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青年回來,看到一團亂的灶房、顫抖端著水杯雙面鏡、嫌棄飯菜難吃的橙朱、掉牙的靛紫、還有又變得劍拔弩張的黃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兩個大的,去燒水,我要拔雞毛。」



  青年放下肩上的山雞,幾個小徒弟立刻圍上來看。山雞已經兩腳朝天,葛屁了,卻沒有什麼外傷。



  「師父,這個是?」



  「晚飯,山神的賞賜。」青年不願多談,他以為年紀大了就不會遇上,沒想到差一點就失身了。



  他從小就常被妖精相中,長根長葉子的那種特別喜愛他,要帶回去做孩子還是小白臉之類的,都是被他師父救回來。



  後來靠按摩、編頭髮(根)服侍一個下午做為代價才逃過一劫,可惜任憑他說破嘴,神木對人類的觀感還是沒有改變。



  青年拔毛剖雞,取出內臟,跟小孩子說血腥別過來,他們卻還是黏在他背後,一點也不害怕。



  「肉、肉!」橙朱轉了一個欣喜的圈。



  等整隻雞下鍋煮了,青年才洗淨雙手,低身蹲在黃穗面前。



  「我告訴村人伐木前要準備祭禮,避免山川神靈降禍。」



  「隨便你。」黃穗歪著半顆頭看他,面無表情。青年想碰他,他卻跳下木椅,歪著腦袋搖搖晃晃回到房間。



  青年半撐著腰,凝望黃穗的背影一會,再轉過頭來,沉聲喚道:



  「阿紫-」



  「在、在。」靛紫低著頭,擺出反省的樣子。「下次不會了。」



  「你明知道他有多痛,為什麼卻存心去踩?」青年不給靛紫隨意敷衍過去。



  假話不聽,靛紫只好說實話了。



  「因為我要別人和我一般痛苦。」他一直都是個殘酷的人,只是大聖人不相信。



  青年伸出手,靛紫等著他甩下那巴掌,卻等到那張粗糙而溫暖的掌心輕撫他的右臉,這麼做比把他吊起來當臘肉還要卑鄙無恥。



  「阿紫,我看到他便想起自己被殺害的孩子,你呢?你想到你的母親了嗎?」



  靛紫緊咬著下脣,不去看青年注意的眼。



  「那麼現在,你來傷害我吧,如果你執意要破壞,我至少是個大人,可以承受比這屋子裡任何人都來得多。」



  「你的小孩死掉了?你口中那個不滿一歲的小娃娃?」靛紫微睜雙眼,深吸口氣,既然知道弱點,那就好下手了。



  「對。」青年輕聲應道。



  「你是因為自己小孩死了,心裡遺憾,才對我們好,是不是!」但他不知道怎麼了,只說得出來這般孩子氣的酸話。



  「我整天教訓你這個鬼靈精,哪裡對你好?」青年給靛紫右耳掐了一記,感覺得到這孩子正拼了命地壓抑住顫抖的身子。「快啊,我就在這裡給你宰割。」



  靛紫往後退開一步,轉身想逃,卻又被青年逮個正著。



  「你不敢說,是怕我不喜愛你,你不敢開口是因為在乎我的感受。」



  「住口,你給我閉嘴!」靛紫使勁推開環在他頸子上,暖得發燙的臂彎,卻怎麼也使不出力。



  「我會想,要是你是我兒子,成天討厭別人也厭惡自己,那我一定會非常難過。」青年想得不多,但他總是真心為身邊的人想著。「阿紫,別再這麼做了,答應師父好嗎?」



  過了好久好久,日暮西斜,雞湯都從鍋裡滿出來了,靛紫才微微頜首。



  青年又攬著靛紫好一會,才起身去處理都快滾成乾的雞湯。



  「我跟一個說話,怎麼你們三個跟著哭?」旁邊竟然多了好幾個抽抽噎噎的淚人兒。



  「阿雪爹爹!」黏皮糖黏上來了。



  「少來,再鬧就不給你們晚飯吃!」青年喝斥道,他才沒那麼歹命,四個兒子都不像樣。









  青年留了一隻雞腿給黃穗,親自捧著碗到房門深鎖的木工房叩門。



  等了許久都沒人應門,青年也不是吃草長大的,便用力把門板踢開,連續兩個跳步閃過頭上落下的獸網。



  「小子,今天是我徒弟不對,向你道個歉。」



  黃穗背對著青年,刻著手中的刀,不停喃喃自語。



  「海盜來了。」青年一說,黃穗立刻回過神。「開玩笑的。我和村人打探過你的事,實在讓人遺憾。」



  移民多半男性隻身渡海,但黃家不僅帶了妻子,還把兩個未成年的幼子也抱上船。埋伏的海盜趁著民船登陸,幾乎沒有防備的時候展開突襲,黃家的夫妻就是被孩子給拖累,丈夫扛著大兒子,妻子攢著小女兒,行囊全扔下了,還是跑得比別人慢。妻女被捉住,丈夫還是沒命地跑,直到氣力耗盡,才放下僅存的兒子,把他往前推。



  (穗兒,快跑,敢停下來老子就抽你棍子!)



  等他想起什麼,回過頭,已經連父親也沒有了。他咬緊牙追上村人的腳步,請求他們幫幫他。他們寬慰他:海盜捉了人也不過想要換點贖金,要是運氣好,興許他家的人還活著。



  村人趁機討了黃家的技藝,要黃穗交出所有獨門絕活才要湊錢給他買人質。



  他把知道的全說了,村人才告訴這個傻小子,他的親人早在當初就全死了,一個都不留。



  「他們騙我,我被騙了……」黃穗盯著雞湯裡的腿骨。「我總有一天會殺了他們,再騙他們的孩子所有人都沒死。他們和我父母妹妹一樣,和我一起住在新房子裡。」



  「黃穗,海盜殺你親人不對,你想屠殺村人也不對。」青年認真看待對方神志不清似的言論,好聲好氣向他勸解。



  「但是我好痛,他們不死的話,我胸口的痛處沒有辦法停止下來。」



  「喝點湯吧,肚子飽了就會好受一些。」青年把碗又挪近一些,黃穗卻動也不動。「好吧,你說說看,你想怎麼殺光整個村子?」



  「你會說出去。」黃穗瞥來懷疑的目光。



  「我發誓,白某人不會說出去。」青年朝天立起雙指。



  黃穗歪斜的瞳仁打量著青年,良久才認可他做同伴,湊到他耳邊說悄悄話。



  「我要燒死他們,我給村子所有房子全塗了漆,火一燒就滅不了。」



  「但他們一發覺著火了,馬上就會逃出屋子。」



  「他們房子全用黃家的門扣,我知道怎麼從外邊鎖死,半夜火一點,他們肯定跑不了,呵呵。這不也是報應的一種?」



  黃穗分享完他天衣無縫的計謀,青年卻發現其中有個天大的紕漏。



  「好,人都死光了,然後呢?」



  「什麼?」黃穗不明白。



  「你接下來要做什麼?你燒過房子,還有辦法為別人蓋房子嗎?」



  「我不想為別人蓋房子,我要為家人蓋一棟最好的大屋,冬暖夏涼,不管日頭在哪一邊,屋裡都是亮的,微風透得進來,大風擋在外頭。還要建水道,引水進屋。不怕火不怕雨。」



  「聽起來真不錯。」和青年想的蘿蔔園差不多。



  「是吧?」黃穗半仰起頭,笑臉迎人。青年雖然膝下一子早逝,但房間外有四個呆瓜徒弟,一看就知道這是小孩子討賞的動作,天知道這天縱奇才的孩子有多久沒有人來誇誇他。



  青年又給黃穗編了髮辮,這次綁得特別牢靠,希望能多撐一些時候。



  「穗兒,村長叫我們明天離開。」村人覺得來歷不明的道士長住下去會破壞村子的聲名,直白要青年和他的徒弟到其他地方討飯。



  黃穗咬的那口雞肉頓時含在嘴邊,不上不下。



  「谷地的樹被伐光了,禿了一塊,山神願意把那塊地給我們借住。你知道地方,要是哪天不想報仇,就來找我。或者……」



  黃穗揮落碗筷,把青年往門外推去,神情憤然。



  「你也是個騙子!」



  青年被趕出房間,一回頭就發現有四隻兔崽子圍在外邊看笑話,他插起腰、扳起臉,他們趕緊陪笑。



  「師父,你對瘋子真有耐性。」雙面鏡慨嘆一聲,哪像待他們兇得很。



  「你們師祖說,瘋是一種心病,要像病人一般細心照料。哪天你們被我打斷腿骨,說不定我也會對你們笑笑。」



  「聽起來真可怕。」橙朱不想贏得青年的邪佞笑容。



  青年呼出一口長息,有件事他必須請教旗下眾弟子。



  「我到底騙了他什麼?莫名其妙。」他一向句句實言,沒有摻水的嫌疑。



  「感情啊,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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