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我是一隻兔子，而且是兔子老母，和幼兔小七一起快樂地生活在森林裡。

　　某天出外遊玩的彼得七兔遇到邪惡的壞狐狸，小屁屁被咬了一大口，淚眼汪汪地逃回來。

　　壞狐狸竟然不打算放過小七兔，在兔子草窩邊環伺，兔子老母為了保護幼兔七，挺身擋在小七的屁股後，兩隻兔子窩在一塊瑟瑟發抖。

　　這時候，森林來了獵人，發現狐狸奇怪的行徑，過來探看情況。狐狸被帶槍的獵人嚇得一溜煙跑了，只剩下兩隻可愛的小兔子。

　　然後高挑修長，宛如王子優雅的獵人把兔子母子拎起來，放到鍋裡煮成兔肉火鍋，看起來真是超級美味。

　　「阿夕，這就是我中午打盹所得的惡夢啊！」我醒來還打算吃素三天，不過看到今夕在燉大骨湯就放棄了。

　　圍裙筆挺的阿夕嚐了湯頭，然後把湯勺洗乾淨，用它卯我的頭。

以下為正文

　　「啊啊啊！」

　　如字面所示，我做了一個惡夢。

　　老王聽到我尖叫，噴了他的電腦螢幕一口好茶，唉呀，那開花的水滴圖案真是漂亮。

　　「林啊之萍！」

　　包大人一邊搶救心愛的筆記電腦，一邊暴怒審問犯婦林氏發什麼神經。

　　今天初五，開工大吉，逍遙了幾個日子含淚來工作，當然會身心俱疲，睡個午覺又不違反勞動法。

　　「人家又不像王桑，嗯哼，身子是油做的，充滿能量。」我給老王重新斟滿茶，希望他大人有大量。

　　「最好有誰睡個覺在那邊大吼大叫，妳是夢到什麼該死的東西！」

　　「世界末日！」如同郵件訊息，我在句尾附加可愛的笑臉。

　　「妳真是愈老愈不要臉。」王秘書誇獎了我。

　　「我夢裡有兩個這麼小的小人在我耳邊說話。」我比出一根姆指代表尺寸，老王瞥來一眼。「一紅一黑，嚷嚷著要打仗了，要是真的開戰，人類說不定會死光光。」

　　「哼！」老王用鼻音來表示對我的不信任。「妳是什麼傢伙？就算人類毀滅也輪不到先通知妳。」

　　秘書大人說得很有道理，我也想不透那兩個小小人為什麼不找別人，就是要揪我的耳朵大喊。

　　林之萍溫柔婉約，善良可人，但沒有成為救世主的意願，我的興趣是在家養小孩。

　　「他們說：『天有多高，地就有多深，哪裡有陽光，哪裡就有黑暗……』，一直對我吟詩，你也知道我不擅長文言文，一聽就想睡覺。」我順勢打了哈欠，挖了挖眼屎。

　　「這些句子明明白話得很！」老王捏緊他的茶杯，我在旁邊吐舌頭來加速他爆血管。「說重點，別說廢話！」

　　沒想到王秘書當真了，他這個人最難纏的地方就是不管什麼事，即便旁人眼光中再可笑的事，他都會去細想每一分可能性，所以我們公司才能賺到別人賺不到的錢。

　　「呃，是這樣的。」我低著頭，委委道來事情的前因後果。「老王，第一天開工嘛，我開開玩笑，嘿嘿！」

　　「嘿妳個頭！」

　　嗚哇哇，王胖子抬起他的筆記電腦了，要砸下去的對象是他多年的好助手林之萍小姐。

　　「大人息怒，電、電話響了！…喂，您好，這裡是總秘書室…啊，是總經理老大，你打來得正好，救了民婦一命…哎呀，我沒有跟志偉打情罵俏，你就愛開我玩笑，討厭啦…好好，老王，老大找你。」

　　對老王來說，待他如己出的總經理當然比宰了我還重要，接過話筒，把總經理老王交代的要務一一應下。

　　最後總經理說了兩句，我敢保證不是正事，因為話筒那邊傳來笑聲，而老王一張圓臉漲得火紅。

　　「怎樣？是不是去日本出差，在那邊認識了好女人？」我湊過去，用手肘頂了頂老王的肚子。

　　「早跟妳說過我對女人沒興趣！」老王扭開我的手，還拿去撞桌角懲戒，我哇哇叫著。

　　「是啊，這世界最棒的就是小男生了。」為了少點皮肉痛，我選擇奉承一下上司。

　　「不要曲解我的話！」老王大力坐下他的辦公椅，還是不免憤慨。「女人這種生物，只會搔首弄姿，耍小心眼，用妻子、母親這種冠冕堂皇的身份把所有利益據為己有！」

　　大過年就這麼激動實在對心血管不好，王大秘書的獨身主義我看大概有七成是董事長造就而來。

　　我捂著手去泡茶，泡完茶回來，辦公桌上多了一組名牌保養品，哇塞，是原裝進口的日本貨耶！

　　「是禮物嗎？是特別給我的伴手禮對不對？」我拿拳頭去轉老王的肩膀，開心得說不出話…好吧，少說了一點話。

　　老王悶著頭打鍵盤，太不好意思了所以沒理我。我抱著保養品感動兩分鐘後，也開始處理成堆的公務，早做完早下班看孩子。

　　第一份資料夾打開來，裡頭有兩個姆指大的小人，一紅一黑……

　　啪地一聲，我奮力合上頁面，老王瞪了過來。

　　「林之萍，妳又發什麼神經？」

　　「沒、沒事，我抽筋。」努力提起嘴角，林大嬸裝傻過去。「是說，王老闆，你對小人兒有沒有什麼看法？」

　　鍵盤的喀答聲不斷，老王看著螢幕，用百分之一的腦力來思考我的問題。

　　「古籍對古怪小人的記載最早應該出於左傳：晉候生病，夜夢兩小人，他們擔心晉候聘來的名醫對他們造成傷害，於是躲進膏肓之間；後來醫生來了，判定為絕症…我已經翻譯過了，妳不要兩眼發直看著我！…總而言之，後世的志怪筆記中，小人往往脫離不了夢和預言的關係，而且多為凶兆。」

　　的確呢，夢裡的小人說了世界末日，甚至提到我兩個兒子，基於這一點，實在沒辦法和老王詳細說明我的夢境。

　　過了安分守己的兩小時，老王合上筆記電腦，要開車去接總經理，吩咐我好好看著這間公司。

　　「遵命！」我做了個舉手禮，一定會代替長官盯著底下的小毛頭們。

　　「林之萍。」臨走前，老王語重心長叫住我。「聽老大說，老太婆信了一個邪門的教派。雖然不想跟妳大年初五說這些，但妳自己還是小心點。」

　　「是！」想到我年節去住老太婆別墅差點一命嗚呼，王秘書的教訓敝人絕對銘記於心。

　　「還有，把妳那個大兒子掃出門。」老王露出晦暗的眼神。昨天他好像打了通電話來我家，冤家路窄，被阿夕接到，兩人在線上戰得難分難捨。

　　「報告，做不到！」阿夕可是我家的寶貝，是個好大哥，把熊和兔子都照顧得很好。

　　「最後一點，妳也快四十了，就算是花也謝得差不多了。」

　　為什麼結語是我的年紀？

　　「王哥哥，我可是永遠的塑膠花。」我綻放出一朵蘊含魚尾紋的微笑。「對了，總經理到底跟你說了什麼，和我有關嗎？」

　　女人的直覺向來沒道理地準確，老王聽了，深吸口氣。

　　「塑膠花，明天給我準時上班，再見！」老王扭頭就走。

　　啊，逃跑了，我還來不及感謝他禮物的事。

　　現在全公司我最大，我從冰箱裡拿出老王珍藏的起司球，洗了兩個空杯，倒好茶，然後把神奇資料夾再次翻開。

　　資料夾裡頭壓著兩個衣衫不整的小人，姆指大，一紅一黑。

　　「謀殺，這是蓄意殺人！」小黑人嚷嚷大叫，我掏了掏耳朵，沒有幻聽。

　　「好在身高沒有變矮。」小紅人似乎心猶餘悸拍拍胸脯。

　　我把起司球扳成兩半，一人一份，小紅小黑一塊看著我，隨著我的招呼離開公文坐上面紙盒，收下點心享用。

　　「你們…是鬼嗎？」我提出困惑。

　　「小紅、小黑」不是叫假的，他們全身只有一種顏色，人的輪廓，五官看不清楚。

　　「呸，我們才不是那種下賤的東西！」小黑生氣地回應，一點一點啃著起司球。

　　「是妖怪嗎？」我又問。

　　「我們是天上…唔，不能說…反正，就是來探聽一下林之萍這個人類。」小紅咬著小吸管，慢慢啜起茶水。

　　「是神明嗎？」我再問，兩個小人不約而同挺直背脊。

　　「就、就像陰間不只有鬼，陽世不全是人，住在天庭的也未必是神，妳休再提這種褻瀆神祇的話！」小黑有點緊張，他們的階級制度似乎非常嚴苛。

　　「人類，那不是妳能過問的事。」小紅嚴肅地補充，我嘴上說好，但心底的好奇心卻在叫囂。「剛才向妳囑咐的話，請妳放在心上。」

　　剛才的夢…讓我想想，我在夢裡被拍著臉叫起來，有兩個小人來到面前，劈哩叭啦說個不停，我忙著張大嘴發怔，只零星記得幾個重點。

　　「地球會毀滅？」

　　「不是世界，而是人類！」小黑用力反駁，是是，我知錯了。

　　「所以，你們要選我當勇者？」雖然我是職業婦女，但抽空打擊邪惡勢力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想太多，妳剛才是在睡覺嗎！」兩小人異口同聲指責我，我點頭稱是，是我想太多，我也的確在打瞌睡。

　　「人世現在處在很微妙的平衡裡。」

　　「從過去的混沌變成崇尚絕對的欲、絕對的善。」

　　「基本上我是覺得愈來愈髒。」小黑嫌惡地說。

　　「不過，大致上比以往更重視生命的價值。」小紅偏頭表示感想。

　　「人世發展至此，已經快要脫離正軌，讓天上感到棘手。」

　　「聖上正在考慮要不要收回去，重新開始。」

　　我聽著聽著，聽到那句「重新開始」，不知為何，讓我毛細孔顫慄兩下。

　　「沒想到陰間也打著同樣的鬼主意，對陽世虎視眈眈。」小黑憑空揮舞拳頭，對敵方的陰險義憤填膺。

　　我想說，既然是「同樣的鬼主意」，那兩方的出發點其實也差不多。

　　「於是天庭派了白仙下來，給人世打分數。」

　　「他心腸這麼軟，絕計不會說人壞話，但這樣又代表他辦事不力。」

　　兩小人對看一眼，然後同時嘆氣。

　　「你們認識小七啊？」我湊過頭去，他們猛然一縮，真是有趣。

　　「不、不認識！」兩個小不點一起心虛大喊。「見過幾面而已，說過幾句話罷了，沒有特別喜愛他！」

　　是嗎？我瞇起眼賊笑。想當初我也是和小七見個幾面聊個幾句，他就被我收來當寶貝養。

　　「就算下凡也不能偷偷去探望他。」

　　「有違規定。」

　　兩個小人鬱悶起來，我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按著他們兩顆小腦袋，自顧自說起小兒子的日常。

　　「小七他啊，是個很好的孩子，每天都認真上學，按時交作業，絕不浪費食物，全心對待老師同學以及身邊的每一個人。我就算自己生，也生不出比他更好的寶貝了。」

　　小紅小黑有感而發，跟著應和我的話。

　　「那時候天上春宴，眾神到王母的庭院賞百花，我們兩個矮，看不到，在外邊乾瞪眼。」小黑仰高脖子，我可以想像他怎麼向上看都是別人內褲的畫面。

　　「突然有隻白淨的手把我們捧上來，把我倆放在他肩上，半點神架子都沒有。」小紅握著吸管，不好意思地把吸管轉來轉去。「白仙大人真的好溫柔，高大又帥氣，他以後一定能成為很好的神明。」

　　我也這麼認為，即使我只是個庸庸眾生，也能感知小七對人們抱持著多麼溫暖的情感。

　　「而另一方面，卑鄙的陰間也蠢蠢欲動。」小黑呸了聲，大口吞下最後一塊起司球。

　　「『那一位』不知懷著什麼心思，一直蟄伏在人世。」小紅若有所思轉著吸管。

　　「原本上天的旨意是要白仙大人斬妖除魔──」小黑做了個揮刀的動作，然後瞪向我。「妳這個人類女子卻把正邪湊在同一個屋簷下！」

　　我不明白，相親相愛不是很好嗎？何必打打殺殺。

　　「妳還事不關己摳耳朵！」小黑很會吼，只可惜他叫起來頂多比覆上原子筆蓋那聲「卡」還要大聲一點點。

　　「妳讓至陽和至陰用一種自古從未有過的速度兩相中和，而妳人類的身分就擔當其中的媒介，換句話說，妳是天平。」

　　唔，聽起來有種手會很痠的感覺。

　　「可是，如同之前所說的，只是暫時如此，陽和陰還是壁壘分明。」小人倆揪住我耳鬢的髮絲，非逼著我仔細聽。「一旦天平往一邊傾斜，世間的平衡會瞬間瓦解，另一方勢必被吞噬或消滅。」

　　我發出一連串「嗯嗯啊啊嗚嗚啦啦」意義不明的聲響，用林之萍的方式消化這堆擺在我眼前的超現實。

　　「意思是，假設我撿了兩個孩子，一個是壞蛋，一個是聖賢，即使他們現在相親相愛做兄弟，但這兩個孩子最後不是一起變成壞蛋，就是一起出家讓我沒孫子抱，甚至到頭來，變得什麼也不是？」

　　小黑小紅呆呆望著我，好一會才勉強點頭同意我的話。

　　「所以我必須當個好媽媽，不可以對大哥太讓步、對小弟太寵溺，不然他們就會兄弟打架，把家裡弄得一團亂、熊寶貝大哭、自己也滿身傷？…這個真的很難，我可以明白你們為什麼對我寄予厚望了。」

　　我朝遠方望去，母親這份工作可是終生實習制，需要不斷地學習啊！

　　「好像很有道理。」小人倆苟同我大部分的謬論。「可是妳似乎故意把『人世毀滅』這回事推得乾乾淨淨，人類就是愛逃避現實。」

　　嘖，被發現了。

　　「好吧，我會盡力而為。」人家都好心跑來通知我，我也不好意思把他們的告誡當屁放過。

　　小黑怏怏抗議，小紅忙著解釋我弄錯他們的來意了，他們說正邪絕對不兩立，我的努力頂多拖延一點時間，該來的終究會來，我裝滿幸福的小家庭總有一天會化為泡沫。

　　嘆了聲，人家忍不住在心中埋怨──既然註定會發生，那何必告訴老娘這種鳥事？看我睡一覺把你們忘光光。

　　而他們來的目的確實不單單知會當事人我一聲，小黑小紅又使力攢著我頭髮把我拉向前，殷殷期盼道：

　　「要是只能留一邊，妳會選白仙大人，對不對？」

　　我無法回答。

　　除掉惡，留下善，教科書都這麼寫，但他們誤解了，所謂「家」不是這樣子，對我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

　　「時間到了。」小黑直起身子。

　　「供品很好吃，我們會幫妳向天帝美言幾句。」小紅彷彿露出大功告成的微笑。

　　我意外得到傳奇故事中，難能可貴的機會，我這個貪心的人類該不該趁機向神明撈油水呢？

　　爺爺跟我說過許多天上的故事，沒有黑夜，吃不完的雲彩棉花糖，還有無盡數的奇珍異寶。

　　我最喜歡寶物了，晚上不回家到處晃就是為了撿寶。可惜到小人消失之前，我都安靜得很，我知道，我最想要的也只有那麼一件。

　　拜託，別收回去，把小七留給我……

　　「之萍姊、之萍姊，下班了。」

　　我從辦公桌抬起頭，抹了抹口水，被公關陳妹妹叫起來。

　　「我睡著了？」我撐著額頭，一時間搞不清現實和夢。

　　陳妹妹溫柔地指著我背上的西裝外套。

　　「秘書長有回來，他說妳過年出了點事，別吵妳休息。」

　　慘，新年的事被老王發現了，枉費我還特別瞞著他，明天會被唸到耳聾。我把西裝折一折，袖口有點髒，等一下拿去送洗好了。

　　「之萍姊，妳是我們公司的支柱，要保重身體喔！」陳妹妹擺出打氣的手勢，被公司第一美女熱切關心，林之萍死也瞑目。

　　但死也是六十年後再說，我現在打算開心地打卡下班，想像家裡剛端上熱騰騰的飯菜，溫暖的人兒和可愛的小熊正等著我。

　　我以最短的時間記錄衝刺回家，卻在家門口停下腳步，拿著鑰匙的手在發抖。

　　我在害怕，畢竟過去有將近十年的日子，打開門，裡頭什麼也沒有。

　　大門卻早我一步開啟，小七探出一頭白髮，咕噥著，臉頰微微鼓起。

　　「大姊，妳幹嘛站在門口發呆？」

　　「媽，外面冷，快進來。」阿夕也從廚房催促他母親。「小七想妳一整天了。」

　　「你不要亂說，我才沒有！」小七用力把我拉進門，沒注意我反握住他的手。「只是之前每個時候都會看到妳，妳的雜音總是充斥這個屋子。妳一不在家，有點不習慣……」

　　我把小兒子抱個滿懷，他著實一怔，而我露出最燦爛的笑容。

　　「小七，媽媽也好想你喔！」

　　七仙的身子本來很繃，聽了我的溫言軟語也跟著軟下。

　　阿夕端菜上桌，對我們相親相愛兩母子微挑起眉。小七被菜香驚醒，掙開我，瞬間消失，然後他房間的門碰地一聲，鎖得滴水不漏。

　　好在我沒漏看他逃走前整張紅通的小臉蛋。

　　我維持雙臂張開的姿勢，襲向大兒子，抱著一陣，總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夕夕，你真的老了。」手感大輸軟兔子，哀傷。

　　阿夕右手還攬著我的背，左手抄起餐桌上的湯勺，卯老母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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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沒在兔年把陰陽路寫完（跪）

一直以來，很感謝小讀者對這個故事的支持與鼓勵（鞠躬）。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