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熱鬧的海灘陷入一片死寂,眾人以最快的速度打包好用具,有秩序地離開,絕口不提剛才生死一線。

 

  「今天好像是鬼門關……」

 

  「閉嘴!」

 

  人們討論著,背脊發毛,但又不禁此起彼落讚嘆:

 

  「不過剛才的水花真的好漂亮,該不會是神蹟吧?」

 

  說的沒錯,美得令人別不開眼,可是比起剎那的燦爛,我比較喜歡細水長流。

 

  有人拍了我肩膀兩下,回過神,數十雙不安的眼望向我,是小七的同儕。

 

  「林媽媽,林明朝呢?」

 

  我揉了下眼睛:「喔,我家兔子帶小朋友去醫院,等會就回來,你們也快回去收驚吧?」

 

  小七同學們聽到我這麼說才安心下來,又有點不知所措問起蘇老師。

 

  「是不是我們硬要跟來才害他們出事?」

 

  「想太多啦,可愛的孩子們。蘇老師也被小七送去療傷,其餘的你們不用擔心,一切有阿姨在!」

 

  我比個勝利手勢,揚起自信的脣角,展現一下我向老王偷學的控局長才,跑到堤防上疏散車輛,指揮救護車進入現場,還從請民宿老闆娘叫來一台遊覽車,把他們全都歡送回家。

 

  我如此熱情助人,可是當警方拉起封鎖線,卻恩將仇報,叫林太太快點離開。兇狠地威脅人家這裡已經被列入管制區,小老百姓不得進入,害我在旁邊不斷找人閒聊,一直等到警力鬆懈才能偷偷摸摸溜回海邊,把自己蜷縮在警告標誌背面,孤單單地等兔子寶貝回來。

 

  沒有小七在,一點也不好玩。

 

  我等了好久,所有人都離開了,水面才有了動靜。那人拖著腳步,像是含冤的水鬼,蒼白而難掩英氣的鬼,眼鏡都被沖走了,命也不要,奮不顧身只為了保他懷裡的男孩平安。

 

  蘇老師抱著雙眸緊閉的小七,濕漉漉地上岸,身上被磕傷好幾處,看起來十分虛弱,而他本來就身體欠佳。

 

  我花了大把力氣才能克制住顫動的喉頭,衝上前扶住險些倒栽在地的蘇老師,連帶用力抱住我家的兔子。他的呼吸平穩,和平時在書桌打瞌睡沒什麼兩樣。

 

  「老師,我家兔子剛才是不是『不見』了?」

 

  母子連心,小七離開我視線那刻,心都忘了該怎麼跳動。

 

  「水中的陰魂合力製造出這場災害,已經推演好所有自然條件,降低氣壓,加強西南風勢,還刻意遮閉海嘯前的預兆。海水的力量極大,他要在頃刻間瓦解大浪又不破壞海水本來蓄積的能量,就把自己化做自然。」

 

  我雙手環住一大一小,坦承聽不懂蘇老師的說明。

 

  「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回復肉身,又不小心在水裡睡著了。妳看,他還存在這個世上……」

 

  蘇老師再也站不住,等我抱穩之後便往後退去,放開他拼了命尋回的孩子,而目光還在小七的睡臉流連不捨。

 

  「他用魂魄劃開人世和陰冥之間的界線,到今夜子時結界效力結束前都無法離去。」

 

  小七竟然把他的青春全拿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傻事,幹起來毫不手軟。

 

  「之萍小姐。」

 

  蘇老師看過來,我只好收回捏臉頰懲罰小七的手。

 

  「請妳不要丟下他一個人,代替我好好陪伴他……」

 

  他一個踉蹌,摔得滿身沙之前,被人緊實撈住臂膀。蘇老師困惑往上看,見著了兇神惡煞的王胖子,抱歉一笑,然後徹底昏了過去。

 

  「林啊之萍──」老王發出惡鬼的怒吼。

 

  冤枉啊大人,就算在場清醒的人只剩嬌美的我,也不要全遷怒到我身上嘛!

 

  老王把蘇老師扛上後車座,又扭頭過來瞪我,我一手攬著輕盈兔子的腰,一手向他燦爛揮別,希望他快點把虛弱的蘇老師帶離危機重重的海邊,而且拜託不要唸我。

 

  包公上了車,卻從車廂拎了醫藥箱和一件能包裹住他胖軀的大外套回來,牢實把有點冷的林之萍罩住。即使他總是保持那點冷漠的距離,我的心還是被他溫暖得可以。

 

  「志偉。」

 

  「好了,有什麼等上班再說,我先送阿晶去救治。妳這個笨蛋,既然放不開手,就好好看著妳的寶貝。」

 

  「嗯,林之萍最喜歡兔子了!」我低頭蹭了蹭小七的睡臉,老王一副快吐的樣子。「那個,題外話中的題外話,我今天遇到龐世傑。」

 

  「關我屁事。」

 

  雖然我把臉埋在小七的頸窩逃避,但從聲音就聽得出王祕書老大不高興。

 

  「也沒什麼,都過去了,只是每次看到他就想到你,如果當初我沒有跟他在一起,你會不會鼓起勇氣追求年輕時有如天仙下凡的之萍美人?」

 

  「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

 

  我低頭應和,就要帶小兔子到堤岸旁風沒這麼大的岩穴窩著過冬。

 

  「之萍。」

 

  我發現到他微妙的變化,但還是裝傻回以微笑。

 

  「我長得不好,可是自尊心很強,絕對不做任何討好女人的事。」

 

  「可是,你已經對我好上天了啊!」

 

  海風拂起老王略顯稀疏的髮絲,看起來滑稽,可是這時候不容我破壞他難得的真情。

 

  「妳對感情來者不拒,但一到緊要關頭就會退縮裝死。妳年輕的時候已經拒絕過我一次,要是妳再回絕我,我沒把握能再回到現在的關係。」

 

  是我成天叫他坦率一點,所以作法自斃的我不能糟蹋他這次明示。

 

  「那我答應你,只要你開口,絕對點頭給你看。」

 

  老王沒有被我取悅到,打從骨子底不相信我這麼一個美人會對他動心,後悔莫及把真心掀開一大角。

 

  「算了,妳就當沒這回事,星期一準時上班。」

 

  可惡,明明最會逃避的傢伙是包胖子本人才對。

 

  「妳說什麼?」老王帶著煞氣看過來,似乎我的心聲不小心說出來了。

 

  「志偉,我喜歡你。」氣氛正好,我手裡又抓著最愛的孩子,不告白一下太浪費難得的時機。

 

  「混帳!」他竟然飛快上車,踩下油門,噗呼呼呼地從沙地飆上海岸公路,把真心誠意的我拋得遠遠的。

 

  我被當作洪水猛獸,稍稍為自己哀悼一會,不過看到小七又打起百倍精神。

 

  他睡得很熟,可能因為媽媽在他身邊的關係,天黑了也沒發覺,微聲打著呼嚕,沉浸在美好的夢鄉裡。

 

  「師父、師兄……」

 

  我照他床邊故事敘述的人物,學那些已逝的人兒按住他的髮旋揉著,夢中的小七被我仿真的動作唬騙過去,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看著,不由得感慨這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孩子,純真無邪。

 

  然而這麼一個令人憐愛的小東西,卻有好長一段時間流浪在外,吃不飽穿不暖。要是他的師父師兄知道小七成神必須經歷種種非人苦難,是否還會堅持推他走上大道,當一隻高處不勝寒的月兔?

 

  「大姊……」

 

  小七揉著眼皮,撐起身子,定格一會,又躺回我大腿。

 

  「小睡兔,想睡就睡吧,媽媽會一直陪著你。」

 

  「再一下子就好,抱太久今夕哥會生氣。」

 

  經阿夕調教下,小七習得孔融當年的美德,認為他是後到的小孩,當阿夕需要我,他會乖乖在後頭等,即使他也很想跟媽媽盡情撒嬌。

 

  連罪魁禍首林今夕看著乖巧的兔子都會心軟,更何況是我這個老母。

 

  好一會,七仙才真正醒來,第一句話就趕我走。各位看倌評評理,竟然有兒子把媽媽抱著睡睡以後,用完即丟,真是個不孝子。

 

  「該死,一開始就不該答應帶妳來!」小七完全清醒了。

 

  「臭小子,你一個人可以應付得來才怪。」要是沒有蘇老師捨身相救,早就變成海上漂流的水浮屍兔子。

 

  小七沒有像我預料嘴硬到死,只惆悵地凝視漆黑的海面。

 

  「大姊,我夢到王爺公來救我。今天鬼門關,我很怕祂老人家被鬼差帶到地府去,大聲叫祂走開。」

 

  「兔子,你對媽媽和乾爹都好叛逆喔!」

 

  小七垂著腦袋,我看他雙脣幾番抖動,卻沒說出半句話。

 

  憑母親的直覺和過去的經驗,即使林之萍略略感到慌亂,卻還是咧開太陽花笑靨,卯足勁逗樂兔子,深怕他哭出來。

 

  「你們其實不用管我,我真的不會有事。我是天選之人,上蒼一定會讓我存在下去。」

 

  以前的我比較勇敢,也可以說是不知者無懼,聽見小今夕說過像小七這般相似而相反的話語,只覺得老天爺勾起我的好勝心,無論如何都要把小孩養胖才行。

 

  現在林家大嬸被歲月磨去稜角,從阿夕的例子真切體認到不好好把握住孩子懵懂的青春歲月,在他們感到徬徨,想要倚賴的時候陪著他們,一眨眼,小寶貝就會變成自立自強的大暴君。

 

  當然,我沒有嫌棄阿夕不可愛很久的意思,真的沒有。

 

  所以我沒有多說半個字,用行動來表示,張牙舞爪撲向小兒子,回到我們原本的姿勢。

 

  三更半夜陰風陣陣的海邊,沒有人會來說三道四,小七也不是真的想抗拒我,於是我們母子倆就這樣在沙灘上相擁著。夜晚的海黑得深沉,無月無星,僅有那點亮光來自小七身上,似乎比過去所見更亮了一些,又更美了一個層次。

 

  他好像又往那個世界更進一步,我不能為此傷感,要為他感到驕傲。

 

  為了掩護蘇老師,我不動聲色轉移話題,和小七說起很棒的童年回憶。

 

  我小時候,每逢七月,爺爺總是忙著要外出取材,家裡群龍無首,大伯就開著他的小貨車,載全家到海邊逍遙。所以我印象中的陰七月就是和爸爸媽媽一起出去玩的日子,一點也不陰森恐怖,反倒相當美好。

 

  我還記得當時貨車沒有加蓋,在公路上馳騁,姑姑和小叔會為了搶奪副駕駛座的好位子大打出手,最後總是小叔沉著臉認命坐在車尾;林家最甜蜜的夫妻檔靠著彼此吹風,我則是被老爸抱在大腿上,精實的肉身充當我的坐墊,沒有人敢搶林小萍的王座。

 

  等我們抵達目的地,就可以看到一群很窮的俊男美女扛著自製的泳具下車,大伯還帶了烤香腸的攤子來,把握住大好風景,就地做起小本生意。待字閨中的小姑最受海灘男兒歡迎,撥個頭髮都會聽到「小姐妳好」的經典開場白,要不是她總要求交往對象接受不存在的雙重人格,就不會嫁不出去在家裡陪小萍玩了。

 

  我爸和我媽牽手在海邊散步,中間夾了一個開天闢地以來最可愛的女兒。雖然我也很想跟爹娘胡鬧,但看他們彼此眉目傳情,一副好想啾啾的樣子,身為電燈泡的小萍兒只好懂事地去找小叔玩。

 

  那時還是高中生的小叔窩在黑雨傘下看書,我趴在小叔曲起的雙膝,陪他看了一會西班牙文還是拉丁文的天書,就不支倒地,要大伯救我。大伯笑笑給我一支黑豬肉香腸,又在我腳邊放了一個空罐頭。

 

  一個下午過去,裝成失智小孩的我得到很多零花錢,姑姑由衷誇我很有當乞丐的天分。恩愛回來的老媽看到我的零錢罐頭,氣得繃住豐挺的胸口,老爸在旁邊勸說,老媽才冷靜下來,清點好錢的數目,裝進大伯的收支袋。

 

  獎賞林小萍為林家付出的辛勞,爸爸帶我到海裡游了一圈,我怎麼游都不會離開他的懷抱太遠,因為有爸爸在,海對幼小的我來說,沒有什麼好懼怕的。我們父女倆順道扒了不少淺海貝類給晚餐加菜。

 

  晚上林家還有營火晚會,不知道為什麼,最好吃的烤肉都會傳到我這邊,他們或許還餓著,但我一定吃到肚子撐。這也是為什麼我家窮,我卻不懂得什麼是節制和無奈。

 

  當下的小屁孩沒什麼感覺,理所當然享受眾人寵愛,到了一把年紀再來回想,忍不住感慨自己好幸福。

 

  曾經比一般小孩好幾倍幸福過,所以有義務要把這份濃厚的感情傳遞下去。

 

  「大姊,妳很想念妳的家人嗎?」

 

  「嗯,好想他們。」我老實承認,以前阿夕還沒來到我身邊,每次想到都會哭出來,一個人偷偷哭著,沒有辦法像現在歡樂地和小七分享。

 

  「他們過世的時候,妳才十七歲?」

 

  「對呀,要是他們還在就好了,一定很疼你們三個寶貝。」我已經是他們的小心肝了,那麼做為我心頭肉的阿夕小七熊寶貝,不就會被那群大人捧上天?我總忍不住去想那好得不可能的假設。

 

  「我師父師兄過世的時候,我也十七。」小七說,他很難得傾訴自己的傷痛,我安靜聽著。「之後獨自打理道觀,也到山下學了許多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他們不在了,好像時間被停下來,沒辦法再有所成長。」

 

  我看著他,真正感同身受。

 

  我挨在他左肩,低低叫了聲:

 

  「咕唧。」

 

  小七倒吸口氣,瞪大眼,無聲指責我毀去他憑悼上一世所愛之人的傷感。

 

  「小七,咕唧咕唧。」 

 

  「妳養了我,就真以為我會陪妳一起兔子叫嗎?」

 

  難道不是嗎?做兒子如果不滿足娘親的願望,可是會被雷劈,雖然我捨不得就是了。

 

  我去蹭他的耳朵,他氣得抱怨我又來了,總以為撒嬌可以成事,老大不小卻還像個小女孩。

 

  確實如此。反過來說,要是他也向我示軟,我可以把整顆心捧給他,這不就是愛嗎?

 

  「咕唧就咕唧!妳滿意了吧!」

 

  「咕唧唧(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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