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一直待到秦國的人把囚車拖回別宮,才驚覺夜露已重,再不回去就要被揪著打屁股。

 

  他捧著空匣子要從南邊跑回東方夏宮,迎面來的南風帶著一股熱氣,即使他只剩件薄裳也不覺得冷。

 

  眼前突然閃過紅光,定睛一瞧,竟然是火紅色的羽毛,他伸手去接,看起來不是雞也不是鵝毛,柔順可愛,頭一個念頭即使帶回去向鄭瑠獻寶,美人一開心說不定會空出他覬覦已久的大腿,讓他趴著睡又溫柔順著他的頭毛。

 

  然而南牆後的木造高臺卻傳來喋喋不休的叫罵,太祖正蹭著紅羽毛迫不及待想見鄭瑠,將要走遠,上面的人才不耐煩吼出中原慣用的語言。

 

  「喂!叫你站住!你是聽不懂楚國話嗎!」

 

  高臺欄杆上跨坐著一名紅衣少年,即是白日的楚國神官,上頭的風把他的大紅衣紗吹得狂亂舞起,本人卻渾然不覺,依舊待在危險的高處乘涼。

 

  「對不起,我聽不懂。」太祖道了歉。

 

  紅衣少年朝他伸出手來,神情拔扈:「把我的毛還給我!」

 

  太祖趕緊把羽毛藏在背後,低頭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你們中原人就是卑鄙無恥!」

 

  紅衣少年縱身躍下近三十尺的高臺,往身後揚起的紅袖就像他的羽翼,在太祖身前,無聲無息地落地。

 

  太祖近著看他,確認公侯宴所見,對方衣袍下真的有長長曳著地,末梢微翹的鳥羽尾巴。

 

  太祖憋著臉,很遺憾地把漂亮羽毛還給真正的主人。

 

  楚神官一把搶過,當他碰觸到羽毛,紅羽直接在他手中化開。

 

  「你看得見?」楚神官隨著太祖的視線望去,略略感到訝異。

 

  「真漂亮,能不能給我最長的那根?」

 

  「休想!」楚神官嘴上說得兇,卻走近太祖幾分,難得沒有任何不適。「你是處子?」

 

  「什麼意思?」太祖平時在宮中會幫廚娘拔雞毛,看到人家的鳥羽心裡總有股衝動想拉看看。

 

  「叫你家大人解釋。」楚神官沒什麼耐心,他也從不需要去看人臉色。「我到洛水前即感覺到濃烈的惡,諸國居心叵測,這個宴會定有血光之厄。怎麼看還是楚國最好。」


  太祖以為這是兩國間的交流,聽楚神官誇起楚國,他也來介紹夏國的好。


  「我們國家靠海,以前沒機會離開姒城,後來還哥帶我去東螺看過,天和海最後連成一條線,很漂亮,而且魚蝦很美味。」

 

  楚神官高傲的鳳眼皮動了動:「我在書上也看過海,說是一望無際的藍,真的很漂亮?」

 

  太祖用力點頭。

 

  楚神官自覺輸了半分,又把頭仰得老高:「楚國除了沒靠海,什麼都有!」

 

  「還哥說他年輕時有混進楚軍學著如何操演水軍,他說楚國百姓很熱情,生活富足,會把半年的收穫奉獻給神靈。進山林前要先祭拜才能打獵,渡水時必須心無雜念。他還說楚人的五官比較小,像你一樣鼻子嘴巴像人捏出來的瓷娃娃;又說楚地有一種米製成的鹹糕點,很厚實,手上一塊就能充一天飢。」

 

  太祖對燕還所謂的米點心特別有興趣,想聽在地人一點意見,要是有製作的工法就更好了。

 

  「這、這些我都知道,書上都有寫。那個米點心叫『巨敉』,在平民間可做主食,貴族則常在宴會上把沾蜜來吃。」楚神官有些結巴。「就跟你說,楚國地大物博,什麼都有。」

 

  「那你最喜歡什麼?」太祖聽神官這麼讚許,也想認識異國風情。

 

  羽尾炸起,楚神官真覺得這個偷毛小子是他的剋星,他從小就被關在楚宮,連郢都街上賣的是什麼時貨都說不清,還一直往他痛處踩,炫耀自己有人可以帶著到處跑。

 

  「楚國的一切我都喜歡,尤其是世子!」

 

  「聽你這麼說,楚世子一定是個好人。」

 

  終於輪到他的長項,楚神官側臉哼笑:「以神之名,全天下沒有比熙然更好的人了,鄭瑠又算什麼!」

 

  「阿瑠是天下第一美人,這個地位不可能動搖。」太祖也有自己的堅持。

 

  楚神官眼角瞥向太祖:「聽說鄭瑠生得極美,真的?」

 

  「真的,漂亮極了。」太祖以人格作擔保。

 

  「我今天到鄭國別宮去問,那個穿白衫的國君說鄭瑠的臉早爛光了,像鬼一樣。」

 

  「阿瑠不是鬼,只是臉受了傷,在我心中,就是那麼動人。」

 

  楚神官思索起來,比起不懷好意的鄭君,他比較相信太祖的話。

 

  「熙然也長得好看,如果鄭瑠長得像宋公主,那他們兄弟容貌應該頗相似。」

 

  太祖眨眨眼:「阿瑠沒說過他在楚國有兄弟。」

 

  楚神官聽了有些氣憤。

 

  「你聽過鄭君搶婚的故事?」

 

  太祖點頭,那是各國傳頌的佳話,尤其鄭人還把兩人的戀情譜成戲讚揚國君追求真愛的行動。

 

  「宋公主改嫁鄭國的時候,已有身孕,那孩子生下來被送到楚國。而鄭君與宋公主就幸福地在一塊,隔年又有了鄭世子。宋公主給鄭瑠從小呵護備至,哪裡有想過她在楚國的孩子?」

 

  「這不是阿瑠的錯。」

 

  「但是熙然何其無辜?身為楚君的長子,他連楚姓都不能冠!」

 

  楚世子從來沒怨懟過上蒼對他不公,像容納百川的雲夢大澤,嘲笑、惡意只是投水的小石子,噗通幾聲,他依然淡漠看著這個世間。

 

  他不在乎,可是楚神官為他好不甘心。

 

  「他從小學什麼都好,被送來我身邊當侍從,難聽一點就是替我擋刺客的靶子,還為我殺了人,染上血之後,我就再也不能接近他了。其他公子開始送禮物給我,我不懂,後來才知道東虞氏能決定楚國的主君,我終於能為他做點事了。」

 

  可是楚世子被立為世子,楚神官並沒有見到他的笑容,那人就算從私生子一夕成了楚國正統繼承人,也不覺得多了什麼。

 

  「你大概送錯禮物了。」太祖明白楚神官的沮喪,像他常去討好鄭瑠只得了兩顆白眼是同個道理。

 

  「我總是給熙然添麻煩。」楚神官驕傲的毛羽垮了下來,可憐巴巴哭喪著臉。「今日遭吳君偷襲,回去他又免不了受人責備。光是我出來這趟,他就差點被楚君打死了。」

 

  太祖踮腳摸摸神官的頭,安撫幾下。太祖長楚神官兩歲,當哥哥的應該疼弟弟。

 

  「尾巴,你叫什麼?」

 

  「尾巴?」楚神官想要發作,卻想起楚世子囑咐他多交能靠近的朋友。「『東虞』不是你能叫的,熙然都叫我『小離兒』,當然,小離也不是你能叫的!」

 

  「小離啊……」太祖陷入苦思,想起黔大夫。「不好意思,你和我一個會脫皮的兄弟撞名了,能不能換個稱呼?」

 

  楚神官氣得雙腳亂跳,太祖才說他會盡量錯開使用的時間地點。

 

  待神官冷靜下來,把歪一邊的紅紗拉回大腿邊蓋好,碎念著「真想脫光了事」。太祖稍微挲了下發紫的十指,東虞離挑眉,朝太祖伸手一握,太祖立刻感受熱度從指尖湧來,感動地直拉著有尾巴的楚國弟弟搖。

 

  「小離,你好厲害!」

 

  「這裡離楚國太遠,不能我的能力不只如此,還能把你整個人烤焦!」

 

  「哇,小離好棒!」

 

  楚神官雖然繃著臉,但太祖誇讚他的時候,尾羽又揚起三分。

 

  「我問你,中原人相不相信命運?」

 

  「我相信有。想當初我在姒城后土廟,逢年過節都準備酒食拜著,神明大爺真帶了美人媳婦給我。」太祖對上蒼滿懷感激。

 

  楚神官神情微微黯下:「熙然說,來中原可以避開天意,但是我看中原人還是與傀儡無異,跟著這世間搖擺。」

 

  太祖本人常被說成鄭瑠支使的娃娃,他想,或許操控他的戲偶師父是他所喜愛的人,所以他心甘情願。

 

  「小離,活著總是有好事情。」

 

  楚神官把精緻的臉蛋垂得老低:「我這輩子最好的事就是遇見熙然。」

 

  太祖想哄得人家打起精神:「這次準備新禮物回去給他好了,像漂亮衣服……」

 

  「楚國產絲,你們中原的粗布不能比。」

 

  「那麼,珠寶……」

 

  「哼,你們中原的玉石瑪瑙幾乎都是從楚國來的。」

 

  「呃……」太祖很快地辭窮了。「熙然哥哥喜歡什麼?」

 

  「楚國。」

 

  「怎麼辦?這個沒辦法送。」太祖苦惱不已,突然靈機一動。「不然你演熙然哥哥,我演你。齊小雨說這是設身處地,很有用的。」

 

  楚神官被說動了,覺得太祖有點道理,然後他們就開始演練神官回楚宮見世子的感人場面。

 

  「熙然~我好想你喔!」太祖二話不說撲了上去。

 

  楚神官也擺出楚世子雷打不驚的風範,微笑看著在懷裡拼命摩蹭的太祖。

 

  「小離,累了吧?先坐下來歇歇,我已經命左右去帶山泉給你梳洗。這次去玩了什麼?有沒有看見你喜歡的風景?會盟次日諸國會向聖王行祭禮,你向來周禮,已經為了這次盛會譜成樂曲了吧?」

 

  從楚神官的話聽來,楚世子待他真的不與一般,很關心他也相當了解他。

 

  太祖也現學現賣:「中原雖大,自由雖好,總比不上你身邊。」

 

  良久都沒等到下一句,太祖以為自己演錯了,當他抬起頭再看,楚神官淚已沾襟。

 

  「…傻瓜,你為什麼要回來?」

 

  楚神官依然學著楚世子說話,帶著逆流而行卻終究被命運淹沒的絕望。

 

  「神官大人!」楚國的侍從惶然趕到,楚神官抹開淚,立馬推開太祖。

 

  「我出來透氣,你們管得著嗎!」眨眼間,他又是高高在上的神官。

 

  楚神官輕蔑掃視眾人,回頭看向太祖,他往後頸一拔,手中頓時出現亮麗的紅色羽毛。

 

  「給你,天亮以前,一個願望。」

 

  太祖接過紅羽,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急忙掏出身上僅有的令牌。

 

  「來夏國玩,你哪裡都可以去,每個管城的大爺都會請你吃飯!」

 

  楚神官拿了就走,把令牌緊緊握在手中,第一次收到同等的回禮,他這一生,大概也只有這麼一次。

 

 

 

 

 


  夜已深,太祖一邊凝視自己拖行的影子,一邊想著今天晚上許許多多事──

 

  太奶奶,我和阿瑠他們坐車到洛水城,見到好多大貴人。您說人活著總是無奈,就算是貴為國君也一樣。

 

  我看著那些美麗的人兒哭泣,心好痛。

 

  我得長得快點,再快一點,就算個子不高也要一直長大……

 

  直到撐起這片天下。

 

 

 

 

 

 

 

 

--

話說,兩人正焚膏繼晷編制大夏新的律法和禮樂,太祖這個閒人卻笑咪咪過來湊熱鬧。

「央央、離離,你們知道法官和禮官的共同點嗎?」

「陛下,是什麼?」

太祖得意揚揚揭曉答案:「你們和我第一次見面都沒有穿底褲,嘿嘿!」

是夜--

「周寘,你這混帳,把史冊交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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