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夏國新都,有人就在城外十里處的商道佇立等待。
齊靄依然穿著靛青色的齊國王服,不時引頸遠望。鄭瑠發現到醒目不過的齊國舊主,有些意外,他沒向任何人交代過會隱匿在商隊回來。
「齊小雨!」
太祖爬出車廂,半個身子懸在貨廂架上,用力向齊靄招手。
為避免傻子因為摔車賠了好不容易撈回來的小命,鄭瑠下令停車,讓齊靄上了車座。
「你果然是會買餅折回來的好人啊!」太祖只是想感激齊靄大老遠來等他,齊靄聽了恨恨扭了下那顆腦袋。「齊哥哥,咱們國家都滅了,不過別擔心,以後你在我身邊,絕不會少你一口飯吃。」
齊靄真沒想到有人被魏王折磨過,還有辦法憨憨然笑出來。
「誰說滅了?」鄭瑠以玉扇掩面,冷冷反駁太祖自在的傻話。
不僅如此,明年諸侯同盟,鄭瑠會讓夏國取得霸主的名號,與魏國分庭抗禮。
「太好了,既然夏國還在,我保證一定能讓你吃得很飽!」太祖開心拉住齊靄,家裡人又多一個,碗筷要多準備一份才行。
「笨蛋,他說什麼你都相信嗎!」齊靄更受不了的是太祖竟然還把鄭瑠當做知心兄弟,難道肉被削得不夠多?
太祖點點頭,他不聰明,想得不深,所以要聽阿瑠的話。
「齊哥哥,你穿藍衣好看,以後別換好嗎?」
齊靄臉色微變,鄭瑠正要出聲,太祖卻早一步堅持下去。
「阿瑠白衫,齊雨藍衣,都很合適呢!」
「你難道不知道保留王服的意義?」齊靄嚴肅起來,這種話可不能當玩笑說說算了。
太祖聽不懂太高深的問句,看向鄭瑠,可是白玉美人閉目養神,不搭理他。
「魏王笑你以後不能穿藍衣了,我想你一定很喜歡藍衣服。他也想脫下阿瑠的白衫,這可不行,我答應他代阿瑠脫,只是那人看來說話不算話。不過你放心好了,有我在,不會讓魏王看見你屁股!」
鄭瑠眼皮動了下,最終也沒追問下去。
前齊君只是無力嘆息,拉過太祖乾瘦的手掌,重新寫上自己名字。
「我是齊靄,如果你真心留我,麻煩你記牢點。」
他從出世就是這樣苟且過活,渾渾噩噩在魏王身邊含辱偷生,然後倉促繼位,又轉眼間失了齊國,一事無成,心想既然能不死不囚,就待在什麼也不懂的新君身邊也好,從來沒想過會這麼過上一輩子,成了大夏開國功臣錄寫下的第三個名字,供後世瞻仰。
齊靄,齊國亡君,後為夏內朝輔臣,與相國鄭瑠並稱「外相內宰」。鄭瑠決策,齊靄執事,通諸官,行必果。夏初年與諸國爭戰,幸賴齊靄穩定國中局勢,而無後顧之憂……
……舊齊臣曾說其叛國,齊靄正色:「寧為夏臣,不為齊君。」
故,又列大夏忠臣錄。
「周寘(史官),我只是不想和鄭瑠為敵,你不要把我寫成那麼矯情,那是因為除了輔佐笨蛋(太祖),我不知道該幹些什麼!」
「那麼,『齊小雨因為太膽小而不敢政變』這樣如何?」
「……算了,我願意當忠臣。」
太祖受困於魏時,夏都從姒城遷往齊王都貴胤。
當名義的臣下擅自決定遷都這等大事,歸位的君主一定會心生不滿,懷疑這個臣子是何居心,至少要經過一番嚴厲斥責。
但太祖見了新王宮,只是拉著鄭瑠的袖子:「阿瑠,我們的新家好大啊!」
要比聽話,年幼的魏質子絕對比這個一步登天的窮酸小子好;但說到沒腦筋,世上很難有人贏得了死裡逃生的夏國國君,就算鄭瑠蹙緊眉頭,他還是有一句沒一句同鄭瑠說笑,沒打算掩飾那份喜愛之情。
除了魏王那種人能享受人們惶恐戰慄的目光,常人多半不喜歡被戒慎恐懼對待。曾經的鄭世子居於巷弄,墧地的百姓問他為何不住宮城,鄭世子笑著說他怕靜,總要聽著人們的笑聲才能入眠,老邑宰也拿他們大公子沒有辦法。
魏質子是很乖巧,言聽計從,但絕不會向鄭瑠多說一句話,更惶論開口笑。
時間久了,如果這人心頭還有一絲清明,也會承受不了世人與他兩隔的孤獨。
所以燕還說鄭瑠親自去迎太祖,真的嚇了他一大跳。
鄭瑠發現齊靄打量的目光,齊靄以往會低頭躲避,這次卻毫不客氣注視鄭瑠。他沒必要自卑,廢君和廢世子不都是丟了國家的可憐人?
「阿瑠,是小羊耶!」太祖沒感受車上暗潮洶湧,興奮張望比姒城熱鬧不只十倍的貴胤。「齊哥哥,你吃過羊排嗎?還哥說他年輕時搶過胡人的羊,後來聽說被偷羊的人家不好過,有三個小孩要養,又派人送等值的麥過去賠罪。」
「既然如此,一開始就不要偷。」齊靄被魏國嚴刑峻法折騰過,對法有深刻的體悟,回來齊國反而覺得齊國法治不佳。不過三家滅後,鄭瑠一接手,秩序倒是比往年好些。他頒布的規定不會太繁瑣,也很一致,官員和人們明白該守的規矩是什麼,齊國的舊貴族們也沒有力氣去破壞。
「也對,還哥說他當上將軍後就沒幹過蠢事。我以前存錢想買支糖吃,被路過的軍爺搶去,扔給我一枚銅錢,可是糖串在姒城不便宜,要兩枚銅錢。搶人東西總是不太好。」
姒城以往是齊國屬地,軍人多半是齊國兵,連乞兒的糖都要搶,太丟人了。
「如果你又遇見那個軍爺,你已經是國君了,要怎麼處置他?」齊靄忍不住好奇問道。
「至少要再還我一枚銅錢,還要跟我道歉。」太祖鼓起雙頰說道,想了想,又洩下氣。「不過那年胡人打進姒城,那位守邊的軍爺大概不在了,打仗總會死好多人。」
車駕在宮門前停下,前方盡是偉昂馬騎,領軍的燕還一聲令下,兵士齊聲大喊:
「恭迎主公!」
鄭瑠冷笑,竟然想給他下馬威。
太祖未察覺兩人間暗潮洶湧,只忙著掀開布簾,燕還凜步上前,單膝跪在車座,抱拳執禮。
「主公,燕還在此。」
太祖一把撲上燕還肩頭,整個人牢實掛在燕還身上。
「還哥,想你了……」太祖再也忍不住,嘩啦大哭。
燕還抱起太祖,全身都是磕人的皮包骨,連帶從車上拖出兩條異常彎曲的雙腿,心痛地紅了眼眶。
太祖抽著鼻子,抽抽噎噎:「對不起,你去北地跟狼人打仗,我說過要弄一桌好菜給你接風,卻把你扔著,別生我的氣……」
「怎麼會生你的氣?呆瓜。」燕還左手抱得更緊,恨不得長回右手揉著懷裡顫抖的小腦袋。
太祖拚命掉淚,好像要把過去半載受得委曲一口氣哭完。
「鄭瑠,回來了。」燕還簡單向車座的白衫人問候一句,就帶著太祖往宮城裡休息,百匹戰馬聽從燕還指令,安靜地從他們包圍的新都回到崗位。
燕人不念舊惡,今日一見,所言不假,不過其中又多了一分自家人的寬容。
「你們真的是結拜兄弟?」齊靄有聽太祖提過。
「愚蠢的扮家家。」鄭瑠收起玉扇,單手將左角下襬往右方提起,緩步下車。
照顧行動不便的太祖就落到燕還身上,背著吃飯、背著練兵,燕還就像會活動的鳥巢,太祖即是剛破殼的小雛鳥。
「還哥,飛飛!」
兩人從校練場回來,繼續在宮殿上下跑跳,其樂淘淘。
「怎麼弄得滿身毛?」齊靄經過忍不住皺眉。宮人們經過動亂,幾乎都逃出去了,鄭瑠只找幾個年長無家室的婦女來應付生活所需,新夏宮本該顯得空盪,卻因為太祖整天嘻笑,反而吵鬧得不像王宮。
「小雨,我和還哥抓了雞回來,吩咐大娘燉了,今晚有肉可吃呢!」
齊靄避開太祖作勢要抱他、那雙拔過雞毛的手。這到底是哪家的野孩子?
「補點肉也好,快把你的腿養好,再這樣下去,燕將軍不用娶妻了。」
「不要緊,我妻子也很喜歡孩子。」燕還溫和說道,齊靄想起燕國誅殺叛將的事,不禁捂住嘴。
為了毀去他在燕國的立足之地,抄家滅族,拔去國中任何與燕還有關係的人,燕君可能相信如此,他故意輕判以彰顯主君寬容的燕還就會受不了失去家人的苦痛,在流放途中引劍自盡。
一個都沒留下,燕還的妻子甚至是燕君的胞妹。
燕還又帶著太祖往大殿鬧去,見了帶公文來的魏葺,吵著要抱。太祖從魏回宮碰上一面之緣的魏小質子,就把惶恐跪著的小孩抱去床上睡。如果沒有這個維護的舉動,魏質子可能早就不在這個世上。
「還哥,我想走走看。」太祖溜下燕還的背,想要近身和魏葺說上幾句話。「小葺,今天有雞湯,忙完了來跟姒哥哥吃飯。」
魏葺看太祖舉步維艱,知道用刑的是自己父玊,更是難過起來。
「小葺,你在那邊等著,我馬上就來抱抱你。」
魏葺本來要下台階,卻被太祖阻止。太祖成天窩在燕還肩上,不怎麼想下來,除非地上有吸引人的東西,像糖、小雞、還有偷偷喚他「四哥哥」的魏小公子,等一下要吃肉,一定要下來活動才行。
但他上階時,右腿突然脫力,燕還來不及救援,這一跌不僅太祖本人,連魏葺都要被拖著滾到堂下。
千鈞一髮,有人從腰間把太祖撈起來,讓他安穩踩上王座所在的高台。
「阿瑠。」太祖傻笑著,趁機賴到人家懷裡。「就快開飯了,你會不會累?」
「不會。」鄭瑠木然回應。
太祖聽了,靦腆拉了拉鄭瑠衣袖:「太好了,那阿瑠你能不能背我去飯桌?我走不動了,想給你抱。」
得寸進丈,鄭瑠冷冷看著打從回來就吵吵鬧鬧打擾他辦公的無能主君。
「燕還,領走。」鄭瑠扯回袖子,又回到王座後的白布簾審核各城公文。
太祖抬起腿,想湊到鄭瑠身邊一會。剛動,就被眼利的鄭瑠喝住。
「你是想殘廢一輩子嗎!」
「快好了,真的。」太祖無奈,只好跪下來,爬行到鄭瑠腳邊。「阿瑠你都坐在這麼高的地方,也不來跟我睡覺,見你好難。」
太祖貼著鄭瑠右腿,被鄭瑠惱怒盯著,突然肚子不太餓,不想離開這裡。
鄭瑠扔了筆,屈身與太祖平視,太祖不停朝他眨眼,冷不防,整個人被抱了起來。鄭瑠身形纖細,不及燕還高大,抱起來有些吃力,氣得半死把人遞給不管事的燕還。
「把他帶走!」
燕還接過縮著腦袋的太祖,重新把他扛到肩上,等走到鄭瑠聽不見的宮室,才笑出聲來。
「小呆瓜,真有你的。」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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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度啊進度,你在哪裡!(眼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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