失望的樣子，印象中他就是讓母親失望了，才會被拋下。

　　「二中是男校，我怕妳被蒼蠅纏上。」

　　「說什麼？我都是兩個孩子的媽了。」小阿姨攏了攏頭髮，姨丈似乎很少誇她，一句稱不上讚美的話就讓她羞紅了臉。

　　「惠姨，謝謝妳為我做的一切，我一定會回報妳。」

　　不過是微不足道的道謝，小阿姨笑得好開心。

　　「不用回報，如果你能抱著我轉兩圈就好了。」

　　「轉圈？」沈自清聽了不能當沒聽見，小阿姨捂著臉傻笑。

　　「沒有啦，看你唸高中，想起我年輕的夢想。」

　　「什麼夢想？」

　　「就是被王子抱起來轉圈圈。」

　　「王子？誰？」沈自清終於知道兩個小表弟妹為什麼睡前故事總叫他王子殿下，原來是小阿姨的關係。這對一個沒教養的鄉下小子已經不是美化，而是純然的錯覺。

　　「沒、沒有啦……」小阿姨慌慌張張，像是企鵝搖擺雙手。

　　沈自清想起姨丈腿有傷，就算有心也無法達成小阿姨的微小夢想。

　　「那妳不要咬到舌頭。」

　　「咦？」

　　沈自清橫手從大腿抱起小阿姨，板著俊臉，如她所願轉起圈圈。

　　「哇哇，要飛起來了！」

　　翌日，沈自清靠著入學通知附上的一隅地圖來到市立二中。

　　學校不遠，從小阿姨家過來只需不到半小時的腳程，一首歌重覆放十遍就到了。

　　城市的學校比他以為的樸素許多，校舍只有兩棟，三層樓高，不比他山區國中的校地大多少，但朝南的格局讓校園有種明亮的氛圍。

　　晚哥說過，一個地方風水好壞，可以看庭樹長得如何。新植代表新單位、老樹代表有來歷、樹死了表示管理很爛。

　　雖然晚哥隨口瞎掰的話聽聽就好，但沈自清還是認真打量著前庭的校樹，還有一個穿卡其色外套的老伯在掃樹葉。

　　沒意外的話，這就是他未來三年讀書的場所。

　　「不好意思。」

　　沈自清轉過頭，卻是兩個和二中毫無關係、穿著家商制服的女孩子，一起瞪大眼盯著他，好像他臉上長了什麼髒東西。

　　「請問你是不是那個林……就是……歌手……」

　　沈自清等了好一會，她們仍是吞吞吐吐，不肯把一句話好好講完，忍不住皺了下眉。兩個家商女生以為他生氣了，立刻道歉跑開。

　　「莫名其妙。」天氣很熱，沈自清努力捺耐住暴躁的情緒。

　　「不好意思……」

　　「又怎麼了！」沈自清沒好氣地再回頭，看著一個戴著毛帽、臉色蒼白的同年男孩子，搖搖欲墜站在他面前，嘴脣無聲張合。

　　下一秒，少年栽倒在地。

　　昏倒的少年在校門口引起一陣騷動，沈自清聽說都市人冷漠，沒想到一群人立刻衝過來把少年團團圍住，又是撐傘又是搧風，七嘴八舌討論著該怎麼處理。

　　「誰要來一下人工呼吸？」

　　「我有帶電擊棒！」

　　「大家冷靜，重德路口的葬儀社，就是我叔叔開的！」

　　「這一定是謀殺！兇手就在我們之中！」

　　「他還沒死好嗎？」沈自清蹲下身，用手指測著少年的鼻息和心跳，微弱但還算穩定。「他只是昏過去，有沒有人帶水？」

　　其中一個身材嬌小的圍觀者遞來卡通水壺，沈自清倒出清水，抹上少年的頸側。不一會，少年幽幽轉醒，掙扎爬起身，用盡所有氣力爬向他眼中那塊「第二男子高級中學」校舍招牌。

　　「我要上學……」

　　少年就像交代完最後的遺言，說完就倒在校門前的紅磚地，動也不動，完全陣亡。

　　眾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看向沈自清。

　　「老大，怎麼辦？」

　　「誰是老大？」沈自清過去扶起昏倒的少年。

　　一旁響起女子的尖叫：「啊啊啊，寶貝！」

　　女子穿著碎花裙，小跑步過來，哭喪著臉自稱是少年的母親。

　　少年的媽哭哭啼啼：「怎麼會這樣？好不容易醫生同意他可以來學校上半天課，認識新同學……」

　　結果別說上課，連校門口都沒能走進去。

　　「妳的車在哪？我帶他過去。」沈自清問，女子感激地點頭。

　　沈自清把昏迷的少年橫抱起身，把人帶到家長接送區，放上女子指示的轎車後車座。他在後座瞥見放在位子上的入學資料，上頭標著「一年七班」，和他同班，所以少年是他的同班同學。

　　「真的很謝謝你，寶貝從小身體不好，一直夢想著來學校交新朋友……嗚嗚！」女子拿出絲綢手巾抹淚。

　　沈自清不擅長安慰人，只是安靜地離開。

　　沒想到當他回到校門口，那群圍觀人還站在原地。他當作沒看見走進校門，那群人卻跟了過來，一個一個排在他屁股後，好像他是老母雞帶著一群小雞仔。

　　「你們幹嘛跟在我背後？」沈自清兇惡地轉過身。

　　「老大！」

　　「不要叫我老大！」沈自清因為國中混幫派被地方高中拒絕入學，就怕被人知道他的黑歷史。

　　沈自清吼完之後，那群怪人還是跟著他，中庭右轉上樓，一二三四……走到盡頭最後一間教室，掛著嶄新藍色班牌的「七班」，怪人們還是沒走。

　　「老大，我們同班嗎？好巧喔！」

　　沈自清看著這群笨蛋對著他揚起的燦爛笑容，有種不慎踏入深淵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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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開學啦，應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