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大小姐的丈夫在朝中為官,是江南紡造蘇家的童養婿。
本來以為姑爺性子乖張,上任沒兩年就會回來給大小姐養著,沒想到竟然在京城混得不錯,深受皇帝青睞,每年都有御賜的禮物。
蘇家小姐在京師為蘇相購置舒適的大宅,南方也備了幾處雅致的莊園給夫婿,這樣他就不必回本宅待著,被府裡老僕奴婢數唸他的賣身契還在大小姐手上,別以為當了官就能過河拆橋。
不過即使回家得受人白眼又不許擺官架子,蘇相逢年過節還是會一身大紅衣裳出現在蘇府大門,從自由的外面世界憋屈走進府內,被一幫惡僕悍婦押著給大小姐端水進茶。
蘇大小姐自從戚氏遠嫁皇帝就再沒找著製新衣的大師傅,色料和款式樣樣都得自己來,常常忙完一陣才發現夫婿已經幽怨回來了。
「相相,吃過了嗎?」
「妳不來吃,我哪敢吃?」蘇相必須咬牙忍耐才能不說出更惡毒的話。
蘇大小姐趕緊提裙入座,看蘇相痛苦萬分為她挾菜,完全不是服侍人的料子。
「朝中還好嗎?有沒有被人欺負?」
「只有我欺負人的分,誰敢欺負我!」蘇相倨傲昂起臉。
「那就好。」蘇大小姐含笑接過雞湯。
「小姐。」成親之後,蘇相還是照以往的習慣叫,更多時候是「喂」和「妳」,不過讓外面的惡僕聽見會被抓去打板子。
「嗯?」
「有沒有治臉紅的方子?」
蘇嫘一嗆,經她抽絲剝繭才從蘇相口中挖出他三不五時被小皇帝調戲的祕辛。要是一般無賴,蘇嫘還能用銀子砸死人,可對方是皇帝,蘇相這般待人處事沒被貶成小吏全仰仗宣帝寵幸。
「相相,你不討厭小皇帝對吧?」蘇嫘托著頰笑,食指去點蘇相白淨的額頭。
「不討厭。」蘇相炯炯注視意圖害他臉紅的邪惡夫人。「我看他很久,想作他的相國,他要是封我為相,我願意改掉這身脾氣。」
蘇嫘認識蘇相的時候,他已經是個很乖張的孩子。
義學只供讀到十二歲,蘇相不得已來站蘇府大門,請主辦義學的蘇家資助他唸書,但他又不肯說半個「求」字,門房不為他通報,就這麼站了三天,直到蘇大小姐捧著作為貢品的鳳凰大袍出來,與衣衫襤褸的蘇相碰了面。
從此,蘇相飛上枝頭,成為江南首富的未婚夫。
蘇相讀書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當官,就算蘇嫘不看好、嘴毒的蘇家僕人在背後譏諷他,他還是一步步考上去,不因為蘇嫘願意養他一輩子而懈怠功課。
蘇嫘忍不住去套話,才知道蘇相非常崇拜韓宰相。
義學是韓相早年任南方太守的政績,請當地大族籌措資金辦私學,即使後來入京為相,還是年年來巡,希望孤苦的孩子都有受教習字的機會。
學堂前立了一塊讚揚韓相仁政的大板子,蘇相上學天天見到,名字熟得很,卻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
有天他拿莊裡發的新衣去換書,恰巧在書坊碰上捧著布袋來買書的青衣男子。青衣男子看到這麼小的孩子寧願不要衣服也要學習,把堆滿一布袋的書放到一旁,低身問他是哪家的好兒郎。
蘇相不說話,青衣男子打量他一會,好像明白了大半,摸摸他的腦袋。
他其實沒有多喜歡習字背誦,只是學得好的話,學堂就會發小錢。男子問他有什麼夢,他說沒有。
「既然如此,來作官吧?」
青衣男子把他抱回莊裡,請族老多關照這孩子。族老說他沒有父母教養,從小不太會說話,男子卻誇他非常聰明,良材也。
男子要走,他想多看幾眼,卻被一把荷花傘擋住視線。白衣少年翩翩而立,舉傘為青衣男子擋日頭。
「父親,舫叔尋你回去用飯。」
蘇相還記得那雙孤高的眼,眼中透著的不近人情成功擋下想留青衣男子應酬的族老們。
族老齊喊:「恭送相爺!」
日後,蘇嫘做什麼新衣蘇相都穿,就是不穿青衣,他認為那是韓相才能穿的袍子。
他上京考殿試,回來告訴蘇大小姐王朝差不多要換主子了,果真不到一年,武帝辭世。百姓還在緬懷她的時候,韓相也跟著走了。
南方每戶門前都掛著白布致哀,數月未撤,剛好映著那年南方難得的大雪。
那年冬天蘇相回來特別早,蘇嫘看他整天不說話,直到半夜才大哭起來。蘇嫘才知道蘇相在相爺生前有多盡情去忤逆韓相,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蘇相自小沒有父親,韓相過世,好像又當了一次孤兒。
蘇嫘本以為他會因此放棄仕途,蘇相卻更勇往直前把朝廷弄得人仰馬翻,因為新君很欣賞他。
作為一名臣子,能得皇帝賞識再難得不過。
蘇嫘每次到寺宇上香祭拜都向神佛祈求蘇相口中的小皇帝安康無恙,百姓得仁君有依靠,連帶讓蘇相這個彆扭小子意氣風發過一生。
武帝過世後,韓相開始尋找合適的托孤大臣,蘇相等了很久,終於等到韓相來求他。
韓相說起幼帝會遇上的種種困難,宣帝聰慧,大致能自己解決,但有人幫上一把總是好的。
蘇相不耐煩一一記下,到後來,終於忍不住叫韓相說重點。
蘇相還記得有年武帝南巡,蘇嫘帶他去看熱鬧。儀駕前頭,皇帝端著厚重的亮黃袍子,手持金劍,青藍長袍的宰相在後頭低首侍立。武帝一個回眸,韓相隨之揚起笑。兩人之間除了君臣,似乎還多了些什麼。
「韓謇真是你和女皇帝的兒子?」
韓宰相點了點頭,蘇相大樂。
「如果小皇帝和令公子只能留一人,你要我選哪個?」
宣帝和韓謇親近,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韓相在世還不打緊,等他死了,韓謇就成了皇帝的內寵,自古以來,太祖一朝的魏內侍、光武髮妻,得聖眷而無相當地位作為的紅人從沒有好下場。
蘇相說得幸災樂禍,直到韓相老淚淌下,才訥訥斂起神情。
早在多年前,韓相就預料到會有今天。
蘇相一現身在牢房前,韓謇立刻迎上去,幾乎無法言語。
「他……怎麼了……」
「本來沒氣了,被小桃花硬拖回半口,就看今晚。」
韓謇從得知宣帝出事,精神恍惚到現在,無法從他嘴裡套出完整的話。
「要不是你從宮中回來一直在跟我下棋,誰相信你清白!」
兩人對弈的時候,還不停誇說皇上乖巧可愛,恨不得把小皇帝捂在懷裡,喜歡得要命也要撐得雲淡風輕。
就在蘇相執子思索下一步,韓謇拿了點心過來,是給宣帝做剩下的糖飴。蘇相看著那碟泛青色的糖,這些年處理各種刑案,立馬認出裡頭摻了毒物。
沒多久,禁衛就衝進韓謇家門。
犯人知道韓謇進宮前還會再試吃一遍確保無虞,便事先餵他解毒劑,這麼一來,事後韓謇更是百口莫辯。
「你怎麼那麼蠢,以為這些年太平無事旁人就不會算計到你頭上!他是你韓家的孩子嗎?他可是皇帝啊!」
韓謇滑跪下來。
不該捨不得他,每每想到那孩子看他離去時失落的模樣,就心疼不已。就是自己無能逃避才害他得一夕長大,到後來,甚至親手斷送他的性命。
「煊兒……我的煊兒……哇啊啊──!」曾經金貴的韓公子趴伏在大牢中,像個瘋子嘶吼哭嚎。
武帝和韓相長年來織給韓謇不諳世事的保護網終究破了。
「要是他有個萬一,你就……」蘇相拂袖而去。「你就等著繼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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