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妳回來了。」


  阿夕從容地打聲招呼,我終於見識到什麼是阿里山崩於前卻面不改色的強大境界。


  「我只是暫時把靈魂硬叫回妳身體裡,撐不了太久。」阿夕溫和地說,拎起我的衣服,替我這個還不太能動的老媽仔細穿上去。


  雖然養了很久,彼此熟得兔子肉都快煮爛了,但當他幫我扣胸扣的時候,還是一陣彆扭。


  「媽,妳再等一等,我會想辦法讓妳恢復原狀。」


  「小七那邊……」


  「我自會教訓他。」


  「媽媽不是這個意思,不要讓他傷心,他只是個孩子。」


  「但是他也太沒用了,枉費我這麼信任他。」阿夕用手指梳理我零亂的髮,就像我每次出遠差一樣。這麼正常又賢慧的模樣,卻讓我打從心底覺得他怪到極點,這不是平常的夕夕。


  「…你生氣啦?」


  「媽,妳哪隻眼睛看到我生氣?」阿夕反問,他的手壓著我的腦袋,我只看得到他噙在嘴角的那抹笑。


  「兒子。」


  「我最痛恨別人搶我的東西。」


  「今夕。」我試著再叫他一遍。


  「是我的啊,全部都該屬於我。」阿夕喃喃著冰冷的笑語,有點像是他小時候被鬼魅附身的樣子,又有一點像是創傷過後的精神失常。醫生說那病根可能會跟著他一輩子,法師說那是他的命運。


  他一手攢住我的髮絲,一手掐緊我的肩膀,力道愈加猛烈,我忍不住痛叫幾聲,然後,動作停下。


  阿夕略為垂下頭,我看到一雙血紅的眸子,剎時間,又回到沉寂的暗灰色。


  兒子啊,你是真的想宰掉不長進的老媽吧?


  安靜一陣,我確定他不會突然甩我一巴掌還是從肚子痛毆一拳之後,趕緊低聲下氣哄寶貝。


  「我看你實在是累壞了,給媽媽抱一下,充電!」我拿熱臉去貼他的冷臉,直到稍稍暖和他的顏面神經才放開。


  「媽。」


  「嗯嗯嗯,什麼事?」我只要聽阿夕的聲音就知道他狀況如何,大概已經恢復八十個百分比。


  「連一個低劣的娃娃都比妳清楚我在想什麼,好好檢討妳的人生。」阿夕教訓完就把腦袋擱在我肩膀上,如此十來分鐘,才有別的動靜。


  我看阿夕半瞇著眼,重複「抬頭、繼續睡、又抬頭」的惡性循環,和周公咬牙搏鬥著,看著看著,不免心疼起來。


  「你就睡吧,媽媽一直都會在……」


  「妳的靈魂再兩分鐘就會被換回床底的娃娃裡。」


  「那就把她當成我,多休息…嗚呃,我知道,你心目中的老母只有一個。」


  阿夕把我從大腿橫抱起來,走到隔壁開了房門,再把他老媽放在床上。


  「媽,妳閉上眼睛。」


  「阿夕,你說這種話好好笑哦。」以前男朋友騙我要親親也是這樣。


  兒子淡淡睨了我一眼,提醒著他是多麼想揍待在家裡也能被暗算的媽媽又忍著不動手,我趕緊照他的吩咐行事。


  額頭被柔軟的物體觸了幾下,我偷偷抬起眼皮,阿夕的臉貼得好近,沉重地盯著我,不知道在考慮什麼,我忍不住笑出聲,被他暴力捏臉。


  哪有王子殿下這麼兇的?


  等阿夕關上門,當不成白雪公主的我回到木偶的模樣。


  「剛剛發生什麼事?怎麼記憶接不起來?」


  妮妮扶著腦袋起身,似乎完全不記得色誘自家兒子的過程。


  (妳不小心踩到熊寶貝,跌了一跤,撞到頭,阿夕把妳扶回房休息。)


  這事我常幹,每次都被小七罵得半死,而阿夕心疼地揉著小熊,沒兒子要同情我。


  「妳沒做什麼小動作吧?」妮妮戒備地望著我。


  (當然沒有。)是阿夕做了大動作。


  小妮子下床,揉了揉帶著痛處的肩膀和頭皮,心猶餘悸。我明白,踩到小熊當下那種棉花快爆開的感覺和緊接而來熊寶貝的哭哭聲都不是身為人母所樂見的。


  「奶奶個熊,和布偶沒關係。」妮妮生氣地踹了我一腳。「妳當初怎麼會收留他?他那麼可怕……」


  (胡說,阿夕骨子裡其實是個非常溫柔的孩子,只是環境不得已讓他老練。)


  「妳根本不明白,豺狼即使收起爪子來到兔群裡,但總有一天會把身邊所有的兔子吃掉!」


  (小七!)清蒸、紅燒,請選一。


  「我只是打個比方,要是他敢對白仙大人做什麼,我一定跟他拼命!」看來妮妮幾乎是兔子國的人,小女生果然比較偏好可愛的東西。


  門板輕叩兩聲,妮妮盯向門口,這麼沉穩的敲門聲,猜得出來是哪位兒子。


  「媽,妳還好嗎?」阿夕隔著門板關心「我」。


  「沒事沒事。」小妮子笑得如臨大敵。


  「那我先回學校去,小七會保護妳。」


  應該不是錯覺,阿夕提到小七的時候,冷笑了聲,真希望這件事不要造成他們兄弟的隔閡。


  「路上小心喲。」妮妮笑得牙齒都露出來了。


  不對,小妮子,妳要質問他這時要出去做什麼。雖然阿夕幾乎是成年人了,但這幾天的作息也太不對勁了。


  可惜現在家裡的老媽不是我,阿夕就這樣走了,連小七都沒有挽留…對了,兔子呢?


  叩叩兩聲,無力又帶點疏離,小七二度到我房裡來。單論這點,其實妮妮這個媽當得比我強呢!


  不過,就因為她那一番私心的話,讓好好一個因為第一次參與團體活動而活蹦亂跳的孩子,弄得像得憂鬱症一樣,我不容許。


  「小七,你別把媽咪剛才的話放在心上,我只是最近心情很亂。」


  一看到小七,小妮子又恢復正常水準,過去執起他的雙手,親暱地搖著晃著。


  「是因為今夕哥不在?」小七擔心地說,反應出他內心的想法,最近吃不好睡不好,兔子有些憔悴。


  妮妮緩慢地搖著頭,表面悲痛而內心慶幸不已。


  我趴在床底,仔細觀察小七眉眼每一分神色(絕不是想看他內褲),他吸了口氣,然後佯裝開朗地提出一個消磨夜晚的辦法。


  「大姐,妳有空嗎?」


  「做啥啊?兔兔。」


  「不嫌棄的話,請妳看我排演。」


  我幾乎要尖叫出聲,之前求了幾萬次都被小七塞回房裡,他今天竟然主動說要當著我的面穿裙子跳大腿舞。


  小妮子,妳這個天殺的女人!


  「好啊,你媽媽可是一生下來就被期許為明日之星。」小妮子半抱著小七的腰帶出場,回頭還不忘拋給我一記勝利的眼神。


  我悲痛、我不平、我就算在地上打滾也挽不回兔子的豆腐,只能含淚聽著他們感情交流。


  妮妮不愧是戲班出身的佳人,對話劇充滿正面的熱忱,我接收到一連串屬於她的炮火,即使對象是小七,也不留半分情面。


  「沒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唱歌要笑,笑啊!你可是無憂無鬱的白雪公主,不是那個被男人扔在一邊的皇后啊!」


  「再練一遍,我這邊是觀眾,不看我,你看牆壁說話是想賣屁股嗎!」


  「抿嘴也沒用,你以為長了一張可愛的臉,全世界就該為你哭泣嗎!」


  「腰要扭,腿要抬,讓裙子稍微掀起一角,你從上到下最能吸引別人目光的就是這身雪白的肉了!」


  「大姐,妳真的很不對勁!」小七終於受不了了。


  「少囉嗦!」妮妮兇惡地吼回去,也難為她演了好幾天像我這般慈愛溫柔的母親,可以做回自己一定舒服許多。


  至少我看她回房間後,整個晚上都笑瞇瞇的。


  「白仙大人哭喪臉的樣子,真的好可愛呢!」小妮子一臉滿足,原來這就是我被說成大變態時的嘴臉。


  (是啊。)我可以明白她的心情。就是因為這樣,我跟阿夕才會不停不停地昧著良心作弄那孩子。


  她有床不睡,往地板躺上去,我張著無法自動闔上的眼怔怔看著她。


  「討厭,明天醒來就要去上班,上班就得面對那個死胖子,這種日子妳怎麼受得了?」


  (因為我很喜歡胖子。)老王的溫柔都嘛不外顯,要認識很久很久才能明白他的好。


  「可是他今天竟然對著我說:『林之萍,妳這白癡,妳死定了。』他根本就只是想刁難我!」


  憑我跟王先生數十年的交情,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老王那句話完整的意思應該是──林之萍,我警告妳這麼多次,身體還是被搶走了,妳這個白癡、笨蛋,老子救不了妳了(但還是會想辦法救我),妳死定了!


  (唔啊!)就算回得去,也一定死定了。


  「妳真好,白仙大人這麼喜愛妳。」她伸手揉著我的頭髮,就像期待別人為她做同樣的事很久了。「不夠聰明的人,感情總會使得眼前盲目。白仙大人他……」


  (我沒有怪小七,無論如何,都不會怪他。)說到底也是他老母不好,還有一半是小妮子的錯。


  小妮子瞪著天花板,又轉回來瞪著我。當初她眼中的瘋狂已經沉澱下來,看得見一絲清明。


  她最近幾天都和小七混在一起,我小兒子可是活生生的淨化機,站在他這盞明燈面前,什麼陰影都會消失不見。


  「我有點想回戲班…不過已經來不及了,都已經到這個地步,還把他們扔下來,只求自己昇天……」


  在仙境的夢前,她最無法割捨的就是原本的「家」。


  (我倒是覺得鄭王爺旁邊,非常需要放一尊漂亮的娃娃作陪。)我想了想,然後搖搖僵硬的手指。(不,是五尊。)


  這樣就能實現老團長兩年前的心願,而且還能增添林家破公寓一股溫雅的傳統藝術氣息,兩全其美。


  沒想到小妮子又踹了我一腳,罵了聲「智障」還是「海綿腦袋」,憤恨地閉上雙眼。


  夜半三更,我感到身旁一陣騷動,「我」搖搖晃晃起身,不論我叫了妮妮多少次,她都不理會我,光著腳走出房間,而後又踱步回來。


  沒開燈,太暗了我看不見,木頭身體不受控制,像是陷入一個密不通風的牢籠裡,直到胸口一疼,是那種深入靈魂的痛,我沒辦法叫出來減輕半分痛楚。


  很勉強地抬起眼,我看到一把破舊的小黑旗,前端沒入木偶的胸口。


  妮妮茫然地鬆開手,娃娃跌落在地,心底的疼痛漫延開來,帶著一股哽喉的悲哀。


  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已經沒辦法補救這個局了。


  而要是她知道自己始終被人操弄,不知道會有多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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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