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溼氣和鹹味從屋簷、牆角滲進書房,即使風雨大得有些嚇人,喪門依然放任窗戶在他挑燈的桌前大開。明天就要離開他長住十八年的土地,他要把握時間再確認一次為期兩月的遊學行程。

 

  他沒叫朋友到機場送行,絕對不是怕自己哭出來。喪門想著那張樂天的臉開開心心說再見,說不定還會加上一句「我會想你的」之類肉麻話,以防眼睛開水龍頭,還是不要告別的好。

 

  他看向窗外風雨,沒來由地,突然很想出外走走……理智阻止他做傻事,但克制不了身體上的衝動。爸媽在客廳一邊看電視一邊縫肉塊,瞄到他提傘走到玄關,二話不說叫他買瓜子回來。

 

  「搬個兩箱好了。小星星,你出國,可憐的爸爸媽媽就沒人可以使喚了!」阿爸阿母真是誠實,一定會長命百歲,因為禍害遺千年。

 

  他沒要開車下山,只是想在附近晃晃,拒絕任何跑腿。兩老長吁短嘆養到不肖子,唸書唸到背桿去有什麼用?還不如留在家裡幹活,客人都誇說這代手藝青出於藍,當棺材店師傅有什麼不好?

 

  「光是上台自我介紹就很不好!我絕對不讓子女承受同樣的苦痛!」喪門不願再收聽爸媽一搭一唱的渾話,踩著泥水外出散心。

 

  自從他拿了校際模擬考榜首,以為找到人生除了死事以外第二條出路,就鮮少到陸家作客,也多少因為煮得一手好菜的陸家哥哥都出外奔波的緣故。

 

  他立定於通往陸家的小徑上,沒有打算再進一步,只是想緬懷過往的歲月。然而他定睛一看,隱隱約約,就在前頭不遠處,山溝伏著一團黑影,只有依稀輪廓,但他絕對不會錯認那個殺千刀的莫逆之交。

 

  難怪他會想不開出門被雨打,每次的怪事鐵定和那個怪人有關。

 

  喪門扔下傘,上前撥開落葉和泥巴,抓起失去意識的麻煩精。陸祈安全身被泥巴糊得髒兮兮,微睜開眼,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處境有多糟。本來習性已經很像遊民還進階成難民給他看,喪門太多經驗是這傢伙又在跟山神聊天還是雨神說笑話,沒想到友人是真的狼狽。

 

  「你怎麼睡在這裡?這麼想當腐植質嗎?」

 

  陸祈安半靠在他胸前,兩手無力揮了揮,又滑跪下去,喪門必須撐著他兩邊臂膀才能勉強站立。

 

  「嗯,就睡一下……你別管我……」

 

  喪門才意會陸祈安那些奇怪的動作是想推開他,還一直垂著頭,不讓他對上眼。

 

  「祈安,你不要嚇我。」他聽見自己聲音慌亂起來。

 

  「抱歉,我也不想,真的不願讓你看到我這樣子……」陸祈安語音未落,整個人就栽倒在地,徹底昏迷過去。

 

  喪門抱著人,回去踹開自家大門緊急拿了換洗衣物,來不及向爸媽解釋,把混帳塞上副駕駛座就開車狂飆至鎮上的醫院。

 

  「陸祈安,你到底是怎麼了?說說話啊!」

 

  喪門空出右手去扶陸祈安不時滑落的肩頭,怎麼還不張開眼睛,露出促狹的笑容,告訴他一切只是心血來潮的惡作劇?

 

  他帶人衝進急診室,偏偏當晚送來兩場車禍傷患,醫護人員忙不過來。相較起來沒什麼大礙的友人就被擱在角落的病床,吊著一袋點滴應付疑似營養不良的症狀,連體溫都很正常。

 

  喪門拿濕毛巾抹淨病人身上的髒汙,陸祈安悠悠轉醒,衝他笑了笑,他差點一拳打下去。

 

  「沒事的,不舒服罷了。喪門,明天宜出行呢!」陸祈安虛弱地獻上祝福,害他想忘了遊學的事都難。

 

  「我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喪門拂開陸祈安的劉海,反覆摩挲。

 

  「傻瓜,我也有家人啊。我會告訴哥哥他們,你別擔心,沒問題的。」陸祈安也伸手摸著他的臉,溫柔依舊。

 

 

 

 

 

  隔天他獨自在機場大廳等待,就要離境高飛,沒法抑止去懷想童年。

 

  每逢夏日,兩人總是爬到陸家屋頂看星星。陸祈安眼中映著點點星光,伸長手撈了撈,直說如果能摘下來有多好?他看得自己手痠,隨手摸來小石子塞給朋友叫他安分點,端起學究的架子告訴他,反正世上每分塵土都是億萬年的行星撞擊而來,小石頭和星辰其實殊途同歸。

 

  他朋友笑了起來,小手突然給他抱個滿懷。

 

  「哎,這不是已經有了?我的星星!」

 

 


  飛機起飛,揚起兩扇翼,喪門拎著所有行李殺回醫院。

 

  喪門探病路上做了許多預想,好久不見的陸哥哥一個哭一個罵一個垂目難過,加上一個小弟把臉埋在病人懷裡,而那個笨蛋病人負責在沉重氣氛中傻笑不止。

 

  可是當他依病床號碼拉開床簾,只看到陸祈安垂著一隻手,在氧氣罩下苟延殘喘。他叫來醫生,有些暴躁地質問一個活蹦亂跳的男孩子為什麼會變得動也不動?院方也檢查不出原因,只說代表病人生命現象的數值一直衰竭下去,家屬要有心理準備……不過也聯絡不上家屬。

 

  喪門暗啐一聲「騙子」,義務去尋他親人回來。陸家成了一個空殼,內宅傳出微小的啜泣聲他卻看不見人,輾轉再去找流散四方的陸家兄長,間接收到他們的回音:不見,死都不見!

 

  喪門只能隻身回來,出國那些行李正好扔在病房,就順勢在醫院住下,夜夜守在病床邊,哪裡也不去,只偶爾被混蛋爸媽叫回家關瓦斯。

 

  陸祈安本來就愛睡覺,他就當友人這一覺比較長,等他醒來說早安。

 

  病人再清醒卻是深夜時分,喪門高興地說不出話,陸祈安直對他笑,知道這些日子他都陪在身旁,等他一起回家。

 

  「我是騙子。」友人沙啞開口卻是奇怪的話,沒頭沒腦說了一堆,琉璃眸子眼也不瞬望著他,讓喪門感到怪異。

 

  「你又發什麼瘋?你瞞著我家裡的事都沒怪你了。」

 

  陸祈安囈語般喃喃:「哥哥們……我知道會傷害他們,我『早就知道』,仍然踩下他們前行,一個二個三個,我爹爹賭錯了,他不該留下我,從來沒有兩全的法子,我卻存著僥倖,犯過後再厚顏請求他們,跪下來懇求,他們再也不肯看我一眼,就像我當初決絕拋棄手足之情,他們也不要我了……」

 

  喪門覺得友人身體有兩個靈魂,歷經滄桑的道者和孺慕兄長的男孩子,相互矛盾衝突。

 

  「祈安,你身子都這樣了,不要再想下去,會瘋掉的。」

 

  「是麽?我倒覺得自己清醒得很。」

 

  他的話不可信,喪門所知的陸家老四可是連自己都能欺騙的撒謊高手。

 

  「喪門,知道了吧?我為了自己,所愛也能輕易捨棄。我在你心中的美好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投影,雖然不想讓你傷心,還是請你認清。」

 

  「開玩笑,你有什麼缺點我都一清二楚,只是我連你的壞處也沒法討厭。所以不要再說這些渾話,快點好起來。」他拉過陸祈安的左手,緊緊按在自己臉上,胡亂摩蹭著。

 

  「唉,你還是不明白。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就要走了……」

 

  瞬間,淚水從喪門眼眶潰堤。這些日子他不是沒做過最壞的預想,但由陸祈安親口說出,又是另一回事。

 

  「別哭嘛,我捨不得……」陸祈安勉強撐起上臂去擦喪門的淚。

 

  「不可以,祈安,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我不允許!」

 

  到他哭得聲嘶力竭,陸祈安才被逼得鬆口,如果他有機會熬過去,也只會半死不活拖著一條命。生老病死並列四大苦事,可見病人有多可怕。照顧者一開始還能溫言軟語安慰著,到後來煩不勝煩,恨不得把病患關死在病房裡。

 

  「我不管,你會好起來的!給我好起來!」

 

  陸祈安被喪門搥得發昏,嘆道:「不可理喻。」

 

  他也知道自己任性得可笑,但除此之外根本無能為力,只能求神通廣大的友人為他殘喘性命。

 

  「祈安,你還有我啊,求求你活下來,我會照顧你。」

 

 

 


  出院之後,他把陸祈安帶回家休養,整個暑假都伴在他身邊,最遠不會超出馬桶洗手台的距離。

 

  他們睡在一塊,喪門半夜常得起身探看,確認還有呼吸才敢再睡。陸祈安飯吃得很少,經常性反胃,有時候來不及趕到廁所,就全吐在他身上。

 

  陸祈安低頭跟他說了好幾次對不起,他沒關係,只要他能康復起來。

 

  某晚,陸祈安睡去後,爸媽把他招到房裡說話。

 

  「阿門,嘸知是不是我們多想,你真的要養祈安少爺一世人?」

 

  「我跟祈安情同兄弟,就算不娶妻也會照顧他,你們不用說了。」

 

  「惦惦,聽恁阿爸講。」

 

  「四少爺不會跟人示弱,你從來沒見過他這般狼狽吧?我記得年前他去公會殺得全身是血把小弟抱回來,在山路又跌又爬,我們看得要哭卻不敢去扶,隔天他又笑嘻嘻跟你去上學。」

 

  喪門聽得沉重,從沒想過在他看不見的時候,陸祈安是怎麼隻身撐起那個家。

 

  「連天也不肯低頭,可見他有多傲性,就不知道欠你什麼,對你總是特別。你不能自恃對他有恩就囂張起來。人失而復得後,就會開始拿翹,拋棄舊情格外忍心。」

 

  「你們在說什麼?」

 

  「阿門,祈安少爺不是可以後悔的人。」

 

 

 

  喪門反覆去想,如果一直以來,陸祈安只是為了回報那年夏天照護他的情義,而非因為……那麼,在他踐踏誓言之後,陸祈安就沒必要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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