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他回來的時候，那孩子正對神像合手祝告。

　　虔誠的意念透過魂魄往他心口湧上，成了他苟存人世的牽掛。

　　那雙異色眼瞳轉向他，先是帶了絲困惑、一點點思念、或許還有些些開心，然而所有像人類的情緒轉眼間都變成防備，這是他孤身一人在世間學會如何保護自己的基本底限。

　　「不是叫你不要再來了！」

　　他從來沒有被神子大吼過，一時間反應不來，後來才想起自己是誰。

　　「蘇晶」亮了亮右手的鐵拐杖，淡漠說道：「腿又斷了，醫生說沒有救了。」

　　「怎麼會？」白仙過來蹲下來，查看他的右腿。「我和你無親無故，應該會好起來才對。」

　　他往下望著那顆不知所措的白腦袋，殊不知，兩人再也不是陌生人了，他夠資格喊神子一聲「孩子」。

　　「這是入學資料，下禮拜開學。」他倚著鐵杖，從公事包翻出一大疊紙張。住院這段期間，他托學長弄到白仙輟學國中的畢業證書，也如期報名好他所任教的高中。

　　白仙直瞪著他。過去神子救了那麼多人沒有誰回頭過，偏偏救失敗的硬要管閒事。

　　「不要這麼看人，不禮貌。」

　　「幹……」

　　「老師說過，粗話不好聽。」

　　「你是腦筋壞掉喔！我才不要上學，我是這塊土地的代理人，從來沒去過學校，什麼營養午餐都沒吃過，你給我滾出去！」

　　「我們學校風氣雖然不佳，但營養午餐還滿好吃的，教職員都喜歡。」
　

　　白仙略略瞥向他一眼：「真的，很好吃嗎？」

　　於是開學日當天，他一大早就來捉人。

　　白仙晚上總要巡夜，養成日夜顛倒的習性。白天又常有不良分子來公墓走動，睡眠品質很差，蘇晶認為這就是長不大隻的主因。

　　他蜷在地上睡覺，被半抱半拖離小廟之後才醒，醒來立刻抵死掙扎，好不容易成功把他帶離公墓範圍外，白仙卻茫然不解他身上的禁制會什麼消失徹底。

　　「朱逸出事了嗎？」

　　白仙甚至還為那個畜生擔憂。

　　「你的養父在獄中服刑，不會再來傷害你了。」

　　「他也是王爺公的契子孫，要是他有萬一，王爺公會難過。」

　　他真想告訴他，別再管王爺公了，那尊破木像不值得這樣被全心對待。
　　

　　白仙在他半強迫下，戰戰兢兢上了學。

　　他想過學校群體環境，說不定能讓白仙和同齡學莘打成一片……結果白仙見不得強凌弱的個性真的讓他在這所流氓高中「打成一片」，甚至名列校內最強打手前十名。

　　前半段的學生不敢靠近他，後半的學生視他為勁敵，蘇晶在班上總是看到那孩子孤伶伶趴在桌上睡覺，問他有沒有能幫忙的地方，白仙難得回說，想坐前排的位子，這樣離老師比較近一點。

　　蘇晶總覺得發現自己原來和別人這麼格格不入的白仙，變得更孤僻了，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上課我都聽不懂，也聽不懂同學在說什麼，算了吧，你不要再浪費錢供我讀書。」

　　「哪裡不懂？你放學可以留下來，老師教你。」

　　「你幹嘛對我這麼好，我又不是你什麼人！」他倔強扔下這句話，然後蹺了兩天的課。

　　他只得再冒風險去公墓把人揪回來，每個晚上替白仙加強補習，明知道不可以太親近以免事蹟敗露，但除去他，那孩子身邊就沒有人了。

　　遊魂總在他離去時，跟在他背後偷偷問著：「王爺，值得嗎？」

　　後來那一位也問了同個問題，他的答案依然堅定。

　　朱逸死了，他總算能功成身退。

　　但總是有那麼一點捨不得。
　　

　　事過境遷的某個週六，附中二年級導師都要邀請家長來學校參加親子升學調查，讓家長和學生一起了解現今多變的升學管道，找出最適合孩子未來的發展道路。

　　他把上午最後一組排給私定的人馬，正襟危坐等待對方到來。

　　「喲呵～小晶晶～」人未至聲先到，她今天頭上綁著一個上翹的白色蝴蝶結，笑嘻嘻探進二年愛班教室。

　　「吼，大姊，妳不是發誓不發神經，我才帶妳來學校，安靜一點！」白仙朝氣蓬勃地跑跳進門，兩人穿著同款白色上衣和短軍褲，非常、非常地可愛。

　　他坐在講台上，他們並肩坐在台下第一排，一起沖著他傻笑，那種嬌憨的氣質完全渾然天成。

　　「之萍小姐對明朝的未來有什麼想法。」

　　「他的路早就被上天註定好，就是飛上天當月兔。」

　　「妳閉嘴。」

　　「不然，兔麻糬好嗎？」女子轉頭詢問少年的意願。

　　「竟然連活物都不是了！」

　　他忍住笑意：「那麼，明朝，你有什麼打算？」

　　「道士，我一直都是個道士。」白仙凜住眉目，被女子在背後比耳朵。「吼，別玩！」

　　「小七，真受不了你，說什麼傻話？這個答案對老師來說，有比兔麻糬好嗎？」

　　「有！好一千萬倍！」

　　女子無視少年的怒吼。

　　「蘇老師吶，其實我們在家有小小討論過，他大哥早就連時程表都畫好了，非常可怕。倒是你，小七畢業以後，你就沒有愛心小老師幫忙了。」

　　「對呀，蘇老師，你怎麼辦？」白仙仰起頭，直望著他，很像他過去在壇下仰望神像的眼神。

　　他忍不住笑：「怎麼擔心起我了？」

　　「因為最喜歡你了呀，小七，對不對？」

　　白仙慌張地點點頭，他喉頭一哽，強忍下去。

　　「明朝，你也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了。」

　　本來以為他過得好就能瞑目，卻反而更捨不得了，想要一直這麼疼惜下去。

　　君子從不吝惜分享萌點，他回家把今天母子倆的合照放上公用電腦，設定成桌面。學長經過瞪了他一眼，又瞪了電腦螢幕一眼。

　　「阿晶，你要是看上那女人或是變成那女人一樣的變態，下半生就毀了。」

　　他沒理會總是嘴硬的學長，慢慢審閱今天會談所得的問答卷子。

　　老師，我的志願是成為像老師一樣的好男人！

　　「真是個傻瓜。」他很傷腦筋，但又覺得這輩子似乎了無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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