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拿大珠子換得魏葺在魏國的地位以及魏王豪華的剩菜,正要回去東海宮當好孩子睡覺,或是找瑠美人吃夜宵,卻聽見西邊傳來人的呻吟聲。

 

  「好餓……」

 

  太祖明白餓肚子有多難受,揮去腦中鄭瑠笑臉吟吟素手餵他吃鴨腿的綺念(主公,來-),往秦國別宮後頭的泥巴坑跑去。

 

  會盟前幾日,洛都下雨,不知怎麼地,惟有秦國別宮後頭積出泥巴坑,聽說秦世子剛來那時候還不慎跌了進去。趙儀正好簇擁著美妾們經過,笑笑跟秦世子說:老天也催著秦國的債呢!

 

  一輛囚車半陷在坑裡,車裡的男人為了不淹死在異國的泥巴中,半掛在車門,赤裸吹著清風、仰望著明星。

 

  「這位哥哥,是你叫餓吧?」太祖出聲喚道,男子一怔,頓時收起滿腹心酸,朝太祖燦然一笑,雖然他笑起來總被國君謔稱像地痞無賴。

 

  「竟然是黃裳啊!在這裡見到少帝陛下真是秦鞅的榮幸!行行好,賞我點飯菜和衣服。我回去秦國一定稟明主上,不會忘記您的好處。」秦鞅就算光著身子也能面不改色說著諂媚的話,諂媚中還不忘把秦國拱得比周王室還高。

 

  太祖澄清道:「我不是小皇帝。不過這裡有吃的,你手伸過來些,我遞去給你。」

 

  秦鞅看太祖脫鞋,把明黃外衣綁在腰上,踩進泥巴中,鴨腿在他面前晃了兩下,他才記起該笑著回禮。

 

  「阿央哥哥,我還是找人把車子撈上來,你這樣不好吃飯睡覺。」太祖試著拉扯欄杆,奈何拉不動囚車半分,但只要力拔山河的燕還動動手指就能輕鬆解決秦鞅眼下的困境。

 

  「謝謝你,不過秦暎知道我這樣子還能得他國援助,絕不會讓我活著回秦國。」秦鞅似乎不在意就這副德性被各國恥笑,兩眼專注在太祖帶來的好菜,兩手抹抹,便胡亂抓起菜肉往嘴裡塞。

 

  「慢慢吃,還有很多,別噎著。」

 

  太祖一個過活的時候沒什麼填飽肚子以外的念頭,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可能是他在姒城老家照顧傷重燕還醒來的那天,燕還囫圇吃完他本來能撐三天的飯食,知道他救了他,溫柔摸摸他的腦袋,跟他道謝。

 

  他還餓著,身體卻覺得很滿。從此,他就記著要對人好。

 

  秦鞅感到飽食,才緩下吞嚥的猛勁。沒那麼餓了,腦袋也靈光多了,重新審視起坐在坑邊陪他用餐的大孩子。

 

  「小兄弟,誰給你準備這件衣服?」

 

  太祖眨眨眼回憶──鄭瑠:把那套黃的打包去。

 

  「怎麼了?不好看?」太祖左右各轉半圈。

 

  「滿好看的,你應該比少帝還適合。不過,你最好防著那個人一些。他給你名位,但也把你推上風頭,能被你這雙眼對著還滿不在乎利用,可見那人心腸之狠厲,要幹的事絕非常人料想得到,也就是說,你得承擔他招惹來所有惡名,成為千夫所指。」

 

  太祖知道對方真心分析利害給他聽,也記得齊靄說過君主該雅納建言,但他對自己的下場有些困惑。

 

  「不好意思,我書讀得少,不太明白。」

 

  秦鞅琢磨一下他那番話到底難在哪裡,明明沒什麼深詞。

 

  「『千夫所指』就是像我之於秦國,趙儀之於趙國,被人民當害蟲。你所做所為都是為了別人,卻被他們痛恨著,你承受得了嗎?」

 

  被討厭啊…太祖努力轉著腦筋。

 

  「我在貴胤過得挺好的,想吃什麼都有。」而不管身邊的人多忙,總有人陪他用餐,說是國君的排場,所以飯菜就更好吃了。「但我所有一切都是那個美人給的,只有他捨棄我的分,我是絕不會拋下他的。」

 

  秦鞅聽見「貴胤」這個極東的都城,才判斷出太祖的身分。

 

  「我和你一樣,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得了秦君賞識。你沒見過吧?早三十年,魏王對秦君來說,也只不過是沒斷奶的小娃。」

 

  秦國民風剽悍,好勇鬥狠,從市街招來的壯丁可以直接上戰場,堂上的文官拿著筆也能單靠目露兇光嚇倒罪犯,鄰國趙人都說秦國不是中原,是蠻族。只是秦國物質不豐,軍隊往往撐不過半月時程,打仗要是摃上會莫名暴雨的楚國、守城特強的鄭國、打帶跑的燕國騎兵,都是敗在糧食不足。

 

  數十年前,秦君一度幾乎併滅可作為金庫的趙國,國中貴族卻群起反彈,只因為帶兵的主帥血統低劣,是軍奴洗籍成的平民,要是真讓他得了這般大功勞凱旋回國,主帥挾兵報復嘲笑他低賤的貴族。於是秦國境內的公室子弟竟然挾持秦君,逼主帥陣前自盡。

 

  當秦軍退兵,帶回主帥的頭顱給重獲自由的秦君,秦君只是淡然地說:「人都死了,剩顆頭有什麼用?」

 

  秦國由此從中原舞台衰退下來。

 

  秦君老了,不熱衷打仗了,秦世子完全站在貴族這邊魚肉日益窮困的秦人。貴族們與秦君抗爭那麼多年,終於能放心安逸享樂的時候,秦君卻破格啟用一個邊城小吏當宰輔。

 

  那些攀著血脈關係的貴族官員在朝堂見到笑嘻嘻的秦鞅,還誤以為那是秦君新寵的優人,負責給主君說笑話解悶,沒人把他放在眼裡。

 

  直到秦鞅掛著同樣的笑臉向秦君獻上兩顆血淋淋的貴族腦袋──分別是世子的舅父和建了與秦宮同規模宅院的秦君叔父,秦君才真正被逗得開懷,給了秦鞅變法的權力。

 

  此後五年,秦國內庫由虧轉盈,才有機會搶在魏國調兵以前,急召民兵,攻打少了大將的燕國與新君荒淫的鄭國,楚世子因而遞上結交的盟約書,趙國也正視起重振的秦國。功勞不可不謂殺了半數貴族的秦鞅,但他也結下徵兵加稅的民怨以及與國中貴族勢力不共戴天之仇。

 

  可是秦君始終縱容秦鞅「胡來」,秦鞅大權在握,立法和執法都是宰相說得算,他又狡猾非常,從不落下把柄。

 

  好不容易,貴族才等到機會,年邁的秦君,病了。

 

  秦世子代理朝政,秦宰輔連假笑都收起三分,只忙著往秦君病榻跑,深怕他的靠山垮下,再也沒人替他撐腰。

 

  秦鞅像自說自話,叨叨唸著秦君病重那一個多月,日子長得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活了。

 

  「主公想吃海魚,秦暎不理,我託趙儀弄來一條,吃起來不太新鮮,反倒害主公吐了一地。他說:『鞅兒,別哭,義父一定會好起來。』我就告訴他,來年等我打下齊國,到時海產都吃不完。我這顆天縱奇才的腦袋被嚇壞了,除了討主公歡心,什麼都沒法細想。」

 

  「阿央哥哥,你很喜歡秦伯伯吧?」太祖抱腿坐在坑邊,瓜子小臉微微皺著。

 

  「我都喚他義父,你說呢?」秦鞅擠眉弄眼笑道。「我自小沒有父親,才會不小心弄假成真。那是君臣間表示親近的一種手段,並非真實。上位者不能輕易顯露喜好,否則就像虎豹袒露出脆弱的腹部,擺明給敵人突破的關口。『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刻都不得鬆懈,為相如此,為君更是如此。」

 

  太祖聽了這番話,小臉更是皺成菊花苞。齊靄知道他是個白丁,用詞極淺;一旦換成和鄭瑠對談國事,兩個國君等級的人爭執起來,動不動引經據典,以史為證,太祖聽他們吵架都不免感到寂寞。但回頭找魏葺教他讀書,卻總是以趴睡在魏葺腿上作結。

 

  「就是,就算喜歡得緊,也不能被發現喜歡的是誰?」太祖盡了全力去明白道理。

 

  「也可以這麼說。」秦鞅露出讚賞小孩子的微笑。

 

  「那我來不及了。」全夏宮、全夏軍都知道他有多喜歡那些喚他「主公」的臣子們。「可是,喜歡的人知道你喜歡他,他們就會願意對你好,即便被討厭的人作弄,還是很值得的。阿央哥哥,秦伯伯知道你真心喜歡他老人家嗎?」

 

  秦鞅在秦宮總像弄臣討好著秦君,已經刻意掩飾過了,而他真不該在病榻前哭,好好一齣戲變得無法收場。

 

  「嘛,感情這碼子事,太脆弱了。」

 

  「可是還哥說過,『情比金堅』。」

 

  「那也要兩情相悅才行。人太在乎什麼,就容易昏頭。主公說我比世子好,這是句讚美,但我卻踰越本分去揣度,要他立我為儲君。」

 

  秦鞅哈哈大笑起來,想他聰明一世,卻犯了這麼愚蠢的過錯。

 

  「我隔天醒來,人已經在大牢了,同我之前給秦暎戴上的罪名,真是作法自弊啊!」

 

  秦鞅輕鬆的語氣有些變調,他沒想到本要給這個和會盟格格不入的小子套點話竟然閒聊回自己最難堪的地方。要是太祖一開始便詢問他為什麼被扒光鎖在囚車裡,他鐵定什麼也不會說。

 

  太祖看他懊喪半按著頭,有些感觸:「秦伯伯快死了,躺在床上……」

 

  「主公只是小瘥,他雖年過七十,但身體仍舊硬朗。我離開前,他氣色已經好上許多!」秦鞅急著搶白,太祖望著他,秦鞅略略合上眼。連一個陌生孩子也看得穿,秦君怎麼會不明白他的心意?

 

  「你很害怕,所以想和他撒撒嬌,討了一個平時絕對拿不到的東西。太奶奶死的時候,城主一家子也圍在她身邊,不管幾歲還是多偉大的貴人都會這樣,不是你不夠好。」

 

  秦鞅本想嘻笑過去,但想起原本不支睡在秦君床邊的他,睜眼卻置身在大牢之中,又被褫奪相位,世子還說國君不想見他這個不知好歹的賤民。

 

  那時候沒哭,現在卻不爭氣掉了淚。

 

  「主公選了秦暎,主公不要我了……」

 

  太祖沒帶手巾,只能解開外裳,把襯衣脫下,再把薄裳穿回去,踩進泥巴坑給哭得像個孩子的男人擦淚。

 

  「我們秦人不會安慰人,會嘲笑哭泣的男人懦夫。」秦鞅接過素布做的襯衣,擤出一大沱鼻水。

 

  「我們國家沒這個規矩,你要是不開心,我都可以給你抱著亂哭一通。」

 

  秦鞅看太祖那身終究泡爛的泥巴衣服,想他這輩子應該不會再遇見這般單純的娃娃少年。

 

  「你太小了,我喜歡肚腩微禿的老男人。」

 

  秦人的審美眼光向來受到諸國鄙棄,太祖則是被那個「小」字刺得有點傷心,他明明只是長不大。

 

  「夏君,很多人說過你不適合當王吧?」

 

  太祖扳起手指:「是很多人。」

 

  「如果你對權位不是那麼戀棧,最好急流勇退。」

 

  「阿央哥哥看上的是國君的位子嗎?你想要,真的拿不到嗎?」

 

  秦鞅怔地坐起身,愕然看向拉著他的手擦拭的少年,很懷疑自己是不是小看了朝夕傾覆齊地政權,又在三年內坐穩新宮寶座的夏國主君。

 

  太祖抿脣說道:「我想要的,也不是夏宮坐起來會冷著屁股的椅子。」

 

  鄭瑠說,只要坐久了,再清高的傢伙也會像狗一樣舔著王座不放。他不知道自己最後會不會變成狗,但至少他從來沒忘過最初那抹熱切的欲望。

 

  他沒有任何才能適合為君,但惟有坐在那個位子上,才能真正去抓牢他想要的人。

 

  「再重要,有比性命重要嗎?」

 

  「我也說不清,但對你來說,秦君比你的性命重要吧?我們很欠人手,你來我一定會讓你吃好東西、住好房子,不會把你關起來,不會讓你哭。但你不願意吧?很多人叫我放棄,但沒教我該怎麼放棄。」

 

  秦鞅拿那隻被捂暖的手摸摸太祖腦袋,太祖略略靠上前去:「對不起,你請我吃飯,我卻逞口舌氣你。是的,我不願意,我想回到秦君身邊。」

 

  太祖不由得想起燕還,他早上照鄭瑠的話把人帶回來,卻好像有什麼遺落在燕宮那裡。

 

  「沒關係的,有機會再一起吃喝。」

 

  秦鞅笑了起來,真想知道這小子能天真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會髒得再也爬不出泥沼?

 

  「我不是善人,但總是看不過去。套一句楚國迷信的話,把你拉進漩渦中的那人,一定會有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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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想寫修女和判官過節的故事,卡關,就算了。


耶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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