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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冷,冷得像是老頭初一晚上露出黃牙的笑容。


  我睜開半隻眼睛,悶紅的灶爐不過咫尺。不是那些傢伙待我不好,而是有人睡慣了五年廚房柴堆。早知道就收下國老拿來的羊毛被。捲起被子每一處縫隙,溫度也沒有絲毫改善,這時不得不承認,那個怪病又發作了。


  咬緊牙,只要撐到明天早上就沒事了。沒問題的,我從小到大都是這麼捱過來,就算發燒四十度,那對夫妻也只會叫我趕快起來做三明治、帶弟妹上幼稚園。老師發現嚇得打緊急聯絡電話,得到一句「真沒用」。即使爸爸媽媽骨頭化成灰那天,相信我還是會記得這三個字。


  嘖,轉移注意轉到該死的回憶。小時候雙胞胎生病很有默契,常常兩個一起上吐下瀉,因為他們老是亂吃東西,吐完就湊過來我的書桌,要大哥拍背。人,是一種只有兩隻手的生物。刷完被嘔吐物攻佔的馬桶,再也沒機會拿起月考課本。


  而那對夫妻根本是流行性病毒帶原者,感冒疫情一有風吹草動,立刻雙雙趴下。完全無法冀望地上爬的兩個小鬼,我只能不眠不休輪流哄分房的大人們,聽他們抱怨彼此和可惡的上司,雖然聽到後來最可惡的都是他們倆。


  也惟有那時候,他們會說「小生好乖」、「爸爸/媽媽愛你」之類不清醒的話語。然後我就會希望良心發現的父母快點好起來,然後每次想完的隔天,他們康復,我就中標了,屢試不爽。


  額頭突然傳來冬陽的暖度,像撫摸著嬰孩一般輕柔。我一時忘了反應,好一會才急忙扒開棉被捲,看看是不是又夢見過世的爺爺。


  銀髮揉著窗外灑入的月光,金亮的眸半垂著。那女人竟然半夜不睡跑來騷擾我。我立刻從床頭退到床尾,看她還想耍什麼把戲。


  「不舒服就別死撐著。」她淡淡說道,嘴角不像平時勾著輕浮的弧度。


  「我好得很,不用妳多事!」握緊十指,我絕對不會讓她捉到一絲嘲弄的把柄,絕對不要讓任何人看到窩囊的樣子。


  她右手一揮,緊閉的窗自己大敞開來。深更的風酷寒似霜,我掀去無用的被子,下床去把窗子一一關起。眼睛對不著焦,可我知道她還賴在原地不走。想看笑話?沒那麼容易。


  「唉,你就像黃老說的,惹人心煩。」那女人捧著一碗東西過來。她每走一步,我就退開同樣的距離。體內的東西叫囂著。老頭真是個無恥奸商,像這種瑕疵品也敢過到人家手上,像我這種一輩子都毫無用處的傢伙。


  她終於不動了。我摸著牆緣回到歇息的柴堆床鋪,躺上去數羊,數到曙光乍現就沒事了。


  「喝下去。」那女人是會瞬間移動嗎?她把碗堵到我嘴邊。「還是要我親口餵?」


  免了,我半爬起來,乾了那碗自己煮的薑湯。今天也只為她煮了一碗。還沒問那女人是何居心,她就開始毛手毛腳,玩起我半長不短的髮絲。我沒氣力跟她再耗下去,叫她快點滾回金光閃閃的御榻。


  最後我也弄不清是她先走還是我先睡的。


  「殿下陪你到四更。」好心的青年雞婆地為我解答。「所以她現在還在歇息。」


  我在熬粥。煮稀飯是個莫大的學問,死老頭討厭五穀雜糧,每次都嫌棄這是豬食。

 

  「她喜歡什麼樣的?」


  「誰?」國老從礙眼的板子探出頭來。


  「就是…你那什麼殿下。」快點,我得決定這餐是鹹還是甜的。


  「只要是你煮的,耆姬殿下都喜歡,我也是。」國老綻出分明要我揍他的笑容,筆桿敲了幾下他面前的怪板子。「殿下偏愛蜜的甜味。」


  雖然有股衝動想把鹽狠狠加下去,燉個排骨、魩仔魚稀飯,但是成品還是地瓜粥加蜂蜜涼水,我忍不住嘆氣。

 

  「端過去,宰相。」


  「什麼?」國老再次從忙碌的板子露出他那顆沒有腦子的腦袋。


  「你在幹什麼啊?」我大步走過去,反正一定不是正事。


  「為你畫幅像呀!」國老愉快地回答。「姜兒她們都說我是天縱奇才。」


  是的,真是個絕世的活寶。我從反面抽起畫板,國老喜孜孜地等待肖像本人的評語,鼻尖還沾上滑稽的墨點。


  我看到一個長滿鬚的劣等蘿蔔根,附上兇惡的臉。他不是跟我有仇就是個笨蛋,或者以上皆是。


  「怎麼樣?」國老竟然不顧本人難看的臉色,始終引頸期盼。你不要逼我把畫從你頭上套下去。


  「很像,像極了。」我抹掉他鼻子的墨,把畫框放回原位。「先把那盤吃的拿給那女人。」


  「阿生,如果你想和殿下道謝,親自跟她說不是比較實在?」國老又在畫上加了幾筆,我真後悔剛才沒撕爛他的傑作。












  蓮花池畔,那女人又躺在樹下。銀絲不顧溼泥落了一地,她雙眼徵闔,風吹過,滿片芬芳。我盡量不去想起那只是一具虛偽的外殼,內容物難以形容。看看四周,選了一塊平坦的老根基當椅子,碰巧在她旁邊。


  「怎麼不說話?」她的睫動了動,眼還是閉著。


  「妳很累?」十次有八次見到她,都是這種懶散的模樣。我把清粥擱在另一處根柢,享受一下她不搗亂的安寧時光。


  「嗯。」意外地,她有些虛弱地承認。「跟半夜睡不著覺的孩子無關,我只是操勞過度…好像受寒了……」


  她追加那一句根本是想害我內疚。我戰戰兢兢把手心放上她的前額,摸了又摸,不燙不冷,非常舒服的體溫,到底是哪裡病了?


  就在我煩惱得要命的時候,手下的魔王顫動一陣。我回神過來,那張漂亮臉蛋的嘴角彎起大大的狐狸笑容,她在笑,她竟然敢笑到發抖!一而再,再而三,我也不記得被耍了幾次…怎麼可以隨便愚弄別人的情感!


  「你太嫰了。」她扶著我的手臂坐起來,柔亮的髮幾絲滑下胸前。「來,為了報答你仁慈的主人,餵我!」


  我要翻桌,但是不想浪費食物。她看著眼前的老樹又看向湛藍的天,不是多清醒的樣子。一匙遞過,她的目光落到湯匙上,再慢慢爬到我不耐煩的臉。


  「你呀,到底怎麼在人世活到現在?」她笑得再燦爛也掩不過諷刺我的事實,握住我伺候的手指再一口嚥下。等她滿足地舔舔嘴,我才趕緊收回被吃豆腐的右手。「我要指派一件浩大的工事給你,先準備一下。」


  妳想幹嘛?那個意有所指的眼神。妨害風化的事我抵死不從。


  「萬物皆有所歸,沒有不該的道理。」她喃喃幾聲,又想玩我頭髮,我偏頭閃過。「有的只是因果…潔西卡!」


  遠處,一隻山羊奔馳而來,矯健非凡地空翻半圈後,瀟灑跪在那女人跟前。


  「咩~!」


  先不論為什麼一隻公羊(有角)為什麼叫潔西卡,也不管羊明明只有喝奶的時候才會跪下去。那女人拍拍山羊的頭,望著一臉莫名奇妙的我,突然摀起臉,低身哽咽起來。


  「要是當歸在就好了!」她說,神情慘慽。她不去角逐世界影后真是可惜。「好好的一碗羊肉湯!」


  鬼也聽不懂她在嚎叫什麼。難道她是在羊面前叫我籌辦今天的冬令進補嗎?指尖突然癢癢的,我低頭看下--

  

  「不要舔我的手!」


  羊開始快樂地以我為中心繞圈,和某個宰相的行為模式十分雷同。


  「牠要你抱。」那女人自個端起蜂蜜水,悠閒啜了一口。「潔西卡,這小傻瓜就拜託你了。」


  被託付給一隻羊的心情是非常複雜,尤其那隻羊又「咩」了一聲保證。我別無所求,只要羊不要開口跟我聊天就好。


  「咦?小咩,你回來了!」國老喜出望外地出現,加重我人生的負擔。他定定看著我和那女人和一隻羊,頓時把喜悅收進無限惆悵裡。「要是當歸在就好了。」


  夠了,我聽不懂,不要回頭跟我說那隻過動的羊是緊急儲備糧食。「不要嚼我頭髮!」

 

  那隻羊竟然會踮蹄尖,妖怪啊,這裡盡是妖孽。


  「殿下,為何喚回東山負責吃草的咩咩回殿?」國老把一隻羊的本分說得特別沉重,他眼角似乎撇了我一眼。


  「給他當座騎。」女人氣定神閒交代下去。「出發前先培養感情。」


  國老一行禮,表示他明白女人不可理喻的國策。然後過來牽起羊的前腳,快樂地繞著我轉圈。

 

  「小咩,我們可以一起跟阿生玩了!」


  我舉起手,示意所有人包括羊安靜。基本上,就是要我多照料一隻草食性動物而已。「牠到底叫潔西卡還是小咩?」


  「咩!」羊又來咬我的指甲。


  「當然叫潔西卡啦!」那女人拿出女王的威嚴只為了堅持這種事。「小咩,你說是不是?」


  羊忙著啃我塞過去的草料,國老代替牠附和。








  下午,我變成後花園的牧羊人。


  「潔西卡、潔西卡。」我很蠢地尋找剛認領的山羊。


  羊不停在草坪上打滾,國老想下去加入羊的行列,被我硬生生拉住。


  「小咩-」隨便喚個稱呼,羊立刻跑過來,把我撲倒在地,真是活力充沛。


  對了,當歸到底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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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