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算擺脫能和友人比拼的怪胎,跑了六處適合午睡的地方,最後越過學校後方的施工處,穿過一小片栽植綠地,那傢伙就斜靠在草地附設的長椅上,瞧著剛落日的天空出神。

 

  他在休息。不然喪門只要怒氣騰騰走近他方圓百尺之內,陸祈安就會警覺跳起,奮力跑給他追打。

 

  喪門出聲喚人前,聲音嘈雜起來,來了一群嘻笑的中學生,他們互使眼神,壞笑接近長椅。他入學以來就不時聽聞外校生夜闖校園暴力事件,比起那些空穴來風的鬼怪揣測,安全才是學校頒布夜間活動禁令的原因。

 

  陸祈安被一個飛來的沉重書包給砸醒,看他吃痛又茫然的表情,高中生們哈哈大笑。

 

  「通靈大師,晚安啊!」他們嘻笑圍著陸祈安,似乎早耳聞過他的「大名」,把他當作還沒送去治療的精神患者。

 

  「晚安。」陸祈安按著腫起的後腦,溫和回應這些年紀略小於他的孩子。

 

  笑聲更盛,以為他蠢得搞不清楚狀況。

 

  「大師,可不可以請示您幾件事呀?」其中一個少女湊過來,用尖銳的長指甲戳弄陸祈安的額頭。

 

  「可以。」陸祈安一口應承下來,喪門本來要出面,聽了卻止住腳步。

 

  旁人總說陸同學有妄想症,逢人就胡言亂語,喪門卻清楚明白絕不是如此。有緣碰上陸大師開示的善男信女,若非他看上這個人,便是對方已經處於他不得不開口的境地。

 

  街燈閃爍著,不夠充足的人工光線讓少年少女的臉龐蒙上一層灰敗,喪門幾乎可以想見他們躺下的模樣。

 

  「不要去了。」陸祈安平靜地勸說,看著眾人又不像看著,喪門告訴他多少次目光不要飄離「當下」,他都當耳邊風聽過。

 

  「你說什麼?」

 

  沒有同等的視野,不會有人理解他的意思。喪門幾近悲哀地想衝上前捂住那張嘴,拜託他不要自取其辱。

 

  「只有一家小報登載,五公分見方,比道歉啟事還小。罵人豬狗是小事,人命是大事,但事實上,死了就沒有了。」

 

  聽著那口好嗓子娓娓道來,喪門有些負氣想著:你有什麼資格教訓別人?

 

  陸祈安被提起衣領,看來當事人大略聽懂他的意思。

 

  「敢詛咒我們死?你這神經病!」

 

  他偏透明的眼珠直直盯著動手的少年,少年退開半步,又因心底的膽怯而惱羞,一拳往那雙眼揍去。

 

  喪門及時擋下,右手緊實握住少年的拳頭。陸祈安落在他臂彎裡,抬頭看向對挺身而出的英雄,喲喲,還真像他青梅竹馬。

 

  「眼球是很脆弱的器官,你會害他失明啊,知不知道!」喪門快氣炸了,這混蛋是該揍,可哪裡不打竟然打他最漂亮的眼睛。再昏暗的地方,只要有一點光透進這雙眸子裡,就像夜空的明星,閃閃動人。

 

  「囂張個屁啊!」少年反嗆回去,自恃五打二,多數勝算大。

 

  「祈安,你看著那個女生。」喪門分配好雙方任務,慢慢挽起衣袖,露出結實的臂膀。

 

  四個少年和那個女生同時嚥了下口水,後者帶著一絲垂涎的好感。

 

  他們還以為喪門再說些長者的道理,可是喪門沒有,直接動手把他們揍得哭爹喊娘。

 

  喪門試過用文明的手段解決相似問題,卻總是無濟於事。小孩子以為自己該得多一分寬容,但就暴力的觀點來看,他們只是一群脖子比較容易折斷的未成熟人類。從沒打之前「我要叫我爸告死你!」到被打之後噤聲不敢言,痛過才知道怕。

 

  不過,喪門剛脫離青少年時期不久,看著他們躺在地上哀嚎還是會心軟。

 

  「祈安,把話再說得淺白一點,現在學生國文程度普遍不好。」

 

  「別去水邊……」陸祈安低頭咳嗽起來,天頂響起悶雷。

 

  說得太明白,法則就會施以懲處,但友人還是願意犯天去拉人一把。

 

  喪門胸口微痛,卻強忍著不去看他朋友,只是向少年們嚴肅警告:「好好記著他的話,不然就等著讓我收屍!」

 

  成功趕走小混混後,陸祈安拍手為他喝采。喪門深吸口氣,這個才是最不長眼的傢伙。

 

  喪門凌厲瞪來,陸祈安縮了下肩膀,似乎不存有當眾鬧事的記憶,更別提「反省」這麼高難度的做人基本態度。

 

  這傢伙在學校從不好好打理外貌,活像個流浪漢,任由頭髮散著、衣服皺著,褲管被他踩在鞋底,看來就像沒穿鞋,有時喪門拉起褲管檢查還真的赤腳;就算特別準備好衣物給他,他也能穿到只剩下內褲。陸祈安的衣櫃什麼鬼東西都有,就是沒有陸祈安的衣服。

 

  喪門忍下快要爆發的情緒,著手把陸祈安左右不對稱的袖口拉好,從褲袋掏出髮夾,仔細把他臉前過長的髮絲全撥到腦後固定住。整體看來有些書呆氣,但總是好過儀容不整。

 

  「陸祈安,你欠我一個解釋。」

 

  「我不該亂來,要乖才對。」陸祈安乾脆地認錯,但喪門心裡沒有好過一點。

 

  「你隨心所欲慣了,可是人與人之間,還是要彼此尊重。」

 

  「喪門,是先生想找樂子我才奉陪一二,不然我對老男人一點興趣也沒有。」陸祈安無奈撥弄著繃緊他頭皮的髮夾。

 

  「誰跟你討論口味?我是說做人的道理!」

 

  喪門不能放任陸祈安把規矩當危樓破壞下去,他們才二年級,還有三年的時間要在大學學習,緊繃的師生關係沒有益處。

 

  「祈安,你知道老師要的答案,你明明知道。」

 

  喪門還記得高中物理老師常請假,是誰抱著家中積塵的原文書,像牽引剛學步的孩童,把手教導他構成現世的法則。

 

  陸祈安卻退掉病厭厭物理老師的推薦信,說他無心升學,要去三千世界當他的大道士,逍遙雲外。

 

  物理老師喃喃:那真可惜,太可惜了。

 

  「有那麼多應對方式,你卻選擇給教授難堪?有沒有想過人家會怎麼說你?你捨得讓你父兄被指稱不會教子嗎?」

 

  陸祈安垂著眼不回答,喪門知道,全世界也只有生他養他的親人能讓這個目無尊長的大道士放進眼裡。非到必要,他不願端出他們的名堂,好像間接揭露陸祈安從小沒有父母教養的事實。

 

  良久,陸祈安才笑說:「虛名這玩意,想來爹爹哥哥們不會放在心上。」

 

  「還狡辯!」喪門立刻炮火全開堵回去,「你就不能正常一點嗎?知不知道大家怎麼說你?精神異常、神經病、瘋子……你在別人眼中不是什麼大道士而是自欺欺人的大騙子!沒有人相信你真的天賦異稟,都在嘲笑你與眾不同,我實在不想再聽到任何有關你的閒話!」

 

  「你相信麼?」陸祈安淡然反問。

 

  「不准用這種曖昧不明的說話方式,句意給我表達完全!」

 

  陸祈安為難地歪著頭,好像詳列出內心所有想法會要了他的命。

 

  「也不准裝可愛!」

 

  「我沒有呀!」

 

  喪門處於腦充血的不理智狀態,就算陸祈安沒真正回答問題、只討好地去拉他的手,喪門也決絕地用力甩開,一次兩次,到第四次才願意讓他輕輕握著,讓他明白自己有多生氣。

 

  「祈安,你手好冰。」這點一定要挑出來抱怨,身上這麼單薄還敢亂跑。

 

  「風涼嘛!」

 

  陸祈安總是這麼說,但其實是血液循環不好,心臟功能衰弱。從那場大病後,喪門就再沒有牽過溫熱的手心。

 

  他們往男宿走去,喪門偶一回望,瞥見陸祈安無聲嘆息。友人並不是多想回到社群之中,只是礙於他的要求,不得已為之罷了。

 

  到宿舍附近,燈火通明,他趕緊鬆開手,和陸祈安拉開一人寬,低頭快步走過,裝作沒看見那些打量他們的特異眼光。

 

  喪門走上四樓,繞過轉角,停在採光特別差的走廊盡頭,打開刮去房號的房門,以為今天疲勞轟炸的身體總算能休息一下,卻是滿目瘡痍。

 

  窗簾被粗暴扯下,窗扇橫在地上,玻璃碎得徹底,冷風從洞開的窗口不時灌入室內,微微散著一股檀香。這時,上官榆跟異性朋友吃完飯也回來了,他不像喪門這麼鎮定,直接拔高音尖叫,反正叫再大聲也不會有勇者敢來這間鬧鬼寢室查看情況。

 

  「嚇,這是怎麼回事!」

 

  靠門右側的書桌底下,一雙纖細如少女的裸足微微顫抖著,直到喪門提醒他沒穿內褲,終日留駐在寢室廝混的文學院小室友才按著上衣下襬爬出桌下。  

 

  林然然是個格外嬌小的男孩子,不只身材,小巧的臉蛋也像未成年少女。他心有餘悸講述起適才的災難──

 

  「當時,奴家正勉力研讀這本聖書,壓抑整整十年情意的將軍決定正視自我,正要把皇帝壓上龍床,突然一陣狂風襲來,我好害怕,不過實在懶得逃跑,就躲進防空洞,到喪和小陸回來。」

 

  「然然寶貝,你到底在看什麼東西啊?」上官榆同住至今還是無法理解林然然的喜好。

 

  「小魚少爺,我是很想讓你明白超越物質的精神美好,不過咱們還是先來清算損失吧!」林然然撐著骨質疏鬆的小柳腰瞧著一團亂,然後同情望向神情始終沉重的喪門。

 

  喪門的座位被砸得一塌糊塗,雖然他們寢室常有怪聲怪風,但這次格外嚴重,好像喪門跟那個東西結了什麼血海深仇,沒有留下半個完整的物品給他。

 

  他低身撿起那本從暑假前便孜孜不倦投入三個多月心力的實驗紀錄。本來紀錄本特別用海藍色的封皮仔細包裝,每天整理騰寫,睡前記下心得感想,後面還有幾篇他為研究搜羅來的珍貴期刊──全被撕成紙屑,再潑上觸目的紅墨水。

 

  紅墨水是林然然寫眉批用的材料,被妖魔鬼怪搶去逞兇,他深感抱歉。

 

  喪門猛地瞪向陸祈安,如果他沒有費神去找他,早些回來房間,就不信那些東西還敢來撒野;如果陸祈安照他的話做,不要惹事,乖乖待在宿舍讀書,也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鬼怪無形,流言無痕,他惟有眼前這個怪罪的對象。

 

  「你到底要折騰到什麼時候才甘願!」

 

  陸祈安想避開,喪門卻牢實抓攢住他的雙肩,不知道是否喪門手勁太大,陸祈安被抓得一陣抽搐。

 

  林然然過去把喪門拉開,連忙勸道:「喪,小陸又不在,就事論事,不是他的錯!」

 

  可是喪門聽不進去,紅著眼眶注視一語不發的友人。

 

  「祈安,我真的很厭煩,我知道你也膩了,恨不得逃離這種乏味的日子,正好我也忍耐到極限……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喪門抖著喉嚨說完,陸祈安神色如常,還以為友人會像過去把爭吵一笑揭過。

 

  他卻說:「這樣也好。」

 

  陸祈安伸手捧起喪門雙頰,向前輕觸彼此額際,喪門隱約聽見類似絲線斷開的細音,然後友人收手退開。

 

  喪門看陸祈安蹣跚走出房門,沒有特效也沒有跳窗,只一步步踏實地離開他的視線。

 

  上官榆實在很不喜歡寢室婚變似的氣氛,把呆站在原地的喪門和發懶不想收拾的林然然招來,冒著發胖的風險,請他們再吃一頓晚飯。希望飽食後,一切都會好轉。

 

  等他們回來,窗子、四濺的筆墨、破裂的電腦螢幕,還有喪門視為心血結晶的實驗筆記本全都回復原狀,林然然連說三聲「不可思議」。

 

  喪門氣頭消下,既然之於道士破鏡可圓覆水可收,他也就照過去千百次那樣,只要那混蛋笑一笑或是敷衍地說聲對不起都勉強接受,再寬宏大量原諒他一次。

 

  但過了大半夜,陸祈安仍然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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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太陽下山,我還是去蹭我哥把案簿錄看完了……好好看(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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