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喪門送回沒用的大少爺室友,獨身來到化學大樓。

 

  夜晚的實驗室非常靜,大樓只開放給大學部課內操作,連助教都習慣推託有鬼而早早離去,死都不加課。

 

  見到的人都言之鑿鑿,樓頂真的有鬼,而且是倩女幽魂。

 

  喪門來到頂樓,再攀鐵梯上去。樓頂天台因為周圍大樹林蔭涼爽而成為陸祈安最愛的午睡地點之一,他常來這裡逮人。

 

  鬼影專欄提到一點,倩女幽魂並非古早就有的故事,而是近一年才蔚然成風,就在陸祈安入學之後。

 

  這應該就是李副校長敵視陸祈安的主因,一般道士要鎮壓土地日漸攀升的煞氣,會選擇祈禳的方式,一點一點把惡息趕出,而不是搬來怨氣沖天的厲鬼以毒攻毒。

 

  他向副校長解釋陸祈安是個懶人,偏好一勞永逸的作法,副校長卻說陸祈安心懷不軌,意欲吞併這塊土地。

 

  副校長不是壞人,只是聽不進喪門再而三的澄清。

 

  喪門站在空曠的樓頂,陰風颯起,拂過面容之際,他聞見那晚餘留在寢室的檀香味。

 

  「妳好,請問祈安來過嗎?」

 

  他一問,陰風幾乎要把水泥地板掀了,他能清楚感受自己踩到對方的地雷。

 

  「你還有臉問我!」

 

  天台響起尖銳的女聲,刺得喪門耳膜一陣發痛。

 

  「就是因為你他才不能來見我!說什麼再見啦西兒,去他的南北!他就不能好好記住我的名字嗎!你想辯稱他爛記性是不是!才怪!每次他喚你總親暱得很!尤其是『我可愛的小星星』!」

 

  喪門被搶白了,還有一股被好哥們前女友算帳的洶湧氛圍,倍感壓力。

 

  這不能怪他,他們平時相處,無事時便互相喚著對方的名字,「喪門──」、「祈安、祈安!」、「哎哎哎!」、「抱抱!」,就是鬧著玩而已。

 

  喪門幽幽嘆息,人不在,回想起愉快的過往就更令人憂鬱。

 

  「你敢孤身前來,做好受死的準備了吧!」

 

  「我沒有打算犧牲性命,可以回到一開始的問題嗎?」

 

  女鬼無視喪門發言,斂起裙袖,蓄勢待發。

 

  「你看不見,本君也有另外迷惑的方法。」

 

  噹地一聲,琴聲滂然而起,紛亂的音律直沖腦際。

 

  她一出手,聽者無不七竅流血,百里生人死絕,但因結界受限,她只能影響天台上的活物。今晚是喪門自己撞上門來,怨不得她。

 

  曲畢,女鬼香汗淋漓,喪門禮貌性鼓掌,依然是玉樹臨風大帥哥,毫髮無傷。

 

  女鬼按下快爆發的凶氣,推測癥結所在:「你該不會是個音痴?」

 

  喪門被直擊十大優秀青年的弱處,他不至於五音不全,但也沒好到哪裡。像陸祈安為他唱曲,同一段調子可能唱過十來遍,他也只會大力讚賞:「祈安,我不知道你在唱什麼,可是好好聽!」

 

  女鬼厲氣更甚:「暴殄天物!」

 

  這他不承認,雖然他不是樂評家,但他知道從哪個角度欣賞陸祈安低眉哼歌最好看。

 

  女鬼懷著滿腔怨念,她難得與百忙抽空的陸大天師彈彈曲調調情,泣訴一下她愛恨交加的情思;然而,喪門就是能找來他倆的愛巢,看陸祈安睡得熟,怎麼也叫不醒,以為沒有旁人便輕地趴在友人胸口。那個叫不動的午睡王子卻是醒了,也不起來,只是伸手撫著喪門的背脊,午後日光染上幾分旖旎。

 

  女鬼詳盡描述他們兩個男人如何在天台幽會,本對鬼魅之音無感的喪門動搖起來。

 

  「那個是……健康檢查,測定他有無心律不整。」

 

  「你去死!」一句話就道盡他們被徹底誤會的關係。

 

  「東嶽小姐,請妳先冷靜下來。既然妳不清楚祈安的下落,這裡是一些香粉,特以拜見府君,請恕我先行告退。」喪門放下精緻的木造小盒,客氣行了禮。

 

  空氣寂靜一陣,才響起一聲輕哼。

 

  「你都不知道,更何況本君?」

 

  女鬼說出喪門心中隱隱害怕的事。陸祈安離家後,再也沒和家人聯絡。他兄弟都是透過自己探聽四弟的近況,連遍聽風聲的陸家三哥也無法掌握這麼一個大活人的行蹤,除非陸祈安願意。

 

  而喪門不一樣,小時候捉迷藏陸祈安都要認栽,怎麼也躲不過他的法眼。與邏輯無關,科學證明不了,他們之間連繫著某種東西。就算友人已經奄奄一息倒在山溝,身上覆著被大雨沖刷的落葉,他還是憑著一股直覺衝出家門在無光的林間四處翻找,從泥濘中抱起失溫的友人。

 

  兒時的救命之恩在那刻結清完畢,從此兩不相欠。於是,他沒有理由再向老天感謝他們的緣分;在一起生活後,隨時都能見到,剛開始新鮮一陣子,久而久之,也就不怎麼稀罕了。

 

  「我能聽見這塊土地上所有的喧囂,包括你恬不知恥朝他嚷嚷的可笑話語。給你一點教訓,你卻遷怒到他身上,你怎麼有臉在這裡惺惺作態?出口驅逐他的不就是你!」

 

  「我並不是……」

 

  「跟你說件事,省得你一輩子都不知情。」女鬼陰冷笑道。

 

  喪門直覺捂住耳朵,連雙眼也下意識閉上。女鬼冷哼,他天生瞎盲,等同半掩對外的門扉,保有他與異世的距離。然後,他再牽起他的手,一步步帶著他去看這三千世界。

 

  不可不謂用心備至,但她才不會如他所願,要將他想保護的一切破壞殆盡。

 

  「他在你眼中,是個落魄的可憐人吧?他再喜歡人們,包括他用性命守著的陸家血脈,總是一而再背棄他,那是他擺脫不了的規律,因他命犯孤煞。」

 

  「那都是迷信,我們老家在鄉下,年輕人多會往外發展,所以沒法像過去一家團圓都是不得已的事!」喪門被逼得回嘴,最討厭那些抹黑陸祈安的怪力亂神。

 

  「你怎麼不去問問他『兄弟』?哪一個不都恨死他了!」

 

  喪門退開半步,陸祈安躺在病床的蒼白身影在腦中揮之不去,沒有人來,只有他在一旁惶然掉淚。

 

  「為什麼老天爺要這麼對他?本君再為你解釋明白一些,孤煞命有的是受親屬連累、有的因前生今生、有的不屬於人道,自然沒有緣分;而他是天註定,因為他的命星恰恰是紫微天宮那位掃把星君。」

 

  喪門握緊雙拳,喉頭抖得幾乎無法呼息。

 

  「他再怎麼掙扎也抵抗不了命運,被掃把星眷顧著,終究只能淒涼一世。」

 

  不對,陸祈安說過,成長路上不免磕絆,但他們有彼此攜手共度,回想起來就多了色彩。

 

  好幾次兩人陷入險境,他才祈禱情況不要再壞,最壞的打算就發生了。都怪他吸引厄運的體質,陸祈安卻傲然笑道:「這才有意思!」

 

  經歷了那麼多壞事,平安的日子寥寥可數,他卻覺得兒少時期非常快樂,從來沒有真正受過傷,轉頭就能看見陸祈安悠悠然的笑容。

 

  然而,他以為不會改變的美好卻被從根本上否定。

 

  「你真以為他把你捧在手心,其實他對你……」

 

  「住口!」

 

  喪門大喊,與天台陰氣相沖的能量震動結印。女鬼暗暗冷笑,就是要透過他與他之間難解的連繫破壞陸道士親手立下的法陣。陸大天師自詡天地無敵,但人怎麼可能無敵?無法受他掌控、袒露在外的軟處就在她面前。

 

  女子從黑夜現形,絕色容顏透著幾分凌厲,朱脣若血,眉心繪上紅蓮,青絲盤成蠶繭似的高髻,頭頂金珠鑲嵌的王冠,身著金紫冕服,五指青蔥半攬古琴懸於半空,以君臨之姿俯視喪門。

 

  喪門居下風處,卻無遜女子散發出的威勢,眸中蘊著一點冷光,比起耀陽,更能震懾夜色下的魔魅。

 

  「過去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挑撥我們的友誼,勸妳還是消停下來。」喪門大義凜然表示,渾然不覺自身的變化。「我在人前不便明說,但是我始終相信,祈安一定也很喜歡我!」


  啪答兩聲,女子險些捏破琴身。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吃睡也不分開,我一路看著他兩頰肉消下長成清秀的男孩子,沒有誰比我還了解他!」

 

  「夠了,不要再炫耀了!」

 

  女子長指抓向那張無知的俊顏,只要他「看見」了便能傷害。才動手,就被古琴斷開的絲絃盤住動作。她不無訝異,想當初她收下賠禮高興好一陣子,孰料早在那時候,他就埋下庇護的法咒。

 

  她惡毒瞪向喪門,好一個心肝寶貝!

 

  「他還是留了一手給你……也罷。」女子琢磨起校園流傳到她耳中的消息,想到他們一群門外漢到大破之日那天有何下場,脣角就不住勾起。

 

  喪門從原路下樓,遠離定點才卸下剛強的偽裝。他踉蹌走著,明明熟知校內每條小徑,卻一時不知要如何走回歸處,心亂如麻。

 

  他們十八歲那年夏天,陸祈安病篤。某夜友人昏睡醒來,像是迴光返照,依平時那般輕觸他的髮、溫柔地笑、朝他告解──

 

 

  對不起,喪門,我撒了個大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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