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儀勾脣一笑,他不過動動嘴皮,這幫人就露餡了。
「齊君,不,應該稱你齊靄了。竟然不是亡於魏而是覆滅於國中竄起的逆謀分子,你這個國君真可以名列青史。」
出乎趙儀預料,齊靄沒露出羞愧的神色,還很不客氣地扯了下夏國新君的臉皮。
「趙儀,會盟不是兒戲,我勸你還是快點把趙君迎來。你以商人的身分列席君位,只會留給各國攻打趙國的口實。」
趙儀冷笑:「如果不是我,倚靠國君那群廢人,趙國早就被秦燕魏瓜分成三分。」
「那又如何?連齊人都知道趙國有個大奸商,把持朝政,巴結魏王,趙人誰不恨你入骨!」
趙儀的名聲差到趙人提起他,都說「那個狗娘養的」,但趙人的生活無論吃喝穿住,只要關係到買賣,柴米油鹽幾乎都掌控在趙儀名下的商行。魏王還戲稱趙人知趙儀,不知趙君。
「反正我也討厭趙國。」趙儀嗤嗤笑著,低頭看向認真聽講的太祖。「小不點,沒有實權的國君不過是任人操縱的娃娃,與其日後被扔在泥巴堆裡,還不如來我這當僮僕。」
太祖還真聽進趙儀的話,淚眼汪汪起來。
「你把國君當成什麼!」齊靄忍不住大吼,拿巾帕往太祖臉上擦。「不准在外人面前哭,鼻水都流出來了!」
「我不是小不點,我不矮的,只是長不大……」被看小好幾歲,太祖傷心欲絕。「我還扮過小葺的爹,我已經是個有擔當的成熟男人!」
「去!魏葺幹活的時候,你跑去和他同年的孩子玩在一塊;魏葺看完齊宮最後一部書的時候,你還在描千字帖;鄭瑠要你以國君的身分簽印,結果你酣睡在魏葺腳邊,全都是那孩子熬夜代工!真想把你廢掉!」齊靄激動起來,不小心洩露出長久以來的心聲。
「哦?」最後一項,鄭瑠還真不知道。隔天太祖還有臉捧著「小仙子」好心完成的文件要鄭瑠誇獎。
「阿瑠,聽我說……」太祖戰戰兢兢去拉鄭瑠手指,結果被玉扇狠狠敲下。「還哥──」
從趙儀進門就板著臉的燕還,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
趙儀打從心底覺得這個小不點很有意思。這些亡命之徒遲早都會成為魏王的俘虜,他先把人買過來可是難得的善事。
太祖揉著發紅的手背,回頭招呼一直笑著的趙儀。
「給你看笑話了,我們兄弟就是這樣。」
「兄弟?」趙儀抑制不住嘴角輕蔑的弧度,在座的諸位可是被「兄弟」害得相當淒慘。「那種東西值多少錢?」
「買不到的。」太祖自豪地說。「我自小一個人生活,以為能混一頓飽就是過日子,有兄弟之後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活。」
趙儀沒笑他,只是摸摸太祖腦袋:「你還小,突然被捧上雲端昏了頭,以後你就會嚐到悔恨的苦痛。」
太祖不解望著他,趙儀笑了笑,又回到商人談生意的嘴臉。
「感謝招待,趙儀今日也帶了禮物過來,請齊君不要嫌棄,以後也多多關照趙國的商販。」
齊靄對趙儀虛偽笑臉沒好氣地說:「你既然知道夏齊的事,何必再演下去?」
「我能資助秦國軍費打魏國,又為什麼不能為來年將與魏國對上的新夏瞞一個晚上?」
趙儀咧嘴朝齊靄拋個媚眼,齊靄一陣惡寒,油滑的趙人和刻板的齊人總是不對盤。
「趙姬,過來晉見妳要服侍的主子。」
聽見趙儀傳喚,在外頭侍立已久的素裙女子低身碎步而來,噗通一聲跪在門階上。
「這、這什麼?」齊靄顫抖指向門外嬌弱的女子。
「見面禮。」趙儀理所當然回應。
「我們齊地不像趙國落後,不許人口買賣。」齊靄一口回絕。
「我既然送出手,要殺要剮隨便你。」趙儀撐著金帶束起的細腰,就這麼踱步走出殿外。臨走前,被他送來的女子還朝他叩首一拜。
趙儀走了,扔下活生生的燙手山芋。
齊靄見鄭瑠不管事,燕還也不出手,明擺著齊君的禮物齊君解決,苦惱間,全座最好管閒事的傢伙已經蹦地跑去扶起女子。
「姊姊,妳別跪了。吃過沒?」
趙姬給太祖看了眼她藏在胸前的半片大餅,她早知自己要許給齊國,是最後一站,有備而來。
「吃過了,這餅我做的,還溫著,包鹹菜,要不要嚐嚐?」
「好啊!」
趙姬拉開薄紗外衫,從豐滿的雙乳間掏出麥餅。隨行的齊地軍士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見識到趙國女子有多麼開放。
齊靄站得近,更是看到許多不該看的部位,而他最佩服的就是還能自然咬著大餅的太祖。
趙姬和太祖蹲在一塊,很像一對窮人家姊弟,要是他路上經過看見,說不定會回頭要侍從賞賜他們一些衣食。
齊靄很討厭自己性格這塊軟處。
「妳起來吧。」
得了新主子許可,趙姬這才抬起楚楚可憐的臉蛋,直望進齊靄眸中深處。
真是絕色,為何自己能如此淡然?齊靄回頭看了眼鄭瑠──青絲如綢、眉目如畫、身姿窈倩,難怪。
「抱歉,妳雖美,但我對趙國女子實無好感。」
趙姬趕緊澄清出身:
「其實我小時候從魏國被賣去趙國,是魏國人!」
聽到「魏」字,齊靄立刻神經繃起:「那就更不用說了!」
「你真不要我?」趙姬得不到答案,隨即湧出淚來,齊靄最受不了人家哭給他看。
「齊哥哥,不要把趙姊姊丟掉!」偏偏還有笨蛋一起跟著哭,看來被大餅收買了,真想把他脖子一把折斷。
「夏主公,你就收她啊!」
「可是我心裡只有阿瑠……」太祖滿是為難。
鄭瑠眉頭重重皺了下,燕還噗嗤一聲。
鬧到後來,齊靄只好帶著和太祖哭成一團的趙國女子到他的主房休息。趙姬乖巧跟在他身邊,細細打量這位稱得上英挺的齊國大人。
多虧某隻黏皮糖,齊靄察覺到趙姬試著與他親近,立刻拉開距離。
「妳纏上我也不可能生出世子,我早就被廢位了。」
趙姬垂著眼,十指在胸前揪緊:「我有很多姊妹,趙大人待我最好。適才鄭君要我,大人還替我擋下。」
鄭瑝的暴虐心性,看鄭瑠那張臉就知道了,服侍他與送死無疑。
「我不要榮華富貴,只要給我一個家,我這一生便予你一世。」
「妳這是向我求婚?」
「是的。」
齊靄抿緊脣,哭笑不得,不知道該怎麼說明齊地民風保守,這種事只能由男方來做。
「妳先歇著,回國我會替妳找個好歸宿。」
趙姬點點頭,齊靄鬆了口氣。
看她穿得單薄,春季的洛城又偏涼,齊靄從行囊拿出齊地冬日的大衣,給趙姬和著棉被蓋,再次強調夏國並不富強,他也沒什麼錢。
趙姬只是很寶貝攬著那件穿舊的大氅。
有道是燕國男子最瀟灑,鄭國男子最深情,齊國男子最溫柔。
齊靄讓了房間,本想找燕還借宿,侍從卻說燕將軍去巡夜,他總不好沒知會就打擾,鄭瑠那邊則是想也不敢想,最終還是到笨蛋小子那裡去。
太祖見到他,一整個歡欣鼓舞,奮力鋪好床,讓齊靄先選個好位子躺下,自己再開心撲進他懷裡,蹭啊蹭的。
根本就是個小孩子,從他看趙姬這麼一個大美女的純然眼神更是一清二楚。
「等等,我先把你頭冠摘下。」齊靄撐起上身,把太祖那頭軟髮放下來,再用手指充當梳子把頭髮順齊。
太祖發出一連串不明的傻笑,齊靄擰了下那顆呆瓜腦袋,又往下拍拍總是長不出肉的背脊。
他在位三年都沒有孩子,不過如果現在生一個,大概知道該怎麼養大。
「齊哥哥,有兄弟真的太好了。」太祖說話有些不清楚,約莫快睡著了。
傻子傷好就忘了疼,才一年前,他還因為鄭瑠被關在魏國受盡折磨。
「今天趙儀那小人對你說的,你最好記在心裡。這個時代太亂了,不要太相信任何人。」
太祖挪下了身子,直往齊靄胸口靠,看樣子沒把勸告聽進耳裡。
「哥哥,我不笨的,我知道。」太祖斷斷續續呢喃著。「可是我本來誰也沒有,突然有了你們,實在沒辦法不喜歡……」
三更半夜,風正涼,白衫下的肌理凍得微微發白,黑暗中望去,更像一抹怨魂。
燕還單手撐上屋頂,鄭瑠執起玉扇,燕還趕緊翻身而上,做出休兵的手勢。
「別遮,天這麼黑,誰也看不見。」
「說謊。」
好吧,燕還能夜視的雙眼的確看得一清二楚。
「不會有人敢笑你,你也不是女人,不必太在乎容貌,而且也有人願意娶你。」好比屋簷下呼呼大睡的夏國新君。
下一刻,能傷人的扇片就飛過來了。
燕還俐落閃過,高大的身軀無聲走向鄭瑠,在他身旁入座。
「首日的公侯宴,鄭瑝會現身吧?」
「我不知道,不過燕君一定會出席。」
「所以我這麼晚了還不敢闔眼。」燕還單手撐著後腦,往後躺下。
「沒人逼你來。」鄭瑠認為燕還和燕國的關係對他的大業只有壞事。
「可我非得見他,燕國的狀況不好。」
鄭瑠毫不客氣哼笑出聲。
「我和你不同,你被庶弟奪位,而我一直是燕國的將臣。臣子會怨恨主君不公,但不會想著報仇。這些年來,我還是想不通大哥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殺大世子,逼宮前燕君,都是為了他,為什麼我凱旋歸來,不再站在城門迎接我?」
「你有沒有輸過?」
燕還撥了下瀏海:「除了被主公傳喚回燕,不戰而退…沒有。」
「你很可怕。」
「鄭世子這是誇獎我?」
「沒有,可憐你身為臣子,永遠只有流放的命。」
燕還許久沒有出聲。他的家族在燕國世代為將,得賜國姓,天大的榮耀,卻代代受國君猜忌而死、抑鬱而終。
「我以為,我會是那個例外。」燕還在鄭瑠面前翹起小指,惹來風情萬種的一瞪。「不是開你玩笑,我十八歲打魏國那次重傷,他連夜衝來軍營看我,在所有人面前切下小指,說:『要是還弟有個萬一,我絕不善罷甘休!』我聽得都哭了。後來他砍我手,我都沒掉半滴淚。」
鄭瑠這才曉得這個軍伕是特地上來找他商量事情。
「齊靄沒帶過兵,問你比較明白。切一根小指,對你們君主來說,不過只是籠絡人心的權術?」
「砍一根小指,能騙到一個打得進鳳陽的將軍,何樂不為?」
「說的也是。」燕還著實安靜下來。「我應該求他帶我回國,負傷上馬給人感覺太好戰了。」
鄭瑠冷冷瞥向他:「執迷不悟!」
燕還本來就來討罵,讓腦子清醒一點。不過他合上眼,腦中卻不是浮現燕君海誓山盟的指頭,而是太祖哭得淅瀝嘩啦的小臉,問他會不會痛,一起回家好嗎?
結果,他還是以為自己會是那個能白髮卸甲的例外。
清早,關北行宮.燕──
燕君不願參加宴會,非常害怕。
「主公,請放心,就算他在,將士也不能入宴。」左右侍臣勸著,自個其實也心裡打鼓,突然,外頭響起驚叫。
沒有一個燕國士兵不認得那人,如同以往宮中的規矩,沒人去攔燕還見燕君,連劍也不用收起。
「燕還,你要做什麼!」
輔宰尖銳吼著,侍衛才記起該保護燕君,這人已被逐出燕國,不再是他們的護國大將軍。
「讓開,我要跟大哥說話。」
燕君腦子混亂轉著,好不容易才想出活命的法子。
「還弟,近來可好?妹子很想你。」
燕還頓下腳步:「鵲喜還活著?」
燕君緊張頜首,可是左右臣子惶恐的臉色背叛了他。
燕還沉重嘆息:「大哥,這些都是宵小之輩,不要再沉浸方術之中,楚國不是燕國該效法的對象。請快快尋找治國的良才,燕國強敵環伺,危機迫在眉睫。」
「你這叛賊,閉嘴!」就是以術士身分混上高位的宰輔,再次拔高嗓子大喊。
燕還一劍就能要了小人腦袋,但他只是懇切勸說捂緊耳的燕君。
「我雖然缺了右手,還能打仗。前年東胡人就是被我趕跑。」
燕還像年輕時邀著戰功,但座上的人再也不會摟緊他,把他當小孩子那樣讚揚,以為燕還的榮耀就是他的驕傲。
「大哥,你不找我回去嗎?」
燕君只是抱著臉發抖,不敢面對他這些年糾纏的惡夢。
「求你了,燕國很需要我。」
「滾…快滾……」燕君只能從牙關擠出這句話。
燕還悲傷地望著曾經的主君,還想卑微請求什麼,冷不防,袍子被人攢住一角。
「還哥。」太祖仰高臉,很擔心他的樣子。「阿瑠說你在這裡,要我來帶你回去,可以吃早飯了。」
「嗯,走吧。」燕還獨手牽起太祖,離開燕君能見的地方。
回去路上,燕還摸著太祖的頭,不停道歉;太祖不明所以,也拚了命哄燕還開心。
……夏魏交戰,久峙不下,魏使燕君誘降,燕還叛夏,拒太祖於臨潼關外,暴兵亂馬,箭如雨下。副將欲帶太祖歸,太祖曰:「失手足,哪裡走?」哭求三日,中箭始返。
「周寘,你就寫吧。」燕還回憶遙遠的當時,仍悔恨不已。
「燕太尉,這是我職責所在。不過,能不能先請你的親兵把箭頭從我身上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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