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早,真的很早,半夜兩點,喪門就被他無良的父母給叫起床。
「門仔,恁老爸老母要去旅行,但偶們只有訂兩個機位捏!」喪家兩老一左一右抱著可愛的獨生子亂蹭,表現他們有多麼捨不得他,絕不是存心把小寶貝一個人扔下來夫妻倆跑去二度蜜月。
「我才八歲,你們這樣把我丟在家裡是犯法的。」喪門迷迷糊糊說道,奈何他父母根本聽不進去忠言。
「不會啦,我們不是有可靠的鄰居嗎?反正你最喜歡去陸家吃飯底匙仔(白吃飯)。爸爸媽媽是為你製造機會和四少爺培養感情,你都不明白把拔馬麻的苦心。」
「你們去玩就去玩,少把祈安拖下水。」喪門想了一會,陸家的年夜飯應該會有很多好菜,而且他昨天只和陪陸哥哥下山買菜的陸祈安匆匆打了照面,有點想他。
看喪門答應,喪家兩老立刻擊掌喝采,家裡大掃除一併交給兒子去做。
「對了,阿門,你晚上別亂跑吶,會有年獸出來抓小孩子,知道嗎?」
「少來,年獸那種東西……」喪門本來想反駁父母的危言聳聽,但想到他這些年聽陸老四說了那麼多驚奇怪誕的故事,這麼大的世界有怕春聯和鞭炮的妖怪也不是不可能,他便改了口。「年獸那種東西,不敢到祈安他家去的。」
世上不會有比那個深山廢棄大宅還安全的地方,喪門一直這麼深信著。
「這樣爸爸媽媽就放心了。兒子,你就繼續睡吧!」
就這樣,等喪門早上完全清醒的時候,他家已經人去樓空,連馬桶都沒有沖水,整個棺材鋪只剩下他一個人。
這個年紀的孩子已經多多少少意識到自家父母是混蛋東西,但喪門在床上自憐自艾好一會,仍然下床去打掃家裡,把一整年的生意單據做了統整,還在父母的枕頭下放了他們最喜歡的白包壓歲。
約莫傍晚時分,喪門把殯儀館和年前幫忙過的喪家送來的禮品打包好,鎖好門窗便朝山上陸家出發。
他心裡有點不安,擔心人家會嫌棄他麻煩趕他回家,好在第一個遇上的人是出來掛燈籠的晴空哥,一見面就給他一記溫柔的微笑。
「阿弟,喪伯喪姨又出門啦?」
看樣子,他父母完全沒跟陸家打過照面就把他往人家家裡推,喪門沮喪地點點頭。
「快進來呀,祈安看到你一定很開心。」
喪門還在琢磨這是不是陸三哥善良的客套話,陸晴空就踩下台階,過來拉著他的手進門。
有哥哥真好。喪門抓著陸三哥的漂亮手指,忍不住這麼想著。
喪門一到大廳,就四處搜尋那個和他一般大的身影。陸晴空指向長椅椅背的死角,他們四弟就躺在那兒睡大覺。
喪門還來不及相見歡,就被騰空抱起,陸大哥表達感情的方式總是超乎他的想像。他只覺得害臊,並不會討厭。
「小星星,你都不知道大哥有多想你!」陸青枝今年初進城裡學醫,已經好久不曾捏捏抱抱他們家的小寶貝了。「我總是和同學說,我家有五個小的,除了小判以外,其他弟弟都很可愛,小判只有躺在床上沒辦法用鬼火燒我那段時間可愛過。阿弟,你身上總有木頭的香氣,讓大哥好喜歡,以後要是我枯死了就送給你做棺材好嗎?你把我漆得漂亮點,應該可以賣個好價錢才是。」
「青枝哥,你一定會長命百歲。」雖然陸大哥有點碎嘴,但喪門很喜歡他那雙翡翠綠的眼珠,沒辦法想像他閉上眼的那一刻。
陸青枝開心笑著,要是沒意外,他應該還能活上幾千年沒問題。
「你來做什麼?」穿著圍裙的少年,臉色不善地出來接待家裡惟一的小客人。
「來了,欺壓小孩的惡鬼。」陸青枝抱著喪門,戰戰兢兢轉身,迎面對上正牌當家陸二哥。「小判,你看外面天都黑了,你要是趕阿弟走,就是趕我走!我要和你抗爭到底!」
「陸青枝,那你就去死一死吧。」陸判半插著腰,由衷建議陸大哥從世上消失,還他一個清靜。
「哇哇哇,小晴,你看,小判都欺負我~」陸大哥立刻敗下陣來,脆弱得像是心材腐朽的老樹。
陸三哥拍拍陸大哥的背,順便把喪門從激動的大哥手中拿下來放好,然後過去軟聲勸導陸二哥,居中調解。
「阿官,就算你心情不好,也不能遷怒到別人身上,大哥已經盡力了。」
陸晴空的話讓喪門興起不好的感覺,青枝哥強項是說廢話不斷氣與藥草學,晴空哥不太會開玩笑,應該和前者無關,也就表示這個家有人病了。
「陸晴空,那你過來讓我揍。」陸判提出一個無禮的要求。
陸三哥略為縮了肩頭,輕聲反問:「可以還手嗎?」
「你還真的答應!」陸二哥賞了陸三哥一記頭搥,看起來並不會太痛。「陸青枝你躲什麼躲,我要打死你這個庸醫!」
喪門趁亂來到沙發旁,陸祈安身上掛著半張毛毯,一隻手把臉按著,合著細秀的睫,看不見他最喜歡的星眸。
「祈安,你沒事吧?」
陸祈安睜開眼,朝喪門無力笑了笑。
「你來啦,我才夢見你呢……」
喪門握緊陸祈安不太有肉的手腕,心疼望著他的友伴。
「你哪裡不舒服?我看看。」
「沒事,只是頸子有點痠疼……」陸祈安輕軟說道,喪門聽了趕緊爬上椅座,給他按摩,試著讓友人好過一些。
陸祈安虛弱地靠上喪門大腿,不時發出痛苦的囈語。
「祈安、祈安。」喪門不時喚著,低下身,把臉頰貼在友人額際,雙手攬著他的腦袋,真希望病著的是自己。
「阿弟,等一下就能吃團圓飯了。」陸三哥勸退陸二哥之後,過來告知喪門這個好消息。
「祈安不舒服,我吃不下。」喪門維持環抱的姿勢,沙啞回應。
「老四不舒服?怎麼會,他剛才還活蹦亂跳把祭拜的點心吃過一輪,生病的是小么。」陸晴空歪著頭,室內空氣顯示他們四弟一切安好,並沒有異常的體溫或呼吸。
喪門怔怔直起身子,陸祈安朝他俏皮眨眨眼,誠如所見,健康得很。
「陸祈安。」
「哎,喪門。」
喪門架住陸祈安肩膀,就照著兩人的相對位子,仰高脖子,往下施予頭擊,「碰」的一聲,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陸祈安摀著紅腫的額頭,自作孽不可活。
「喪門,我只是鬧著你玩嘛。」
喪門繃著臉,氣撲撲瞪著他的玩伴,陸祈安爬起身子,抱著他的小星星撒嬌,往喪門一樣紅腫的額頭親兩口,請他消消氣。
「下次再騙我,我就不跟你好了。」喪門要表現得很生氣,要他朋友知道有些玩笑不可以亂開,害他擔心得要命。
陸祈安咯咯笑著,喪門就知道友人沒有反省的意思,今後還會一直愚弄他下去。
「我一知道你來就心生歡喜,忍不住逗逗你,你別往心裡放。」
星星、星星,陸祈安連聲哄著,喪門僵持一會,還是抵擋不了蜜糖攻勢,反手抱住撒嬌似的友人,就算只是靠在一塊不說話,喪門就覺得心裡很暖,寒冬也不算什麼了。
「對了,你弟還好吧?」
陸祈安呼了口長息,看樣子是不太好。
「小恩已經好幾天吃不下飯了,白袍大夫叫我們帶他回家休養,西醫沒有更好的法子治療他。」
喪門望向陸家老么的房間,像兄長一般擔憂。
「喪門,幫我去探望弟弟好嗎?」
「你是他最親的哥哥,你不去我去是什麼意思?」
「我『看不見』。」陸祈安彎起一撇歪斜的微笑,扮出無奈鬼臉。「哎,你去和他說,今晚四哥會帶他去捉年獸就好了。你見了小恩,別哭也別難過。」
喪門拗不過友人的請求,到東廂房去,打開那扇陸家裡最不起眼的房門,房間不大,聽說是拿陸爹爹的書房改建的。木板拼湊的矮床上躺著年幼的孩子,臉色蒼白,不時喘著氣。
喪門走到床邊,把孩子散在眼角的髮絲給撩過一邊,叫了聲「小么」。
「喪門哥?」陸小弟抓開被單,努力想看清楚他,卻連眼皮也撐不開。「四哥呢?」
「你四哥在逃避現實。」喪門不得不數落他的好朋友,跟老婆走了跑去喝個爛醉的丈夫有什麼不同?「他說等你好過一些,就帶你出去玩。」
「嗯,四哥說,除夕晚上要帶我去趕年獸,我們冬至那時就約好了……」
「可是現在外頭很冷,只有七度。」喪門試著勸退陸老么,他糟糕的身體實在經不住任何折騰。
「沒關係,我會穿很多衣服,我和四哥約好了。祈安哥從來不騙人。」
陸老么堅定不已的認知卻和喪門完全相反,這世上再也沒有比陸祈安更可惡的騙子了。
喪門眼角瞥見房門外晃動的身影,他叫他進來也不應,只好親自過去把陸祈安拖進房裡,叫他處理自個造出的孽果。
原本一副窩囊樣,一到他弟面前又變得容光煥發,堆起燦爛的太陽花笑容。
「小恩,你休息一會,養精蓄銳,等會哥哥就帶你去冒險。」
陸老么勉強伸出手,拉住陸祈安的小指。
「太好了,我還以為四哥不要跟我玩了……」
「哥哥是你的天、你的地,怎麼會把我陸家的小泥娃娃丟下來呢?小恩,你先把眼睛閉上,我唱曲子給你聽,唱完了就帶你去看年獸。」
「說定了?」
「嗯,說定了。」
- Feb 11 Fri 2011 23:18
開春賀歲文 系列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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